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瑄不顾严寒,脱下身穿的铠甲,给宛如洲披上取暖。抱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路跋涉而去。
风雪再度卷起,打在赵瑄单薄的衣衫上,他的头发、睫毛很快都挂满冰晶,但步伐却没有一丝犹豫。
他嘴唇打颤着自言自语:“如洲,你能听见我吗?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不要害怕,已经没事了,我这就带你回去,你一定要坚持住……”
回答他的,只有越来越呼啸的野风,和宛如洲越来越沉重的身体。
我不信穷途末路,我只信绝处逢生——这是江上遇袭那次,她拦住打算跟敌人玉石俱焚的他时说的。
她还说:“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永远都要陪着你。”
不管是真心还是胡言,她既然说出了口,便要一辈子遵守,有天地江河为证,怎能违反!
如星般的泪水自赵瑄的眼角滑落,很快在极寒的空气中凝结成冰。他的嗓子因为喝风,冻坏了,沙哑着命令道:“如洲,你不可以有事,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你绝对不可以死在这里,我不允许你死在这里!”
天地凄清,无限孤寂。
仿佛被割开了喉管,却感觉不到疼,呼吸和叫喊都变得苍白。
赵瑄仰头望天,近乎哀求地自语:“有什么惩罚,都冲着我来,如洲没有做错任何事,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怀中促然一颤。
赵瑄低下头,见到宛如洲的眼皮微微一动。
他的心登时欢跳起来,急忙将宛如洲放下。抬手轻拍她的脸,不停呼唤:“如洲,你能听到我对不对,醒过来,你看看我,看看我!”
仿佛听到了赵瑄急迫而温柔的召唤,宛如洲的眼睛蓦地睁开。
刹那间,宛如春日第一道阳光投射在冰面上的光彩,周围萧索沉封的荒原,也因着这双明眸,而被熠熠点亮,灼灼生辉。
赵瑄激动坏了,颤声低唤:“如洲,你醒了?”
宛如洲忽闪的目光触及到赵瑄,身子猛地一震,终于恢复了神智。
她迷茫地眨眨眼,望着又哭又笑的赵瑄,嘴唇微动:“殿下,我……”
接着,她脑子一懵,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紧紧拥入那个宽阔的胸膛。
赵瑄再次听到宛如洲唤自己的声音,简直是世间最美妙的声音。他情难自禁,双臂紧紧抱着她,不断说:“对不起,把你一个人留在后方,没能陪在你身边保护你。都是我不好。”
宛如洲的眼角滑落晶莹温热的泪珠,将她的意识彻底唤醒。
没有死,自己还活着,苏醒过来之后,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心爱之人,这有多好啊,好到让她觉得,所有的伤痛困苦,都是为了这一刻。
心口因着欢喜激动而突然一痛,宛如洲痛苦地皱起眉。
赵瑄感到她身体的颤抖,急忙松开:“你怎么样?我听星晚说你中箭了,快让我看看伤势……”
宛如洲缓缓抬起手,伸进心口的衣襟内,摸出一枚金签。
金签向内深深凹陷,似是被利器刺穿。
赵瑄惊异:“这是……”
宛如洲指了指赵瑄的心口,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我在神庙求的这对魂守,一枚给祈祷人,一枚给受祝人。我这枚金签,刚好戴在箭射中的位置,才捡回一条命。”
强烈的狂喜、庆幸与感激涌入赵瑄的感官。他伸手摸出自己贴身佩戴的那枚金签,紧紧握住宛如洲拿金签的那只手。
他泪水溢出,嘴边却不住地笑,英俊的脸庞仿佛溪水浸润的明玉:“你求来的,自然是灵验的。”
宛如洲感到身体又重又暖,低头看了才恍然意识到,赵瑄竟脱下铠甲给她穿了,而他自己只穿着薄薄一层单衣。她急言道:“你穿成这样太乱来了!会冻死的!”
