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人派来的人第二天就来了,陈美琳和她告别的时候,欧阳雪还在睡梦中。她向小护士询问能不能进去和她告别,小护士防备甚严,生怕陈美琳直接把欧阳雪人道毁灭了。最后还是乔帅钞为她说好话,作担保,陈美琳才得以进去,进去之前,陈美琳还在感叹,现在的工作人员都如此敬业。丝毫认识不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
人的生命就像一条河流,每时每刻都不可能路过同一个风景,再次看到欧阳雪,陈美琳昨天心里的对她隐瞒的不满已经被乔帅钞抚平一大半。两个人一坐一躺,一个穿着蓝色条纹病号服,一个穿着红色毛衣,陈美琳低头笑:“真是凑巧,我连告别都穿的你喜欢的颜色,看来我们真的是命中注定的朋友。以后见不到了,我也不想你有什么别的出息,只要你别再做这种傻事,就好了。好好的,好好地活着然后好好地去死。”
记忆再次回到第一次交谈那天,陈美琳的男朋友成了欧阳雪的守护使者,她自认为不是缺根筋的圣母,对这个美得太肆无忌惮的女孩充满了敌意。那天陈美琳穿了一件灰色工装外套,过早的潮流被大家笑称为工头,欧阳雪那时候每天都是五彩斑斓的裙子,花花绿绿,风骚得很。
那天好朋友喜欢的男生也被欧阳雪抢去了目光,她们约着一起往欧阳雪的凳子上扔泡泡糖,不料被欧阳雪逮个正着。朋友不厚道地立马出卖自己,夺路而逃,陈美琳硬气,抬头挺胸,刚要呛声,来个先发制人。欧阳雪轻盈地弯腰低头,拿出手帕纸擦拭凳子说:“开学那天,你说你的梦想是好好地活着,然后好好地去死时,我就在想,我一定要和你当好朋友。”
那时候陈美琳还是一个仗着成绩好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女孩,新生自我介绍按照名次来,在所有人都激动又胆怯的氛围中,陈美琳昂首挺胸,踩上了讲台。她声音洪亮圆润如同新生雏鸟,她的眼睛会发光,她的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温馨的满足,她大声说:“大家好,我是陈美琳。我的梦想就是好好地活着,然后好好地去死。我爱生活,我爱活着的每个瞬间!”
那时候脚腕上还有绳子留下的淤青,欧阳雪恨死了这个要大家自我介绍的多事的老师,她担心着自己厚厚的粉底是否能盖住脸上那些细小的疤痕,她的肚子还在咕咕直叫,一想到回家继父那张不满的脸,心中就笼罩了厚厚的一层阴霾。
一开始听到“大家好”的时候,她还在心中嗤笑:“又是一个土包子,急着巴结老师而已。”
可是听到陈美琳的那句话,她如同遭受雷击,不管如何被嫌弃,被伤害,她都要争取上学的权力;不管如何绝望地想要躺在大马路上恳求来一辆车从自己身上碾过,她都会把眼泪留在那片粗糙的土地上,缓慢而坚定地爬起来;不管如何每日战战兢兢,稍微可疑的人都会让她全身血液凝固,恨不得立马死去来遮掩自己的行踪,不再回到那间荒凉破败肮脏的小黑屋,她都硬着头皮一步一步走过来。
对于她来说,这一个个平静的日子,每一天都是一场世界大战,她在这些残垣断壁间一点一点建筑着自己梦想的国度。
老师点评说陈美琳的梦想固然很好,但是缺乏斗志,不够远大,所以给她打了低分。欧阳雪站上讲台的时候,期待的目光明显增多,她磕磕巴巴地说:“我的梦想,就是,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她把目光投向陈美琳,陈美琳此时却在和同桌一起玩着最近流行的不沾手的泥巴,恰巧没有听到这个声音。
“哎,咱们班那个女生好奇怪哦。”同桌看着走回座位的欧阳雪说。
陈美琳有着学霸特有的懒洋洋的姿态,头也没回,她说:“是吗?哪里奇怪?”
