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八皇子一听沈淮宣一口答应，想来他提出一点小要求也在情理之中，大手一挥。
“臣先前流放于北疆，在风雪天里受了积寒，身子骨体虚，在商队途中车马劳顿，一直未能好好休息。”沈淮宣三句两句便暗暗将自己身体不好的责任推了出来，抬起眼眸，“臣想，等到北疆势力逐渐平定，还望皇上容许臣辞官。”
这句话一出，满座皆惊。
辞官向来是已经年岁渐高的老臣，或是在朝中得罪了什么人过不下去才用的借口，可沈淮宣风华正茂之年，更是青青年纪就成了护国大将军，诸多光环荣耀加身，却在这个时候说出要辞官的话来。
这怎么能让在座各位不惊讶？
“你说什么？”连八皇子也没有想到沈淮宣会突然来这么一出，眯起眼睛，“沈爱卿，这种话可不是能想想就说的，你还是考虑清楚。”
“多谢皇上好意，不过臣已经决定了。”
沈淮宣连目光都没有动过一下，自始至终唇角都噙着淡淡而平静的笑意，所有人的反应和惊愕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场面顿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没有一个人敢在此时多说话，也摸不清那高坐之上的帝王究竟是个什么心情。
八皇子早已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一双黑眸沉沉望向沈淮宣，企图从他的脸上读出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无功而返。
“也罢。”八皇子终于是叹了口气，“实是朕对不起你。你想早些还乡，朕也破例准许了。”
众人暗暗咋舌，心道八皇子对于沈淮宣的确是宽容厚爱有加，这样毫无道理的蛮横要求，竟然也欣然应允。
不过他们自然不会随随便便请辞，谁不希望在位置上能多拿些时日的俸禄？这官位也是他们辛辛苦苦一步一步爬上，怎可能这样轻松的说丢了就丢了。
到底是沈家的名号大，沈淮宣从一开始便靠着沈徽的名字，在朝中有着不小的官职。有些人难免心中不快，有些酸意地这么想，却忽略了沈淮宣本来就有这样的本事。
“多谢皇上。”
沈淮宣微微一笑，对着八皇子行礼叩谢。
下了朝，沈淮宣刚想迈步离开，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背，还没转过身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沈淮宣，我真是看不懂你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
沈淮宣身体一震，是魏修阑。
魏修阑满面是不甘和怒容，望着他的眼神，有些恨铁不成钢，又像是惋惜哀叹：
“你现在才几岁？二十岁！朝中除了几个新科举上来的，有几个人比你年纪轻？”魏修阑顿了顿，有些恨恨的咬字，“请辞？二十岁就告老还乡？”
沈淮宣没有说话，陆宁在场的时候，他尚且能够强撑起精神面对魏修阑，可当两人独处，他虽然面相勉强维持着平静，藏在袖中的手指却已禁不住颤抖起来。
他怎么面对，他没有办法面对。
他没有办法面对自己这十数年爱慕的时光，没有办法面对无数次卑微且奢侈的仰望，没有办法，面对在线加破落之后，心如死灰的自己。
也没有办法面对，那个曾经在灵草构成的幻象中，一步步逼近自己的魏修阑，在他耳边落下一句杀了我。
他对魏修阑，于心有愧。
“沈淮宣！说话！”
记忆中，魏修阑嫌少对他这样连名带姓地发怒喊他，已经模糊的记忆逐渐从水中捞起，过往的轮廓，魏修阑第一次冲他发火，还是因为自己妄自菲薄，魏修阑看不下去，才将他狠狠骂了一通。
“……没什么好说的。”
沈淮宣垂下眼眸，想要躲避魏修阑的视线，可如因一般锐利的黑眸紧紧盯着他的脸，存在感过于强烈，沈淮宣如芒在背，根本躲不开。
“你告诉我，我不相信你要辞官的原因，真的是因为身体。”魏修阑咽下一口恶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一些，“是不是因为那个陆宁？”
陆宁。
这个名字一下击中沈淮宣。
见她没有说话，魏修阑知道这几十有八九是猜对了，一口气顿时堵在胸口里，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要骂他，可头脑里一片空白，竟然连话也说的有些艰难。
“沈淮宣，你！”
魏修阑气结哼哼，一甩袖子就想转身离去，可看见沈淮宣一半浸在失落中的脸，脚下就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子。
先吸了一口气，魏修阑撇开脑子里的杂念，终于还是决定试图冷静的和沈淮宣说清这件事。
“刚才圣上也说了，让你想清楚，一旦辞官，哪里还有想回来就能回来的道理？”魏修阑的眼光里是实打实的担忧，“就算暂且不论这个，你和那个陆宁，又能有多长久？”
“你是人，撑死了不过百来年寿命，对妖类漫长而无尽头的时间来说，只是一眨眼而已。”
魏修阑先前的所有话，沈淮宣都可以一边耳进一边耳出，他在下辞官的决定之前，就早已在心里过了一遍这些缘由。
可他的后半句话却字字诛心的插入沈淮宣的胸膛，鲜血淋漓。
是，他们终究不是一类人。
他是未来尚且隐没一片黑暗之中的凡人，陆宁无忧无虑，法力高强，拥有漫长的寿命，在遇到自己之前，他已经独自度过了一千年，这样漫长的时间里，想必也早有过一些良人。
兴许其中早就有过和自己一样的飞蛾，脆弱且只在几个昼夜间便消散。凡人的百年寿命，对于陆宁来说，可不就是几个昼夜的长短吗？
这一点沈淮宣倒是猜错了，陆宁还真就是硬生生寡了一千年光棍。
陆宁要是知道他这么想自己，估计得哭。这么不光彩的往事，陆宁当然也不会倒给沈淮宣听啊！
魏修阑见沈淮宣目光微动，知道自己说中了他的心事，赶忙添柴加火：
“都说人心隔肚皮，事物的变化只在瞬息之间，哪有那么轻易能得知对方的心思。你往后还有这样长的生命，谁能知道他又会不会一直陪在你身旁？”
沈淮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些担忧他不是从未有过，只是一直放在心底，不愿意去翻出来罢了。可此时魏修阑却一字一句，逼迫着他面对这些血淋淋的现实。
“你自己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