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十四司罚殿设于抱朴峰顶,峰顶常年寒风刺骨,风雪交加,的确是处罚人的好地方。
江渊跪在司罚殿门,吹了一夜的寒风,风里夹杂着飘雪雨水,打在他皮肤裸露处,他冷的全身发抖,却一直忍着寒冷挺着脊背,毫不松懈的跪了一夜。
曙光微现,暖阳下洒,江渊感到自己身上什么地方在融化,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脸色苍白如纸,黑发上已经结了些许冰花。
他不想逃避自己曾做过的事,更不想离开师尊,所以就算司罚打死他,师尊揍死他,他也不能放手。
越师尊俊美年轻的小徒弟跪在司罚殿外自愿领罚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抱朴峰,众多弟子闻讯前来,把整个二十四司罚殿堵的风雨不透,娇艳美丽的女弟子清秀俊美的男弟子,一个个面露担忧的看着跪在殿门外的江渊。
也不怪周围人围的水泄不通,这个鸡群里一直自诩自个为凤凰的江渊,实在是过于出众。
江渊跪在原地,连眼珠子都没转过。
很快就有人拨开人群,走向二十四司罚殿,他的脚步走到江渊身边,就停了下来。
赤青的声音通过内力传到他耳边,却依旧能听到他咬牙切齿的恨意,“你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是想要师尊可怜你吗?”
江渊没有回答,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他在赌,赌师尊会原谅他。
赤青见他不回话,瞪了他一眼就进到了二十四司罚殿,随即殿门紧闭,众弟子翘首以盼。大约三刻钟后,司罚长老走了出来。
白衣道袍的长老面色凝重,满是沟壑的老脸上露出迟疑,他站在江渊面前,轻咳两声,复又声音宏亮,中气十足道:“孽徒江渊,违背师门,你可知罪?”
此言一出,旁边围观的众弟子俱都大惊失色,纷纷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江渊平日里为人还算和善,克己自律,尊上护下,练功也甚是勤劳,俨然一个模范师兄的模样,说这么一个人违背师门,谁信?
江渊闭了闭干涩充血的双眼,再睁开时眼中一片果断,他正准备磕头认罪,就听到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司罚,你连我徒弟都敢动了?”
那个声音带着一贯的慵懒散漫,自信从容,让江渊想起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他在窗边看到师尊小憩,如墨般的长发随意洒在榻上,水色的指尖轻抵着额头,他穿了一袭青色的衣衫,宽大的领口露出大片如玉的肌肤,在暖阳下整个人都是明媚而灿烂。
他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那双凤眸微微睁开,看着他邪气一笑:“怎么了,看呆了?”
一如既往的口吻。
“师尊,你的……”赤青正准备开口,就被越夙辙冷冷一瞥,悻悻的闭上了嘴。
他穿着一身白色素锦长袍,袖口收束,看起来分外干练。
二十四司罚殿前寒风刺骨,江渊跪在殿门前低着头,余光看到眼角那人雪白的衣带,随着风雀跃的飘摇。
“司罚,你审我徒儿,连我都不告知一声吗?”越夙辙负手而立,脸上似有风雨欲来之势。
司罚长老皱眉低头不满,哼了一声,没有回话。
赤青忙在一旁递上昨夜搜来的纸条,道:“师尊,江渊违背师门,背逆师尊,这是我昨夜搜来的证据。”
越夙辙面色铁青,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傻不拉几的二徒弟,愤愤的伸出手抽过纸条。
纸条已经被揉皱了,却依旧能够看到上面工整的四个大字。
越魔近况。
越夙辙拿着纸条的手有些不稳,江渊跪在他旁边,都能感受到他近身气息可怕的波动。
他的师尊,最讨厌别人叫他魔头。
尽管如今江湖上,人人大喊越魔该死,却没有一个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越夙辙从来不管什么大大小小的江湖流言,但是陵中弟子谁敢狂言,他绝不会轻饶。
可这次犯上的是他一手培养大的小徒儿。
一时周围众人摸不清,这阴晴不定的越师尊,会如何抉择。
江渊听到身旁的人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去一般,带着明显的抽气声,冷声质问道:“阿渊,为师问你,这纸条,是你的吗?”
