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阿瑶第一次踏入王殿。
她十分拘谨，从殿门走向殿中的每一步，都尽力拿捏踏出的距离，多一分显得莽撞无礼，少一分又暴露了心中的胆怯，所以必须恰到好处。还有，她不敢抬起自己的头，尽管藏着无限的好奇，也无法让自己的视线超过水平线。
来到王座前方，她双膝跪地，用最严格的礼仪进行叩拜。
“参见女王陛下。”
阿瑶的脸几乎贴到地板上，她能感受到正有一股目光俯视着她，那是王。阿瑶出生于文明落后的山地平民，在她的认知中，王就是如此至高无上的。
“你叫什么？”
很快，头顶传来女王的一声问询。
阿瑶感觉到这一声问询很平和，跟她所经历过的普通人之间的对话没什么区别，甚至，比底比斯官僚中那些阴阳怪气的官话还要平和许多。她立起上身，并不禁稍稍地抬起头来，之后，就看到了王国的唯一主宰——蔷薇女王。
……她竟然如此年轻！
虽然阿瑶和王国的每一个人一样，早知道女王如今年仅二十岁，但这一次亲眼目睹，仍让她不免有些难以置信。女王端坐于王座上，那曾经由先代北安王坐过的王椅磅礴大气，让身为一个女孩的她坐上去显得不太相符；而且女王的身姿尽管比阿瑶曼妙修长得多，但阿瑶仍能看出她至少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如果不是戴着王冠，阿瑶绝对会以为，这只是一位文静优雅的萨拉女孩。
当然，她并不文静。
或许因为她由战争中走来，眉目中总透着一股与姿态不符的野性，尤其是那高高在上俯视下来的颇显冷漠的目光，让阿瑶有一种浑身颤栗的压力。
阿瑶又低下了头。
“回王上，我叫阿瑶。”
“阿瑶……”
女王将阿瑶的名字念了一遍，听起来，像是东方人常用的乳名或是昵称，并不太能引人注意。“埃文说，你是西战区事务署的调查员，此次来到底比斯是为了向我禀告重要情报。”女王陈述道，然后直接问询，“什么重要情报？”
阿瑶取出一份卷好并密封的羊皮纸。她正准备起身递上去，但很快就听到剑被从鞘中拔出一半的声音。这让她顿时紧张起来，忙双手将报告举在头顶。
她差点忘了……
随后，侍卫长索图才冷冷地走过来，将报告转递给女王。
“你的字很好看。”
女王接过文件并拆开后，先是赞赏了一句。那份报告是用官方语言写成，版式严谨，字体也很娟秀，看起来的确是用了心的。相反的是，女王批示过的那些文件上，往往都是些龙飞凤舞的字体，偶尔还让有些官员认都认不清。
只不过，没人敢说。
或许，自从她的手握过了那沾满血的剑，写字当然也就不会那么好看了。
一边阅读着，女王忽然猛地抬起头，眸中闪过一抹震惊。
“瘟疫？”
这一句，同时让旁边的那名侍卫也惊骇起来。
“报告，事务署长官已经排除了传染性瘟疫的可能，所以并未上报。但我在案件中发现异常之处，遂特地做了这份报告，以此向您详细说明。”阿瑶解释起来，算是消除女王的惊恐，毕竟，如果是真的瘟疫，那事情就严重了。
当然，她要报告的事，同样比瘟疫轻不了太多。
“……”
女王缓缓舒了口气后，继续阅读。
阿瑶则一边进行着补充报告：“我们在事发现场检查了食物、水源、及一切可能引发瘟疫的来源，均未有可靠发现。事务署认为，是由一场突发性疾病引起的；但我觉得，也许与那颗离奇出现的巨石有关……那绝对是人为的。”
女王听在耳里，但暂时还不为所动。
直到彻底阅读完那份报告，她才用更加深沉的目光看向阿瑶：
“你怀疑是西面的敌人主导这一事件？”
“是的。该村庄西面是一片荒弃战场，我在那里发现有人活动的痕迹。”
“你是说，格罗瑞尔采用投石的方式，利用那颗可能携带有某种烈性疫源的巨石投放于那座村庄，因此，造成了该地一百零七名村民突然死亡？”女王用自己的理解向阿瑶进行最后的确定，秀眉轻蹙，并不比之前的震惊轻松。
“可以认为，这是某种特殊的武器。”阿瑶进行猜测。
“那他们为何不投放于我们在前线的军营？”女王追问。
