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就是吧,觉得也没什么可活的了,家人都去了,只剩个妹妹,前些日子也诊出了绝症。”
“那病一般人家没得治,听闻这附近有救人的仙草,我想着希望有一分算一分,我便来了。”
“这边,的确有你要找的东西。”甘木突然道。
“噗,哈哈哈。”男人忽然笑了起来:“我骗你的。”
“其实我走的时候,她就没几天好活了,说什么救她,我不过是怕留在家里,看着她等死罢了。”
“进这片林子的时候,我就知道,若没有奇迹,即便是我在林里寻到了仙草,以这遥远的路途,我也断是赶不及回去救她了。”
“更何况,我一界乡野村夫,就算仙草长在眼前,我又怎能认得?这本来就是一趟,为了欺骗自己的旅途罢了。”
“我个男人,不能顶天立地便算了,如此窝囊,当得起什么……”
甘木听见自己说:“吾乃大荒之木,生而不死,你带上我与你的这片树叶,自己食一半,余下一半带回去与你妹妹。我送你去最近的驿站,或许还来得及救她一命。”
话音刚落,一片翠绿的树叶晃晃悠悠飘到男人腿上。
男人这才觉察,一直与他对话的,是身靠的这棵巨树。
“你为何帮我?”
“许是太无聊了,愿意跟我说话的人我每个都帮,你不必多想。”
“那为何只食半片,把整片留给我妹妹岂不更好?”
甘木这次沉默了一下,又想起男人还要赶时间,道:“半片可救人于生死,若食整片,或可脱离生死道,那并不是一件幸事。”
男人小心地撕下半片,放入口中,身上的伤痕渐渐开始止血恢复,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要一直活着死不了,那可真是倒了血霉了。”
甘木感到一股莫名的烦躁:“你不是急着救人吗?你还不快点收拾收拾上路。”
男人把剩下半片树叶收好,腼腆一笑:“其实,刚才那些也是骗你的。”
“那个人不是我妹妹,是我仇人。”
“……”
“小时候父母死的早,她是我姨母的女儿,父母走后,姨母带着人占了我家的房子,对我非打即骂,她也是,总在姨母打我的时候在旁边给她递擀面杖。”
“……”
“坏是坏,可她们也在我要饿死的时候给我递了口饭吃。”
甘木刚要安慰他,他道:“不过我仔细想了想,要不是她们占了我家房子我也不至于要饿死。”
“……”
“后来姨母生病走了,我妹说是我克死了她,我才不信,要真能克死她,怎么没把你一起带走呢?”
“现在她也病了啊……”
甘木:“嗯……你不想救她……我能理解你……这也是人之……”
男人奇怪地问:“谁说我不想救她?”
“她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啊。”
“……”原来我真的是榆木脑袋啊,甘木想。
“行了别说了,好走,不送。”
“嗯!”男人站起身拍了拍土,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忘了介绍,我叫季长情!若有来日,定会回来谢树姐姐救命之恩!”话音未落,他便消失在了光影里。
它以为他会像来过的每一个人一样,感激涕零地离开,然后再无踪影。
未曾想,他居然遵守诺言,又找到了这片林子,它看着他在林中傻乎乎地摸索那早已消失不见的路,甚至摸到崖边开始起跳,它开始后悔为什么最初要跟这个男人搭话。
它心念一动,男人便出现在了它脚下。
“呦!你好呀!”虽然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但看到眼前熟悉的场景,男人笑着对面前的树干打了声招呼。
冷淡到听不出性别的声音从脑中响起:“反了,回头。”
“……”男人尴尬地转过身。
“你的妹妹,不是,仇人,救活了吗?”
“没,我请来的帮工说,她在我走的第三天便去了。”
“……”甘木道:“抱歉,没能帮上忙。”
男人轻轻地笑了:“谁说的,救我不是救吗?”
“反正我如约回来报恩了,你可不能不要。”
“不必。”
“嗯?”