“她说要一个真正的朋友。”
“切,朋友还不容易。”她稚嫩的声音传到了身后的欧阳雪的耳朵里,不知道这样一句无心的话如何造就了后来两个人一生中巨大的遗憾。纵使在命运的安排下走到一起,内心依旧会因为彼此的一句无心之失,造就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害。
陈美琳起身的时候,想了想,还是为她把被角掖好。欧阳雪没有安全感,睡觉的时候会用被子把每个角落裹得密不透风,这些人不知道她的习惯,只是平稳地帮她盖上。
突然就想到第一次两个人住在一起,陈美琳的小床又小又挤,上面摆满了毛绒玩具和厚重衣服。欧阳雪问她为什么要把那么多东西放在自己的床上,陈美琳说因为太冷了,她需要这些来温暖自己。
“我不会这样,”欧阳雪说:“我只需要一个被子,只要裹得严实,就不会冷。”
她从小就目的明确,可以摒弃诱惑,有一得一。
陈美琳想到那时她可能每天回家面对的是冷漠,无视,和无处不在的被绑架的恐慌,真的好想走回那个时空,去抱抱那个瘦弱倔强的欧阳雪。而不是在少年脆弱的自尊下,争着一些浮云一般的意气,笑着一些空洞的笑话。她怪欧阳雪不够坦诚,自己又何曾停下脚步,努力地进入彼此生命的深处。
“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你保重。”陈美琳轻声关上了门,把过去十年种种关在身后,她们终究还是分开了。
王家的人个个带着墨镜穿着西装,连菲佣也是这身打扮。乔帅钞哭笑不得地看着菲佣圆滚滚的身材,对着欧阳雪说:“王家可真重视你。”
欧阳雪不理他,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试图在其中找出陈美琳的身影。
“她不会来了,她让我说,谢谢你。”
欧阳雪的眼泪掉了下来,菲佣精准无比地用棉棒吸收了她,不让眼泪碰到脸上的伤口。
“你有什么要对她说的吗?”乔帅钞别扭地看腕表,忍不住为陈美琳打抱不平:“虽然你没怎么把她当朋友,好歹也一起那么久,她应该都能算你的亲人了吧。”
“你懂什么。”两个人撕破脸面后,欧阳雪脸上的轻蔑毫不掩饰:“私家侦探就是你找的吧?”
“对,”乔帅钞嗤笑:“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欧阳雪,你这胃口可真不小。”
“你不该对温滚滚出手,美琳知道,不会原谅你的。”
“是吗?”乔帅钞清明的眼睛此时邪气四溢,他在市场上摸爬滚打到了现在,最不缺的就是看人的眼光。当初他看破欧阳雪和温滚滚之间的关系时,就已经安排了一切,如今陈美琳尽在掌握之中,欧阳雪和温滚滚也被打击的再也抬不起头。一切尽如人意,乔帅钞脸色有得意者特有的气定神闲,他不和欧阳雪一般见识。
“你到底要什么?”欧阳雪是真的不明白,他要陈美琳的心,这傻丫头只要一心对她好,早晚有一天会掏心掏肺地还回来,他要自己对王家忠心,大可威胁自己,温滚滚一个局外人,为什么会被他如此记恨?
“在爱情里面,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真的以为美琳的魅力就真的那么不如你,那么多年没有一个对她动了真感情的?”
“你是什么意思?”欧阳雪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有钱人的世界都那么复杂吗?
“温滚滚以为她是你,每一次都用钱去收买了她的男朋友。”
“……”如果不是后来和温滚滚在一起,欧阳雪真想去问问他们俩究竟多大仇:“然后呢?这不是很少吗?替你清了道。”
“可是后来他发现认错人之后,把给白书晨的钱收回来了,还劝他去把美琳追回来。”乔帅钞知道后内心简直气炸,他们当陈美琳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狗吗?当天乔帅钞就去找了白书晨,表示要多少钱随便提,只要滚得远远的。
白书晨难得硬气了一回,他表示要听陈美琳内心真正的选择。所以这也是那天乔帅钞如此紧张,如此反常的原因。可是他才不会说出来自己如此没有自信,曾经干过这种事情呢。
“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是派人去查了一下他们公司的账目,没有做手脚。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也始料未及。”
机场温柔的提示音响起,欧阳雪意识到自己要如此仓促地离开这个国家,离开自己以往所有的记忆,仍是不甘心,费尽力气想要扭头再看这个地方一眼,企图看到那两个在自己生命里先后占据了很重要很重要地位的两个人。脖子上的巨疼让她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菲佣严厉地半是要求半是命令地让她安分一点。
如果我没有一直为了那句话耿耿于怀,早点为你敞开心扉,我们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我没有小看你的感情和决心,一开始就和你在一起,我们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欧阳雪发现自己聪明了半辈子,却在这两个最重要的人身上做出了最蠢的选择,如果有机会,她会不会重来?
不会的,她如此清楚自己的个性,原来不懂原谅的人,会活得这样艰难。
“你为什么不去?”
