第一章
千绝崖上,一人黑色劲装,血流不止。他的长发沾上了血污,身上满是大大小小的伤痕,尤其是腹部最深的那处剑伤,血水透过铁甲,已然染红了他的双手。
他面前,一人身着白衣,飘然而立。
江渊手执月白长剑,皱眉看向眼前身受重伤苟延残喘的越夙辙,薄唇轻启:“长虹贯日不杀人,越夙辙,你咎由自取,也自生自灭吧。”说罢,就将月白长剑收回剑鞘,转身欲走。
身后传来沙哑的狂笑,笑声断断续续,夹杂着痛苦的咳声。江渊皱眉回头,看到那人费力挺直身板,幽深的双眸里,是他看不清的种种思绪。
“小狼崽子,你说你不想当什么江家宗主,师尊还以为,他们欺负你了呢……”
话如缠绵的柳絮,口吻温柔的不像一个将死之人能说出的低语。
他抬起沉重的臂膀擦了擦唇边鲜血,任由风把他残破的身躯吹的摇摇欲坠。
一瞬间,江渊觉得越夙辙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越夙辙,即便他如今走投无路,众叛亲离。
江渊握着长虹贯日的手微微发抖,眼前这个他要杀害的人,是他的师尊。
他无恶不作,罪恶滔天的师尊,越夙辙。
他忍耐到现在,就是为了报家门之仇雪被辱之恨。可是肖想了多年的事已触手可及,他却心颤的厉害。他拼命使自己平稳,企图忘记眼前人对自己的占有抑或是爱,可是他越是压抑,那在一起的一幕幕,就越是刻骨铭心。
“本来还想接你回家的,小狼崽子,长大了。”
越夙辙站在千绝崖边,冲他轻轻一笑,一如当年广明大典,他高坐莲台,万千弟子跪俯间,偷偷朝莲座下的他微微一笑。
眼前倏地恍惚,他看见那人坠下悬崖,耳边传来自己不真切的嘶吼。
“越夙辙!”
冷汗倏地冒出,江渊猛然惊醒,拥被坐起,微微有些失神。
越夙辙死了。
死在自己和那些所谓名门正道的计谋中,邪道覆灭,大快人心,各大仙门宴席摆了一桌又一桌,人人都向他敬酒,道一句:“江宗主功不可没。”
他觉得十分刺耳,因为每听到一次,他就想到了越夙辙临死前的模样,他那个一生高傲的师尊,那个爱他爱的疯狂的男人,狼狈不堪却毫不后悔的样子。
他实在不想想起。
而经此一役,仙门、江湖、朝堂、天下,何人不知朔方江家江宗主,铁面无私大义灭亲,为了捍卫正道,集结仙门百家,毅然决然杀了他那个无恶不作的魔头师尊。
江渊红了,这本该是件高兴的事儿。
可他马上就又黑。不知是哪个胆子大的起来挑这么一遭。说江家宗主拜在魔头门下时,与之有媾和,整日枕边听魔头花言巧语,早就心思不纯,如今统御修真界,登及大宝,实在不妥。
有理有据,浩然正气,就差没拿出福禄笔,在众生册上给他记一句,仙门尊主,罪恶滔天,不配为人,下世为狗。
江渊坐在重华殿上,笑着说,放你娘的狗屁。
人大都是这样,鸡群里出个凤凰,口里不说心里妒忌,羡慕它身上那两根毛,追着赶过去,啄呀啄,终于啄没了,鸡就高兴,纷纷捡起来往自己身上插,觉得自己就是那凤凰。
江渊自诩自己就是凤凰,横看古今,纵观八荒,没人比得上他屁股上一根毛。
他天资极高,善恶分明,从小打定主意要成那江湖万人景仰的正道。为了这世间正道,他手上沾满鲜血,可如今,坐上这他一直想坐的位置时,自己养的鸡却反过来啄他一口。
说他是非不分,心狠手辣,为了这至尊之位,连自己的授业师尊都不放过。
十年了,江渊被鸡啄腻了,没什么意思。
外面传来兵戈交接之声,紧接着门外门徒颤颤巍巍的高喊了句,“尊主,逆贼举兵来犯了。”
