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曾经最美味的生鱼片寿司(下)
“婆婆您放心,我会经常回来看望您的!”浅见樱子依依不舍地咬了咬嘴唇说道,“那个……请您收下这幅画吧,只是一点小小的心意,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请婆婆在我们离开之后再看吗?”
“嗯,樱子要和陈先生好好相处,变得幸福起来啊。”武藤婆婆的笑容中带着不舍,似是目送子女远行的老母亲一样。在短短几天的相处中,她处处留心,看到的却只有陈风遥对樱子的真挚感情。
希望这样的美好爱情能够长久到永远,她想着,自己只是一个没几年好活的老太婆,可樱子不同。花季少女理所应当拥有自己的人生,更加应该有一场温柔而美好的恋爱啊。
她打心底里面疼爱樱子,甚至有些将她视作亲孙女一般的宠溺。但是她已经老了,老到不知自己还能看到多少个有限的日出,也老到保护不了樱子了。
尽管浅见樱子一直对她语焉不详,她也能够猜到她大概是受到了别人的欺侮……或许还更加严重,才会发生之后的一系列事情。
武藤婆婆有心要教训那些欺负樱子的人一顿,但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妇人,即使她当时在现场又能怎么样呢?一瘸一拐地挡在樱子身前,还是挥舞着拐杖来驱赶那些人?这对上了年岁的人来说很悲哀,却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所以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她是非常庆幸也非常感谢陈风遥的。那时两人还未曾相识,他却能冒着危险挺身而出。豪不夸张地讲,这甚至让她一直以来对炎黄人顽固的恶感变淡了些。
武藤婆婆并非不知道那段历史的真相。相反,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有资格述说它的沉重。她无意去了解国家与国家之间关系的错综复杂,身为平民百姓的她只知道,自己的丈夫被征召入伍,最终死在了炎黄人的手上,只留下她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扯大……
所以她以个人的身份抵触炎黄的一切。
但是人到了老年,各种各样的心思总要淡上那么一些。所以武藤婆婆有时候会想: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是炎黄人杀死了自己的丈夫;但是对于炎黄的士兵来说,东瀛人包括他才是可恶的侵略者,让战火燃烧在炎黄的土地上吧?各为其主,大概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然而几十年培养出的习惯并非一朝能够改变,是以在商场看到“炎黄制造”的商品时,她还是会下意识地皱起眉头,然后转身走开。
而且今后应该也会这样吧。说到底,对一件事物抱有某种强烈的感情太久后,已经形成了类似条件反射般的反应。
但她已经没有怨恨了。
“樱子没有需要带过去的东西了吧?”陈风遥背着双肩背包斜倚在门框边,看着女孩儿一遍一遍地仔细检查着房间道,“其实如果有的话也没关系,到了炎黄再去买就好了。”
“嗯,应该没有了……”浅见樱子轻轻关上了卧室的推拉门,她的行李很少,只有堪堪两个旅行箱外加肩上挎着的、风格很是少女的米白色提包。这些东西,或许就是她对这里全部的记忆了吧。
樱子的长发依旧披散着,似乎自从陈风遥为她梳过头后就爱上了这样的发型。她站立在客厅门口,不由得有些失神。从今往后就要去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在这里是否还留有遗憾呢?她自己也不清楚。或许多年以后再回忆起此刻,她会后悔当时没有多驻足一小会儿吧?
可是无论她是否选择停下脚步,浅见樱子终究要离开这里了。不仅仅是离开这间熟悉的房子,更是离开这座熟悉的城市、这个熟悉的国家。不过——和风遥君在一起的话,不管去哪儿都没有问题的吧?路途再远、再艰难也一定不会感到寂寞和无助。
所以,哪怕十分的不舍,也要上路了呢。
“风遥君,我们……”樱子轻启朱唇,却被恰好同时开口的陈风遥抢走了先机:“樱子等一下,我突然想起还差了一件事情呢。”
他缓缓地走到了樱子面前,一只手拥住了她:“让我们在最后、在这儿,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可以吗?”
“您如果愿意的话,我…我不介意的……”樱子猜到了他的想法,霎时间紧张地绷直了身体,脸颊红得发烫,美眸的羞涩之中夹杂着一些期待,“那个……我想我会…很开心……”
揽着女孩儿修长而柔软的娇躯,陈风遥的心中炽热得像岩浆一样。他压抑着喷涌而出的喜悦,缓缓地贴近了樱子的娇颜。两人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呼吸可闻,不禁都有些意乱神迷。樱子自不必说,陈风遥在这方面的经历却也宛如一张白纸一般,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了自己心爱的女孩儿。
所以最终,他只是在樱子粉嫩的唇瓣上温柔地啄了一口,点到为止而没有做出更加亲密的举动。不过即使是这样,也已经让樱子感觉快要晕过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紧张、羞怯与幸福中堪堪缓过劲来,只是呼吸还有些未尽的急促。樱子最后看了整个房间一眼,然后主动地牵起了陈风遥的手,带着行李关上了门,并且将钥匙递给了对面等着的武藤婆婆。
“老婆子我就不送你们了……老了,走不动啦!”老妇人笑着慨叹道,“樱子,请放心地离开吧。你的房间我会经常去打扫的,保证你们随时想要回来,在这里都有一个家。”
“嗯,婆婆再见。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还有……请您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多多保重。”樱子九十度角鞠躬说道,声音中隐隐约约夹杂着抽泣的颤抖,眼角也泛起了晶莹的泪光。但是她笑着……因为婆婆告诉她,要笑着说再见。
所以她笑着。想流泪的话……至少也要等转过身后,再无声地哭啊。世间原本就是如此吧?笑容是可以伪装的,不,这样说不准确,应该说笑容本身就不只是用来表达开心的情绪。有的时候,人们宁愿一个人忍受所有痛苦也不愿影响自己在意的人,因此才要笑。
但是在陈风遥看来最美丽的,仍然是樱子发自内心的笑容。
“冷静!夜阑你冷静!”