周围弟子霎时没了声音,全都面露惧色,就连赤青和长老司罚的身体也微微发抖。
谁人不知,越夙辙心狠手辣,治徒极严。
想起当年拜在越夙辙手下的大徒弟,还不是亲传,不也还是落了个那样的下场,现在轮到一手养大的小徒弟又怎样,越夙辙本就绝情,怎么可能饶过江渊。
江渊挺直脊背,抬起头看了眼越夙辙,猛地弯腰,磕头。
冻了一整晚的身体似乎连骨骼都结冰,他磕头时传来骨头的咔哒声,但他自己却好像没有感觉一般,伴着那咔哒声重重的连磕了三个响头,额头出了血,他毫不在意,磕完直起腰背,朗声道:“弟子知错,请师尊责罚。”
一时间,周围众人连呼吸声都变的轻弱。
越夙辙的低笑打破了静寂,他笑的令人发寒,周围有些弟子脸都吓白了。
“好,很好,你真不错,江渊。”
江渊知道,师尊怒了。
他还跪在地上,维持着磕头的姿势,突听见耳边低沉的声音道:“起来。”
昨夜他着实跪了很久,现在膝盖都跪麻了,身体上没一处不疼的,他试了好几次才从原地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刚站起来就听越夙辙大声道:“怎么,连站都不会了?”
他低头默不作声,知道师尊在气头上,说什么都没用。
“无名。”
江渊刚站起来的膝盖一颤,周围人倒吸一口凉气,赤青不忍的看了看江渊,欲言又止。
无名是越夙辙的武器,一把修炼千年的长戟。
越夙辙到目前只拿无名做过两件事,而每一次,只要越夙辙拿出无名,必定是非死即伤,血流千里。
江渊知道,以后还有第三次,越夙辙手执长戟,闯入江家救他的那一次。
而想不到这一辈子,还没走到那一步,越夙辙就要拿无名了解了他。
“师尊,江渊他也罪不至此,师尊还是……”赤青终于忍不住向他求情,却又被越夙辙的眼色瞪得直接闭嘴。
或许是紧张过了头,又或许是知道这一辈子也不能和师尊在一起了,他笑了笑,抬眼看向手执长戟的人。
江渊的眼神里溢出他都不知道的深沉爱意,赤青低着头,司罚在遣散弟子,他的眼里,唯有越夙辙。
他无视越夙辙的惊讶,贪婪的看着这张脸。曾经他的主人,在他怀里安静的依偎;在他被带回江家时偷摸摸爬墙找他;在他受伤时不惜耗费自己的内力救他;在他快要飞升成仙时,霸道的阻止他,在他耳边低语:“不管你是江家宗主,还是九天的神,我都要把你拉下地狱。”
尽管他后来变得比他还强,但师尊却依旧在保护他。
在他说他不想当江家家主时,傻乎乎的以为江家有人欺负他,手持长戟,就要前去救他。
“师尊,动手吧。”
他看着越夙辙,细细的,温柔的看着,忽地嘴角咧开笑。
“江渊,我待你不薄,你无父无母,我不求你忠孝,但你却连仁义,都做不到吗?”越夙辙的声音极冷,没有一点平时的慵懒随意,凌厉的凤眸里包藏着怒火,“也罢,江渊,就当我没你这个徒弟吧。”
语毕,江渊愣了。
无名越过他的耳边,挑起一束长发,江渊顿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抓住无名的戟刃,不让他去割那束长发。
“师尊,我宁愿你杀了我,也不要把我逐出师门。”江渊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平日里从容淡定的俊美面容变得狰狞不堪。
无名长戟,削铁如泥,新发于硎。
很快江渊手便血流如注,他牢牢地抓住戟刃,任由长戟划破脆弱的手心,刻骨的剧痛让他紧咬的牙关微微发颤,他赤红的双眼看着眼前惊讶的越夙辙,凄惨的笑了笑,低声道:“师尊,求你杀了我吧。”
越夙辙眼中闪过不可置信,他皱紧双眉,想要把无名从江渊手心抽出,却发觉那一端的人力气极大,他根本不能移动分毫,昨晚紊乱的真气似乎又有翻腾之势。
江渊双手牢牢抓住那戟刃,分明感受到另一端握戟那人手微微颤抖,他抬眼看去,越夙辙的脸突然变的苍白,完全没有刚才的气势十足。
“师尊?”