逆贼是谁,他知道,他这一辈子养了不少鸡呀狗呀猪,现在是到了该报答他的时候了。
他曾几何时喜欢穿白衣,心里觉得世道非黑即白,师尊就是那黑,而他就是那白。他容不下罪恶滔天的师尊,却忘了,师尊也曾爱穿白衣。
如今他双手沾满世上魔头的鲜血,他也成了那人人喊打的魔头。
门外的哀嚎此起彼伏,他缓缓起身,打开书架上的机关,走进墙里的密室。
无名长戟在黑暗里呆了十年,江渊如今再看到师尊的这把神武时,突然觉得,一切仿佛还在当年。长戟被他扔在墙角,周身结满了蛛网,落了一身灰,看上去就是把最普通的兵器,再也没有当年的神采。
他走过去,看到戟身上端正的四个字,无名正道。
他拿着无名,走向密道尽头的千绝崖。
千绝崖上,寸草不生,他想起师尊。
他江渊这一辈子对得起江家,对得起名门正道,对得起天下所有人,就是对不起当年教导他的越夙辙。
世间众生千千万万,他白活了这十年才知道,他遇到的人里,只有师尊真正待他好过,只有师尊曾经爱过他,而他也懵懵懂懂的发现了很多很多他之前所没有意识到的东西。
他后悔了。
说句人间情仇爱恨里掏鸟窝子的俗话,他就是贱的慌,人死了,他才知道他早就爱上了那个人。
就算那个人,坏透顶了又怎么样。
无名在他手里慢慢苏醒,感受到不是自己的主人后,奋力地挣扎。
他微微一笑,将无名一寸寸送入胸膛,“师尊,人间真苦,带我下地狱吧。”
人间地狱,地狱人间,他本没有归处,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才发觉原来师尊就是他的归处。
世界之大,离奇的事经常发生,但在他江渊身上发生的不多,这还是头一回。
他起身,抬眼,看见被上绣的文竹山水,不可置信的抬起头,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环境让他眼眶一热。
桌上不是长虹贯日,是越夙辙给他哀民生。
他在做梦吗?
江渊缓缓下床,颤抖着拿起随意扔在桌上的哀民生,轻触了一下剑柄隐秘的机关,一张小纸从机关凹槽处掉落。
他呼吸突然一窒。
不会吧,怎么偏偏梦到了这个时候。
他展开纸条,借着窗外月色看清了上面内容,短短四个字,真是让他一口老血都要吐出来。
突然门被打开,一群人鱼贯而入,他动作微滞,为首的黑衣少年长鞭倏地一卷,完好无损的卷走了他手中的纸条,少年展开纸条看了看,顿时瞠目欲裂,怒吼道:“好你个江渊,你竟然真敢背叛师门。”
说话间长鞭挥舞而下,江渊还没来得及辩解,手先一步拿起哀民生挡住了这致命一击。
手中哀民生真切的触感让他惊讶,他摸到剑柄上层层缠绕的黑钢绳,一时间有些茫然。直到手指缓缓流出的鲜血被他吸允入口,铁锈味的鲜血卡在嗓子里的粘腻感使他格外难受,却和疼痛一样,是最真实的感受。
他重生了。
“二师兄莫要置气,越师尊会动怒啊。”一旁众弟子纷纷出手拦住赤青,赤青依旧奋力朝他挥舞着长鞭,黑发下的双眸已经赤红。
江渊看着眼前这熟悉一幕,后悔的想把上一世的自己抽死。
上一世这个时候自己已经收到了江家密令,并在一群所谓名门正道人士的忽悠下说出了师尊的近况,他记得他还在偶然一次信中提起了越夙辙练功走火入魔的事,不知道那信已经发出去没有。
拜托拜托,可千万别发出去。一想到后来这件事对师尊造成的打击,他就恨不得把那些伪君子一个个剥皮削骨。
还有,师尊他,如今不知道怎样了?