隔壁寝室的哥们满头大汗地劝着架。在他的旁边,楚夜阑正拽着苏梓恒的衣领,将他按在墙上,额头上的青筋昭示着他内心里的怒火。此时已经是他们喝酒之后的第二个晚上,畏罪潜逃的苏梓恒迫于无奈还是回到了寝室,因为明天就是礼拜一,他早上第一节就有课。
“咳咳……夜阑你就算揍我一顿也没有用的。”真正被好友按在了墙上,苏梓恒反倒临危不乱,“反正录音我已经给夕颜听过了,她开心得都哭了……说实话,这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见到她高兴成这样子呢。”
“你!”楚夜阑咬牙瞪着他,一只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再松开,最终无力地叹了口气,“我能拿你怎么样?”
“你想拿我怎么样都可以,只要你对夕颜好就行了。”苏梓恒两手一摊,很是光棍地说道,“怎么样,成交吗?”
看着他的表情,有一瞬间楚夜阑真的想要一拳捶过去,但还是忍着怒火放开了他的衣领。这不能作为一场交易的内容,至少他始终如此坚信。如果他楚夜阑对夕颜的感情只是简简单单的交易品,那么他几年来的逃避又是为了什么?
无法确定自己的感情?不,那是早就已经确定的。在苏梓恒告诉他那件事时心中莫名的悸动让楚夜阑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心意。但是在明知道自己并非一厢情愿的情况下,他仍旧选择了离开。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愿望和可笑的自尊作祟。
楚夜阑想要让夕颜重新站起来。那么好的女孩儿不能总坐在轮椅上,而应该和同龄的花季少女一样跑跑跳跳,尽情洋溢她们独有的青春活力。最开始的不告而别其实是因为他前去拜访了一位神经学的业界专家,想要将其请过来给夕颜一个惊喜。
但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的绝望。
“听你的描述,患者如果能够得到及时的治疗,那么在现在的技术下还有一定完全恢复的可能。”穿着白大褂的老专家拍了拍他的肩,用沉重的语气安慰似的说道,“但是因为处理不当而留下了双腿肌无力近似瘫痪的后遗症,以现在的条件来说,很遗憾我们没有办法。”
楚夜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的医院,现在想来,怕是一脸空洞而黑暗的死相?
他回到帝都的那一天下着小雨,他没有带伞,就那样在雨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正如刚才所说,大概是可笑的自尊作祟,令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去面对夕颜。
目光所及之处的景物渐渐变得有些熟悉,他定睛一看,才哑然失笑。即使没有刻意地思考、控制自己的脚步,他的身体却很诚实地走到了苏梓恒家的门口。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那就看看夕颜吧,他想,不过别让她发现,自己只是远远地隔着院子外面的栅栏,偷偷地看一眼。因为还没有想好要如何面对她……但现在正下着雨呢,她大概不会出门吧?
别墅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声响。楚夜阑连忙躲在了一面墙后,过了好一会儿谨慎地探出头,看看里面的情况。
苏梓恒推着轮椅上的夕颜走出了大门,轮椅上还撑开了一把伞。虽然相距不近,但五感很好的楚夜阑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他的心头一阵痛苦的抽搐,紧接着亲眼看到夕颜将日记本的一部分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纸页一张张撕了下来,让它们随着风雨飘散,似是要忘却一切的记忆。
苏梓恒害怕妹妹感冒,没一会儿就半强迫地将她推回了屋里。但那一天,楚夜阑一个人在雨中伫立了许久,直到他终于失去了体力和意志,身体如同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倒了下去,昏迷在了人行道上。
那之后他得了一场重病,也真正地与苏梓恒兄妹不告而别。
在另一所高中的闲暇时光里,他偶尔会想如果自己能够更加坚决一些、不那么优柔寡断,那么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他现在或许正推着夕颜的轮椅、和她一起看着夕阳将天尽头都染成金色……可惜,这也只能是无法实现幻梦一般的如果。
偌大高中竟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于是楚夜阑变得更加沉默,将一切思念与悔恨深深埋藏在自己的心里。可越是这样,他便越发地不能释然,只好用冷漠的保护色防止它们被任何人所揭开。再加上他常年习武练出来的一身精练肌肉,久而久之,楚夜阑在新同学们的眼中便成为了只能敬而远之的人。
这让他对苏家兄妹的思念达到了顶峰,几乎日日夜夜都折磨着他、让他无法入睡。楚夜阑想,倘若自己没有无论烈日寒霜几年如一日站桩练武所磨炼的坚定意志,一定会被折磨得疯掉吧。
那年暑假他回到了帝都,可昔日熟悉的别墅已然人去楼空。
楚夜阑发了狂似的想要再见夕颜一面,哪怕被她怨恨也都无所谓了。但是天不遂人愿,他几乎整个暑假都在帝都寻找,没有任何结果。
电影《大话西游中》有这样一段经典台词:“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我爱你。”
楚夜阑大抵就是因此,此后一直痛恨着彼时放不下尊严和面子、仅仅因为少年意气离开了他们的自己。
那时的他胸腔里完全被爱与思念所充斥,自然也想不到当自己再次于命运的安排下见到夕颜时纵心中有着千言万语,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