“或许，敌人在做某种实验？”阿瑶抿唇说道，但紧接着恢复坚定，“王，我相信格罗瑞尔一定在秘密研发某种新型军事武器，而且……这很可怕。”
“……”
女王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反驳。
是的，很可怕。
在军营中，一次普通的流行性感冒都能引起很大的灾难，更别说致人死亡的瘟疫了。无法想象，如果将这种灾难变为可控、并且作为进攻性武器的话，那会引发何等严重的后果。这不仅是军事上的实力差距，更将是全世界的灾难。
“我知道了。”
很久之后，女王只给了这一句答复。
阿瑶微微一怔。
她不禁看向女王：“王，我们是否应该深入调查？”
“我会被派遣更专业的人和更高级的机构去调查，不用你操心。”女王深吸了一口气，几乎只是一瞬间，转而用另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阿瑶，“……对了，埃文还说，你为了赶来底比斯，辞去了你在西战区事务署的职务。没事，你回去吧，我会让西战区撤销你的辞职报告，你可以继续担任你的调查员。”
“……”
阿瑶沉默。
“去吧，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是。”
阿瑶不觉咬了咬唇，似乎不明白女王的含义，而且她的表情一下变得有些古怪，错愕、气恼、幽怨、还有失落。但她只能跪行拜礼，缓缓退出王殿。
她有种希望落空的感觉。
“等一下。”
忽然，女王又呼唤道。这让阿瑶神色一喜，忙转过身来。
然而仍没有遂她的愿。
“你跟埃文什么关系？”女王问。
“朋友……普通朋友。”阿瑶低着头回答。
“哦。”
女王仅仅只说了一个语气词，然后又用第三种目光打量了阿瑶一遍。这一次偏于私人了，仿佛，是在为埃文考量他的这位所谓“朋友”。
最后，女王挥了挥手，不再理会。
“……去吧。”
……
夜已经很深。
阿瑶从王殿出来，变得有些颓丧。
她转过一处廊角，忽然被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了一跳。等她凝神注目过去时，才发现是埃文还没有走，正在等她。此时的埃文，背靠在宫殿外的一面墙壁上，抱着双手，比他平时的佻脱看上去沉稳一些，但却莫名给人阴森的感觉。
“满意了？”
埃文斜向阿瑶看了一眼。
阿瑶没有回答。
“看来并没有满意。”埃文打量着阿瑶，随后笑了笑，“女王怎么说？”
“让我回西战区，继续当调查员。”
“呵呵。”埃文又笑了，这一次似有嘲笑的意味。
“你笑什么？”阿瑶竖起眉。
“你认为，我看不出你在想什么吗？我虽然不知道你的这份‘重要情报’是什么，但是，你本该可以通过西战区传来底比斯再交到女王手里；或者，如果你担心中途出问题的话，也可以到了底比斯以后通过联络署层层上报。我相信，女王连她的子民婚礼都会亲自送上祝福，终将也会留意到你的这份报告。”
埃文阴阳怪气地说，并且鲜少用这样的语气与阿瑶说话，甚至，都没人听过他这样说话。说完，他再度将目光投向阿瑶，那股目光中，有一股深邃。
“……可你没有。”
埃文替阿瑶的行为进行了总结。他盯着阿瑶看了很久，最后，却忽然浮起一贯轻佻的笑容：“让我猜猜，你为什么如此执着地要亲自面见女王呢？”
“……”
阿瑶还是没有回答。
而且这一次，是不敢回答了。
这一夜的月亮很明，月光洒在王宫的花园之中，洒在这处亭廊之间，也洒在他们俩人的身上，很皎洁。这让阿瑶无比清晰地看到埃文脸上的色彩。
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却仿佛从这一刻起，她才真正的看清。
阿瑶忽然有些害怕埃文。
在底比斯的一些流言里，说埃文在那一次远征中，为当时的女王屠杀了一整个城镇的居民，那一夜，到处都是血，就连月亮都是红色的；而埃文，也在那之后被南方的人们描述为一个可怕的屠夫，甚至，就连底比斯一些军官都有意无意地远离埃文。当然，这个流言无法佐证，阿瑶没有去过王国以外的地方，无法听到外面的声音；而里面的底比斯，也不会将这样的事情写入官方资料中。