“我说,不必报恩。”
“嘶——这么冷淡啊,树姐姐,你上次说,你是不死之木,我回去翻了古籍,你……可是甘木?”
“是。”
“你可赐人不死,自己却也要度过这漫长的无聊啊……”
“我从不与人整片叶子,那便不会有人脱离生死。”
男人茫然道:“树姐姐,我不是人吗?再说,得了半片的,再去寻个得了半片之人,不就凑个整了?”
“!”甘木整棵树都震了一震。“汝言之……你说的有道理!”
“……你,算了,树姐姐还记得给出过多少人吗?”
“四……五六七八个吧……”
“那幸运的话也许不会出岔子。”男人思索道:“对了,树姐姐,我这次来便不走了,左右我也没亲人了,无牵无挂的,树姐姐想不想要我这个聊伴?”
甘木想:人类的生命对它就像漫漫黑夜中滑落的一颗星那样短暂,这无畏的人类居然想来陪它?就见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了被仔细包裹着的东西——那半片树叶。
“我已吞过半片了,按树姐姐的说法,我再吞了余下这半片,今后便离了生死,以后在这山里当个不老妖怪,陪树姐姐唠唠嗑,可好?”
一道利光闪过,那半片叶子化成了齑粉。
“!!!你这是作甚!”
“区区人类,一会儿要死要活,一会儿又大彻大悟似的,当真好笑。”
“……”男人拢了拢手心里剩的半点细末,丧气地坐下,埋怨地开始念叨:“你这个妖怪怎么喜怒无常啊……我好不容易下好的决心……”
“出去,我看腻你了。”
“哎!我不,我说好不走便就是不走了,大丈夫言而有信!”
“……我不需要人类陪我说话。”
“那便当树姐姐可怜我,陪我聊聊天?”
“……”
“就这么说定了!”
……
“后来男人当真在林里住了下来,我每日和甘木前辈,看着他在林里把仙禽当野鸡烤,把河里的小花和小金吓得整日乱窜,看着看着,七八年便过去了。”
“再后来,那男人有时候便会下山,说是整日看这山林,不免有些乏了,便去人间逛逛,沾沾烟火气,好回来给树前辈讲点新鲜事。”
“我不太懂这些事,他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以为他是腻了,想离开了,私底下还偷偷跟树前辈骂过他好几句,不过我修为浅薄,没办法跟人类通灵,所以没被他听见过。”
“我感觉得出来,树前辈嘴上不说,其实也很在意他,我不喜欢这个背信弃义的人类,我……我整日撺掇树前辈,让它不要再放这个男人进来。”
“那天男人回来的时候,显得很高兴,说他明日要再出去一次,然后就可以安心的陪树姐姐了。
我以为这个男人终于老实了,可那天晚上,树前辈和他吵了很大一架,我从来没见过树姐姐生气……”
“他们在吵什么?”
“我听不太懂……说什么…要一直一直陪树姐姐,树前辈又不让他陪,让他赶紧滚,滚了就别回来之类的。”
“最后他们谁也不理谁,但树前辈也没把他丢出林子……天一亮男人就下山了,走的时候还故意气树前辈,说反正我有腿有脚,你手再长也管不着我去哪。”
“……”
“然后前辈生了好一会儿气呢!”
“那天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树前辈了,男人走了之后,树前辈一言不发的,林子里的风都停住了,吓得我,还有小花小金,动都不敢动……”
“结果前辈突然又高兴了,问我是温婉女子好看还是冷艳的女子好看?我正想着,前辈就化形了,我明明记得前辈说它不能化形离开土壤的……前辈跟我说它要去找那个男人了,让我好好修炼,就……就再也没回来。”
“……”季寒衣听天书似的,费力的挤出一句话:“你的意思是……那棵树是我娘,那个婆婆妈妈的是我爹,然后我娘因为是棵树,不能离地,所以生了我之后没几年就撒手人寰了的?”
“那你怎么行?你是飞天树啊?”