长戟落地,越夙辙突然倒了下去,江渊放开戟刃,冲过去一把抱住了越夙辙。
血从他手心不断滴落,染红了越夙辙一身白衣素锦,江渊发觉越夙辙身体在发抖。他用比较完好的那只手抓住越夙辙冰冷的双手,想要尽可能传输些真气给他,却发觉越夙辙体内真气极其混乱,已然已是上一世练功被害后的模样。
他心疼疯了,是他害的师尊。
“师尊,师尊。”赤青抬头就看到白衣上的鲜血,一时间红了双眼揪住江渊的衣领就要打,看到江渊的双手才知道不是越夙辙的血。
江渊看着一旁欲起声干嚎的赤青,眉头一紧,大吼道:“你哭干嘛,快去叫洛师尊。”
赤青被他突然的愤怒唬的愣了一下,才连滚带爬慌忙起身跑了出去。
江渊默默的抱紧了怀里的越夙辙,轻轻的嗅了嗅他发间的清香。直到给他包扎伤口的弟子前来将他和越夙辙分开,他才依依不舍的放开了怀里的人。
他的手血流如注,从掌心传来阵阵钻心刺骨的疼痛,为他包扎伤口的弟子是个清秀的少年,看着他不耐的样子,红着脸小声道:“师兄,近来可不能再用这只手了。”
江渊看了看被包扎的伤口,道了声谢就要走,给他包扎伤口的少年还没有说话,他就已经轻功飞离了抱朴峰。
一路运功跑到了南山碧水,一帮医者刚划船离开,就看到越师尊的小徒弟从他们头顶飞过。
他冲进阁院内,就看见赤青守在师尊阁门前。
“你来做什么?”
江渊没有理他,想错开他进去,却被赤青伸手挡住。
他看着江渊厉声道:“师尊已经这样了,你还要害他。”
“我不会害他。”他本来想加一句,我永远不会害他,却想到前世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时凝了声。
“不是你害的还是谁?不是你向外透露师尊近来练功有些走火入魔,谁可能找到这空子害师尊?”
他哑口无言,因为这些事本来就是他所做。
他后悔的撕心裂肺有什么用,是他负了师尊,他最没有理由来这里看他,却恬不知耻的还想要师尊原谅他。
他的越夙辙。他上一世以为自己只不过是最后一刻没有抓紧他,却想不到是他从一开始就失去了。
“师兄,你让我看一眼师尊吧。”江渊的声音带着哀求,整个人一点也不像众弟子眼中那个意气风发骄傲俊美的江渊。
赤青惊讶他的变化,却依旧守着门不让他进去。
“不行,师尊现在睡了,你进去会吵醒他。”
越夙辙一向浅眠,风吹草动都很容易惊醒,江渊很清楚,并且更清楚这个习惯的成因。他不再做声,站在门口隔着层层珠帘看了进去。
“你回去吧,等师尊醒了再处置你。”赤青看了眼他被包扎成球状的双手,抬头看到江渊在看他,
“不了,我在这里等师尊醒过来。”说完,他无视赤青要把他瞪死的眼神,默默走到门的另一边站着。
初秋的夜里带着凉意,一天一夜没闭眼的江渊靠在门边浅眠,秋风里,草和着泥土,风伴着花香,江渊放松身体倚在门边,耳朵却时刻注意着室内的响动。
师尊不知道有没有事,体内的真气会不会还没有顺过来,他会不会怪自己,会不会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出神之际,听到室内有微弱的声音,他立马冲进去,就看到脸色苍白的越夙辙在床上叫着什么,他凑近想听真切,越夙辙却没有再作声了。
越夙辙痛苦的皱了皱眉,悠然转醒,赤青此时也在门外冲了进来,看到越夙辙醒了,眼眶马上就红了。
越夙辙眨了眨眼,慢慢清醒后就看到自己的二徒弟眼眶泛红,而自己的小徒弟竟然也被带的一模一样,他吓得体内略微紊乱的真气也顾不上了,立马出口道,“打住。”
想到刚捡回来赤青时,那三天一大哭两天一小哭的爱哭性格,本以为这么久应该被他治好了,却想不到这毛病还能传染。
江渊看着自己师尊一脸惊愕恐惧的表情,担心的拿出师尊的手腕用自己露出的手指给他把了把脉。
越夙辙看了眼江渊,毅然决然的抽出自己的手,冷声道:“我把话都说的很明白了,江渊,你不想留下,我也不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