但这一刻，阿瑶信了。
不管那些军官是因为埃文爱惹祸而远离他、还是因为埃文是屠夫而惧怕他，阿瑶知道的是，在她眼前的这个忒瑞斯人，远比屠夫还要令她害怕。
尤其，当他这样无所事事、而又佻脱轻浮的时候。
“要猜吗？”
埃文接着问道。他噙着的嘴角，让阿瑶几乎动都不敢动。
很久。
埃文并没有问下去，也没有猜。
他忽然叹了口气，那勾起的嘴角缓缓沉下，又变成一副落寞的模样。
落寞。
从前，埃文是个永远朝气蓬勃的志向青年。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也开始偶尔有这样的模样了……
“阿瑶，你还太嫩了。”埃文这一次变成了朋友间的语气，向阿瑶一字一句地说，“你要记住，女王是先王的女儿没错，但女王的王位，完全是靠着自己坐上去的。你千万不要在女王面前耍任何心思，千万……这是我对你劝告。”
“……”
阿瑶依然没有说话。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自己究竟犯下了怎样的错误。
不过，她没有刚才那么怕埃文了。
“呵呵，在此之前你一定觉得你很聪明吧？”埃文离开了那面墙，走在阿瑶前面。也从这一刻，他终于变回了之前的埃文，那个忒瑞斯“臭男人”。
“才没有！”阿瑶跟上去，嘟囔着嘴。
“刚好，我马上也要去西边，你可以跟我一起，调查员？”
“……”
阿瑶忽然停了下来，倒不是因为埃文的这句嘲讽。她回想起在之前王殿中的情形，在惊恐过后，开始转变为一股担忧。“埃文，我是不是……”
埃文也暂时停下。
他有些想笑，但没笑出来，只安慰说：
“放心，女王没那么小气。你看我惹了那么多祸，不也一样没事吗？女王还继续让你当调查员，就说明已经记住你了。试想，这是何等的殊荣？”
阿瑶想了想，也不再说。
她知道这是安慰。
可是，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
王殿中。
阿瑶离去后，女王仍然静默了很长时间。
那两盏烛火相继黯淡，最后在一瞬间熄灭。皎白的月光自门外挥洒进来，倾斜着犹如划出了一条清晰的界线，分割着光明与黑暗。女王坐在黑暗里，只能注视着眼前的光明，那缕月光刚好企及她的脚下，却似乎没有产生漫射。
这让女王也显得阴暗起来。
侍卫动身准备去重新点燃那两盏灯，但忽然听到女王开口了。
“索图，你怎么看？”女王问。
索图暂时停下来，往王座上看了一眼，随后低头沉思。
“这个阿瑶的猜测，不是没有依据。”他说。
“这件事交给你了，派几个精明的人去查。”女王没有对索图的猜测做出评价，因为不管是否属实，她都必须去弄个明白。而且，她还不忘叮嘱，“……记住，就算查出了真相，事情也绝对不能公开。如果是真的……再说吧。”
“是。”
索图应了下来。
近卫军除了是王的侍卫外，也担任一些特殊的任务。乃至于，只要女王有命令，这些迅速有素的士兵们，可以为她暗中监视底比斯的一切……
索图没有任何疑问，继续走到王座下方的灯盏旁。
很快，那盏烛火又燃了起来。
很微弱的光，慢慢地变得越来越亮，与那些皎白的月光一起，逐渐祛除令人恐惧的阴影，光明与黑暗，就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无息的战争。女王的脸也在光映下越来越清晰，她的忧色渐渐隐匿下去，转而变成一抹坚毅的神色。
“现在最需要做的，是先将全新的这一切稳固下来。”
女王说。
是的，她的时代，刚刚开始……
索图直到点燃了两盏灯，才回到他一贯站立的位置。
“王，这个阿瑶……”
“她很有智慧，能从一次普通的事件中挖掘到蹊跷，这就已经超越了大多数人。不过，她太自以为是了……索图，稍后给我一份关于她的详细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