说罢抽出手来,要去解自己身上的铠甲,却再次被赵瑄一把抓住。
赵瑄轻轻摩挲着她冰凉的手,贴在脸边。他眸光飞扬,语气是说不出的温柔深切:“此生若不能长伴你左右,我即使生,纵不如死。”
如同一记重磅炸弹轰然炸响,宛如洲顿时瞪大眼睛。
他这是,在说什么?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赵瑄很快就回应了她的迷惑,深情缱绻道:“昨夜我去了南韶军营,却没有出面见你,甚至脑袋犯浑地想着,只要你能平安幸福,哪怕我从此离开也罢。可今日得知你出事,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每分每秒都在憎恨我自己。若是因为我的狭隘,没能与你说上最后一句话,我这辈子都要活在悔恨之中。我发誓,若是老天肯将你还给我,我一定把我心底的感情告诉你,绝不再隐瞒。”
“什么感情?”宛如洲哽咽着,过分的激动让她手足无措,明知故问。
她太想亲耳听到那句话,由赵瑄亲口说出的那句话。
赵瑄的声音在心跳声之中,清晰地传来。
“我说过,等我自己想明白了,就回答你。现在我告诉你,我爱你,宛如洲,这一生一世,我都要留你在我身边!”
他俊逸的面庞光彩照人,深邃的眉眼弯成新月,仿佛要将她刻进眸底最深处。
宛如洲呆呆地凝望着赵瑄,满脸飞红,激动到捂住了嘴。
中箭失去意识之前,她心里反复想,如果能大难不死,一定,要向赵瑄表白。却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赵瑄,先向她表白了。
“是真的吗?”宛如洲甚至怯怯不敢相信,“我没听错吧,我是还活着,不是已经死了才看到的幻觉吧?”
赵瑄抚过她的脸颊,在额头落下轻轻一吻:“你没听错。你还活着,我们都还活着。我喜欢你,这句话你想听多少遍我都会说给你听。”
微微退后一点,赵瑄的目光闪动,望住她问:“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么?”
风雪骤然停滞,漫天遍地只剩下彼此眼中的人。
曾经因为羞涩不安而口不对心,曾经害怕艰难而畏惧离散,那些错失的、误会的、暧昧的、蠢蠢欲动的心情,时至今日,终于超越了一切的阻碍,冲破了一切的枷锁,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地,在心的正中,归位了。
“我也是,从很早之前开始,我就一直好喜欢你,殿下……”
宛如洲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掉。
可她不舍得擦掉,不舍得打断此刻满满的幸福感,就让泪水尽情地流吧。
赵瑄开心不已,冻僵的身体内有颗火种,顷刻间热遍全身,整个人都活泛起来。他知道的,她的心情一定也同他一样。
握住她的手,赵瑄温然含笑:“不要叫我殿下,叫我阿瑄。在你面前,我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阿瑄。”
宛如洲微愣,羞涩赧然地轻声道:“阿瑄,其实,那次跳船之前,我对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但是我害怕,害怕失去你,所以不敢承认我喜欢你。中箭的时候,我也很后悔,如果就这样死了,岂不是你永远都不知道我的感情……没想到,我不仅没死,还能听到你对我说这些话,我简直幸福得要昏过去了!我不是单相思,真是太好了!”
赵瑄被她逗得失笑,笑容如同每一次扣动她心弦那般,优雅而迷醉,只是这次更多了一分宠溺:“岂止是你,我又何尝不是害怕失去你?那次庆功宴,你说等我登基,就领一大笔赏钱离开,去周游世界。现在,你还要走吗?”
宛如洲的眼睛被这样的美氤氲了。原来,他也跟她一样。那所经历的这一切坎坷苦楚,都甘之如饴,是值得了。
她坚定地摇摇头:“不走了。”
赵瑄高兴得像个孩子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宝贝:“就算你要走,我也不许你走了。”
你的身边,就是我之归处,还要去哪里呢?哪里都不去了。
甜甜的欢意如蜜一般流淌满心,宛如洲想起什么,忍不住盈然笑起:“你说那对金签魂守像定情信物,看来真的很准呢。”
“那是当然,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赵瑄也笑。
而话音刚落,宛如洲突然猛烈咳嗽起来。
赵瑄抚上她的额头,如火一般滚烫。刚放松的心旋即又悬了起来。赵瑄沉锁眉头,再次抱起她,安抚道:“别害怕,很快就会有人找到我们了,我带你回将军府,着军医给你医治。”
宛如洲虚弱地点点头,忽然想起坠崖前的事,急切道:“对了,那个奸细,虽然没能看清他的面容,但我听到他的声音,跟李公瑾先生很像。”
赵瑄颇为震惊:“会有这等事?此番出城,我确实没有带公瑾先生在侧,对他也极为信任,那奸细真的会是他?”