“你不是也没去。”陈美琳得知温滚滚做的那些乌龙事,看见他没一点好气。
“我不能再打扰她的生活了,她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
“呵呵,懦夫。”陈美琳看着他脱离了那些珠光宝气的装饰,全身上下一身黑色短袖,黑色工装裤,黑色懒人脚踩鞋,整个人清减不少,反而更精神。失去往往比得到更容易教会人成长,温滚滚身上的那种市侩气已经消失不见,他眉目间蜕变出了一些硬朗的气息。
“我觉得你会后悔的,你真的不去见她?”陈美琳没话找话,两个人门神一样瞅着门口的的士,互相推诿。
“不去了,以后吧,等我有资格,有资本得到她,保护她,我一定会去的。”
“呵呵,以后,呵呵。”陈美琳把扔在地上的背包甩到肩膀上,大步跨进机场:“那也得她看得上你才行。”
陈美琳一直都不想再和欧阳雪再见一面,可是一想到此去经年,也许就要从此告别人生,终于还是舍不得占了上风。
就像生活,贫穷而又平凡的我们终日节俭,每天宁可多走很多路,会在心里想着不远不远,也会在重要的节日做出丰盛的餐饭来庆祝。我们平日里积攒的感情,过得平淡,疏于表达,是为了有朝一日爆发而不是忘记的。
她本想如果温滚滚进去送别,她作为朋友,应该自甘退居二线,毕竟她们之间的感情那么多年,彼此都心知肚明,见与不见,都只是一个由头。可是温滚滚来而不见,他们之间隔了往事,有了距离,就连最后一面都吝啬,实在失望。
她气势汹汹地走进机场,然后,发现自己迷路了。
跟着人群走了一会,发现自己彻底迷路了。
她有点尴尬地给乔帅钞打电话,乔帅钞惊讶了一下,对着刚刚消失在登机口的欧阳雪的背影哑然。陈美琳从他的沉默中感觉到了不妙,她加快脚步,看着人群打转儿。
一个身影从自己身边走过,温滚滚一脸复杂地看着她,感觉陈美琳未免太乌龙:“你不会是迷路了吧?”
“没坐过飞机不行啊!”陈美琳嘴硬,打量了一下他:“你干嘛去?”
“去留她,告诉她,我可以为了她努力,我可以去送外卖,扫大街,什么工作我都可以做,我一定会把她养的白白胖胖,我不要再离开她了。”
“……”陈美琳很想说我只是让你告别,不是让你去带她过苦日子的。她摊手:“你来晚了,她走了,都怪你耽误时间。要不是你,我早就进来了,亏我还特地给她带来了我妈做的酱豆,她吃不上了。”
她把纺织布造的打工包扔在地上,大包里像装满了石头一样鼓成一个胖肚子炸弹。
“你这样的包袱上不了飞机的。”温滚滚忍不住打击她,陈美琳白了他一眼。
飞机破空轰鸣的声音有些刺耳,陈美琳和温滚滚一起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飞到远方的飞机,仍旧觉得一切是那么不真实。短短几天,欧阳雪跳了高架桥,爆出曲折身世,现在还要坐上飞机到一个陌生的国度。
“你说她的身体可以坐飞机吗?”陈美琳轻声说,这些天,所有人都在妥善安排欧阳雪的未来,每个人都用一种羡慕又鄙夷的神色谈论着她的好运,可是她伤的那么重,就踏上了飞机,真的可以承受吗?
“不知道,”温滚滚看向自己手里的袋子,里面有一条蓝色的小毯子:“小雪说她从小就抱着这个毯子睡觉,可是那天她把它落在家里了。不知道以后她能不能睡好。”
“以后再见,就不要打招呼了吧。”陈美琳知道温滚滚来得很有目的,没有了欧阳雪,两个人也没有什么交流的必要了。她陈美琳只是一个普通人,无意参与这些人复杂的生活。就当自己无意中闯入了一座秘密花园,现在她的小兔子走掉了,她也该从那个花园里走出来了。
留温滚滚在身后伤春悲秋,陈美琳懒得搬包,大方地说:“送你了。”
“可以不要吗?”温滚滚是真的不想要。
“随便你,小雪最喜欢吃这个,你自己看着办。”
前几天欧阳雪还吵吵着要吃陈妈妈做的酱豆,全是因为第一次带欧阳雪回家的时候,陈美琳的妈妈正在蒸馒头,刚出锅的热腾腾软乎乎的馒头,掰开来,夹了酱豆。
两个小女孩一人拿了一个,坐在院子里,馒头太烫,要在手里翻来滚去,她们咬了一口,不停地吸着气,好吃的不舍得吐出来,相视一笑。
摊开的作业本被风吹过,少女琳琅满目的铅笔盒里藏着小小的心事,长长的牛仔裤包裹着正欲绽放的青春。
那些最质朴的岁月,就这样随着一个人的离开,终于标志着结束。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在说真话的年纪遇到彼此,在阅历不深的情况下共同成长,在逐渐深邃的眼睛里沾染了对方灵魂的气息。
再见,小雪。
再见,我唯一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