“江渊,你个狗娘养的东西。”赤青还在一旁挥舞着长鞭大骂,江渊没有出声,擦了擦嘴上的血,默默放下哀民生,任由一旁弟子上前押他离开。
反正不能走,就算被骂死打死都不能走,他这次死都不能离开师尊。
越陵占群山为一方,众弟子住在主峰抱朴各处,其他诸位师尊师傅各居群峰,唯有陵主越夙辙住在越陵最远处的南山碧水。
他被众弟子带过去时,试了试体内真气,发现依旧是如今的程度,不由哀叹,不过想想也是,天下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事。
南山碧水碧水南山,越陵陵主何人敢拦。
天底下没人不知道越陵陵主越夙辙,不及而立就一人独挑南歌越陵的大梁,近几年南歌越陵更成了仙门百家中的顶梁柱,多少想要修仙的人拼着命往里面挤。
人们对南歌越陵好评如潮,谈之必夸,却对陵主越夙辙颇为不满,这主要是因为他恶贯满盈劣迹斑斑,所以被人提起时,一直是骂声居多,称赞居少。
甚至有的时候,越陵的一些长老,面对江湖一些庆典和大会,就主动把越陵和越夙辙分开,拒绝让越夙辙代表越陵,这么不给陵主面子,完全就是不把越夙辙放在眼里。
而这些人要是被越夙辙知道了,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
越陵陵主,修为高深,法力无边,人人畏惧。
越夙辙曾经做过不少臭名远扬的大事,当时没人敢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大逆不道,骂他不得善终。
所以他们就悄悄的骂,那些名门正道义愤填膺的聚集在一起,骂了这么些年,终于人人提起他,就是魔头越夙辙,滚出修真界。
按那些名门正道的说法,他越夙辙就是这天底下一顶一的邪魔歪道。不过这些对于越夙辙来说就是狗屁,这些劳什子的小门小派尽是胡言乱语,他管都不管,依旧是该吃吃该喝喝,闲了逗会儿徒弟。
弟子们到的时候,碧水镜湖里的岛屿上,一座矗立着的阁楼里没有灯火,显然越夙辙不在。
江渊记得,这段时间的越夙辙,每天除了练功还得往外到处跑。越陵老陵主教出来的弟子大多清心寡欲,越夙辙的同辈师兄弟都隐居修炼不问凡尘,闲暇间就管教管教徒弟,越陵这么大的地方所有人的吃穿住行全靠着越夙辙一个人。
可偏偏他就趁这个时候,往越夙辙背后捅刀,事到如今他不由嗤笑,上一世自己做出这种事,数落越夙辙是邪门歪道,现在看来,到底谁才是邪门歪道。
赤青看到岛中无灯火,眼眶立马红了一圈。
“你们先走吧,我先把他捆在岛上,等候师尊发落。”说着微用轻功,一手抓起江渊衣服就向岛中飞去。
途中江渊挣脱他的桎梏,自己使轻功飞到了岛上,赤青气的发抖,两人脚一触地,赤青就挥出长鞭向他飞去。
“江渊,你还记得你武功是谁教的?如今你就这样报答师尊?”他气急败坏,连声质问。
江渊身形一滞,看着那长鞭绕指柔就要袭向自己,却并没有躲,他直挺挺站在那里,仿佛认命般闭上了眼,等待着绕指柔的致命一鞭。赤青本以为他定然会躲开,却不曾想江渊一步未动,竟硬生生要挨下来,一时间想要收鞭,也来不及了。
电光火石间,一把镂金纸扇横空飞来,挡住了绕指柔。
那纸扇好似有生命一般,挡住后便倏地撤入暗处。江渊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一幕,目光随着那把纸扇看去,心跳的仿佛不属于自己。
赤青脸色一白,当即跪下。
“找死呢,在我门前打架。”伴随着慵懒的声音,一人从黑暗中显出身形。