宛如洲皱紧眉头苦苦思索,说:“但我总觉得,其中有蹊跷。”
“什么蹊跷?”
“那奸细跟接头人逃跑的时候,抢了我跟星晚的马,我看他轻功了得,飞身上马的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感觉身形矫健,应当是个年轻人。公瑾先生年事较高,如果真的是他,那他平日可谓深藏不露,可如果有人心思缜密,为免暴露,故意学公瑾先生的声音说话,哪怕被听到,也能栽赃嫁祸。”
赵瑄沉吟:“这两种都有可能。你还记得什么线索吗?”
宛如洲凝眉细思,灵光一现:“对了,我射出的箭,擦破了他的手臂。”
赵瑄眼睛一亮,已然计上心头:“我便找个借口,下令检查军中将士的手臂,看看是否有新增箭伤,揪出那个细作。若是有心虚不肯检查之人,更大有可疑。”
这时,远远的传来谭星晚的喊声:“找到了!殿下!小洲!”
赵瑄举目望去,果不其然,是谭星晚收到赤焰信号,带着人找过来了。
纵使已经精疲力尽,赵瑄仍竭力向军中大喊:“牵我的马来,立刻回城!让军医救治伤患!”
谭星晚抱着一条毛毯飞快跑过来,看到赵瑄衣衫单薄,几乎冻僵,顿时落下泪来:“殿下,咱们这次是短期出城,军备不足,好容易找到一条毛毯,您快披上,冻成这样子可怎么是好啊!”
赵瑄无谓地笑笑:“没关系,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一点也不觉得冷。”
身边的宛如洲知道他意有所指,羞赧不已,又咳嗽了几声。
谭星晚见宛如洲无事,又欢喜地扑住她:“小洲,你没出事,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吉人天相,殿下一定能找到你的!”
宛如洲伸手拍拍她的背:“星晚,对不起,是我逞能,害大家担心了。”
谭星晚拼命摇头,落下泪来:“是你救了我,要不是你,我早就一命呜呼了。”
这时,谭鹤松牵着马走过来。
他有些内疚,不敢直视宛如洲,只将缰绳交给赵瑄:“殿下真龙天子,苍天庇佑。之前,末将说过的那些话,如有冒犯之处,万请殿下恕罪。”
赵瑄接过缰绳,云淡风轻地一笑,拍拍他的肩,诚恳道:“谭将军,你是我的亲信,事事为我考虑,我怎会降罪于你?应该是我谢谢谭将军,包容我此番任性妄为。”
谭鹤松受宠若惊地单膝跪地:“末将定不辱使命,护殿下周全!”
于是,山崖边那段摩擦激烈的插曲,在赵瑄的三言两语中,告曲终人未散。
赵瑄低头,向宛如洲伸出手,柔声道:“能站得起来吗?我们回城去。”
宛如洲点点头,拉住他的手,缓缓起身,在赵瑄的搀扶下,小心翼翼跨上马背。
赵瑄随即也翻身上马,护宛如洲在怀中,紧夹马肚一扬缰绳:“驾!”
麟亲王部众紧跟其上,浩浩荡荡返回乐阳城。
一路上,赵瑄时不时低下头,在宛如洲的耳边亲昵地说些什么。而宛如洲被冰雪冻得苍白的脸上,却因为绽放的笑靥而透出甜甜的红润。
虽然这二人一向相熟,但今时今日,终于更进了一步。
谭星晚慨然万千。她感觉得到,赵瑄给自己设下的心防,已经解开了。如今他整个人,意气风发,恍若新生。
他终于愿意让人走进他的心里,而她,则是彻彻底底碰触不到他了。
茫茫雾尽散,走出悬崖,温暖的阳光洒落在冰封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