“……”李木休想了想,为难道:“修炼到一定境界,我们树都可以化成人形在世间走动的,只不过…甘木前辈不行,它是不死木,等到海沽石烂它也不会被寿数威胁的,只是它若化了人形,就是生生拔了自己的根,我们不要紧,前辈却会因之而死。”
季寒衣低下了头,神情有些困顿:“那……我娘不是因为身子不好……是因为她下山去找我爹……我…那我就是继承了不死木之血的……”
他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手不由自主的开始抓自己的头发:“我娘不是人……我也不是人……我……”
秦渡轻轻扣住了他的手腕。
“秦渡……”
他把季寒衣的手拉下来,按在膝盖上:“你冷静一点。”
季寒衣吸了吸鼻子:“活到这么大,说我其实是棵树……我…我怎么冷静?”
秦渡的手掌盖住了他的手背:“你有喜怒哀乐,有体温,能四处走动。季寒衣,你是人。”
“我是人……”
秦渡认真地看着他:“对,你是人。”
“那我……”
“你只是有甘木的血脉而已,不一定就会显露出来,你从小跟别的孩子,没有两样,不是吗?”
季寒衣怔怔的看着秦渡:“不吧……我比他们聪明,我还比他们努力。”
“……”秦渡默默放开他,没想到他恢复的如此快…果然脸皮厚的人就是不一样。
“秦渡…不对啊秦渡!”季寒衣反手抓了上来,眼里放光:“秦渡,我不是人啊!我不是人!”
秦渡:“……”
他疯狂摇起了秦渡的胳膊,还“呵呵”傻笑了两声:“我是长生翠啊!我是活的长生翠!”
“……”
季寒衣英勇就义一般地撸起一只袖子,把白净的胳膊递到秦渡嘴前:“先给兄弟你爽爽!”
“……”不必,谢谢。秦渡十分嫌弃地把他胳膊按了回去。
季寒衣失望地看了他一眼,鄙夷道:“白占的便宜还不要……木休!你之前说,有好几个人来向我娘要过长生翠,你记得他们是谁吗?”
少年想了想,遗憾道:“
唔……我隐约记得有人来过,但我那时候大多时间都在睡觉,那个男人……令尊实在是太吵了我才能清醒一阵……啊!我没有说他不好的意思。”
少年看出他的担心,安慰道:“那些大多都是几百上千年以前的事了,前辈拢共给出过没几次,掀不出什么大风浪的。”
季寒衣心有疑虑:“要是长生翠真的没被几个人得到过,那为何连药方都有了?”
“秦渡,你得的那个药方,上面写的要几片长生翠来着?”
“……”秦渡的嘴角抽了抽:“半两。”
“半两?!”不仅季寒衣,连少年都惊地蹦起来:“绝对不可能!前辈总共给出去的也不可能达到半两?哪有那么多的?一定是假的!”
季寒衣也瞅着秦渡。
秦渡翻出了那张药方,给二人摊开看,上面的的确确写着须半两长生翠磨粉。
“……”三人无言的盯着一块布。
季寒衣:“没记错的话……你说过……这是禄存真人的药方,不是假冒伪劣的……对吧?”
秦渡艰难地点了点头。
季寒衣喃喃道:“得薅我娘多少叶子才能够半两呀……”
“……”你接受还挺快。
秦渡把药方收起来:“此事以后再想吧,我不明白的是,季寒衣的父亲是为了什么下的山?”
“为了半片长生翠。”云寻走进来。
“二师叔!”季寒衣惊道:“你怎么来了?”
云寻不答:“都知道了?”
季寒衣挑起眉:“二师叔也知道我的身世?”
云寻反问道:“知道什么?”
“知道我是一颗树呀。”
“……”云寻本来有些担心,在殿里坐不住了就想来看看,可现在看了季寒衣,他只想快些走。
真是……
白让我这么担心。
云寻心里骂了他几句,嘲讽道:“呦,几个时辰不见,连人都不愿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