他听到那人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不是后来的沙哑,依旧是最初遇见他时的玩世不恭,慵懒随意。
心脏的跳动近在耳侧,江渊感觉自己的五感仿佛更加敏锐,他听到叶落,听到花开,听到那人脚步下的清风,缓缓吹过的沙沙声。
是师尊。
他身躯微微颤抖,慢慢朝后转头,还没看到那张自己心心念念多年的脸,就感到自己屁股被人踢了一脚。
“站着死抖什么,跪那去。”
他趴过去和赤青并排跪好,才想起现在师尊和他就是普通的师徒关系,而且因为上一世他厌恶师尊的行事作风,所以一直是自己独自研习秘籍修炼,不怎么会去见他。
“一天天的,就你两欢腾,要不要我给你们去市集买些炮仗,让你两点炮升天?”说着便毫不留情的一人踹了一脚。
越夙辙毒舌,众弟子谁不知他毒舌能力有多强,每次犯错都争先恐后跑去受罚,就怕走的慢了被越夙辙毒舌死。
可是现在,当江渊再一次听到这个十年来只能在梦里听到的声音,竟只觉得怀念。江渊顿时觉得自己是不是坏了,竟然想要越夙辙多骂一会。
他低头看了看指尖沾上的泥土,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脸,突然抬头看向越夙辙。
月光下,越夙辙的脸白的几近透明,嘴角一抹鲜血正缓缓的流下。
他似乎是没想到平时安静听话的小徒弟突然抬头,一时间并没有克制住身体内肆意流窜的真气。
少年的面孔带着惊讶,越夙辙想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谁知一用真气,丹田的刺痛疼的顿时让他昏厥。
他就这样晕了过去。
江渊眼疾手快地起身抱住越夙辙,一旁的赤青听到动静才发觉出了事,抬头看到江渊正抱着虚弱的越夙辙,愣了半晌,眼眶一红,就要哭出来。
他向江渊冲过来,大吼道:“江渊,你这个畜生,我杀了你,你向那些个小人说了什么?师尊被你害成这样,你满意了?”
江渊牢牢地抱住越夙辙,怀中人瘦削的身躯和暖意才让他真真切切的肯定和确认,他是真的重生了。
再次回到了师尊身边,可师尊已经被他伤害了。
他看着赤青愤怒的面庞,一时间心隐隐作痛。
上一世,师尊坠崖而死,赤青隐姓埋名,多年后找到江家,拿着师尊的无名想要刺死他未果后,便自杀了。
江渊记得他背着师尊的骸骨,漆黑的双眸里是滔天恨意,他手指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道:“他连骸骨,都是不全的。”
字字诛心,句句泣血。
“师兄,我明天就去长老那里请罪。”
他抱着越夙辙不想松手,怀里的男人皱着眉头,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落,看起来很痛苦,他俊美张扬的五官此时看上去格外虚弱,蜷曲漂亮的卷发安静的窝在他的脸颊旁边。
此时的越夙辙没有平常外人眼里的狂妄自大,高傲无理,就像是一个受伤的孩子。
江渊有多知道越夙辙的要强,他就有多心痛,一旁的赤青眼泪倏地掉了下来,一声声嘶哑地叫着师尊。
江渊不舍的把越夙辙轻轻放到他怀里。
赤青马上抓住他,“江渊,你别想跑。”
“我去找洛师尊来救师尊。”
衣袖突然被拉住,江渊惊讶的看着紧皱双眉慢慢转醒的越夙辙。
他的凤眸里带着紧张和严肃,拉着他低声道:“不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