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曾经是宛如洲期盼已久的。她也曾想象过无数次,两人重逢的场景是什么样子。
此刻伏荒真的出现在面前,对她说了这句话,她的确雀跃不已,快要涌出泪来。
然而,激动的含义已经变了。不再是女孩子盼望心上人的难耐,而是他乡遇故知的欣慰与感激。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吗?”宛如洲有些哽咽。
伏荒沉吟片刻,说:“属下知道。郡主一向有自己主见。”
“多谢你为我准备的干粮细软。”
宛如洲回想起跑路那夜,丫鬟小灵递给她的包裹,说是伏将军让准备的,仿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伏荒的唇角微微一动。这对他一向僵硬的表情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微笑了。
“主上很担心您。”
宛如洲心中一沉,这是她始终惦记不下的事。
她愧疚地问:“老爹他还好吗,是不是很生我的气?”
“主上是发了很大的火,不知怎么向南韶王交代,还……说了些气话。”伏荒欲言又止。
宛如洲追问:“什么话?你只管告诉我。”
伏荒犹豫地开口:“主上说,他没有这样不孝的女儿,如果郡主一意孤行,不愿接受这桩婚事,除非……郡主不是他的女儿。”
听到这话,宛如洲居然一点都不觉得伤心恼怒,反而冷冷一笑。
完颜铭烈从来不看重她这个女儿,她是连王族姓氏都不能继承的庶女,当完颜铭烈终于对她有所期望的时候,她却成了不忠不孝的惹祸精。
可是,从刘怡君还有昭诺太子妃的身上,宛如洲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
女子一旦将命运交给别人掌控,便身不由己,结局往往会很悲惨。
“以老爹的个性,说出这样的话,我不奇怪。”她冷笑。
伏荒急忙道:“主上向来视郡主为掌上明珠,只是在气头上,才说了些重话,并非出自真心。主上说,只要郡主跟属下回去,就可获封完颜姓氏。郡主,还是向主上认个错……”
“我没有错,认什么?”宛如洲反唇相讥,“你我都很了解老爹,他从不说气话的,他言出必行,一言九鼎。如果我不回去,他就跟我恩断义绝,如果我回去,得到的天大赏赐也不过是个姓氏罢了。我才不稀罕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
伏荒被宛如洲激烈的态度怔住,没料到她竟然有这样有叛逆的一面。
“郡主,您还是先跟属下回去,再怄气不迟。”
宛如洲打断他:“你不光是为寻我才来钱塘的吧?城中那个乱党,真的是你?”
伏荒微微一愣:“乱党?我奉主上的命令,去跟福建的黑市军兵商人做生意,结果被官府发现,一路逃到钱塘。本以为甩开了官兵,却又不知何时被人盯了梢,结果打草惊蛇,在城中惹出了乱子。”
果然是他。宛如洲顾不上琢磨老爹什么时候开始跟黑市商人做买卖的,慌忙拉住伏荒,上下查看一番:“你没受伤吧?”
伏荒退后一步,安抚她道:“属下不曾受伤。”
宛如洲意识到自己是向伏荒告白且被拒绝过的,顿时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也退开一步,瞥见那几个昏倒在地上的蒙面人,说:“他们醒来就不好办了,我们换地方说话。跟我走。”
伏荒点点头,去不远处牵自己的高头大马。宛如洲则动作麻利地缴了几个蒙面人的大刀,通通沉进河里,只将一柄匕首别进腰间待日后防身用。
方才宛如洲骑的那匹黑马,受了重伤倒地不起,鼻息颓然。宛如洲蹲下身子,轻抚它濒死的身体:“抱歉小黑,没办法救回你……”
黑马嘶鸣一声,仿佛在呼唤远方的主人,随后乱蹬几下,沉沉死去。
宛如洲身体一颤,这种不祥之兆的感觉让她害怕,赶快从马背行囊里拿出水和干粮,回到伏荒身边:“去十里坡。”
正要上马,伏荒一眼看到她被烧伤的左手,拦住急问:“郡主,你受伤了?”
不说宛如洲都忘了,刚才一路奔袭加一场大战,根本顾不得手伤。
她不想伏荒担无谓的心,便把手缩到身后:“不要紧,生火的时候不小心烫着了。”
但伏荒不肯放松:“烧伤可大可小,若不及时包扎而感染,就没得治了。”他望向那匹黑马,“可有带药?”
宛如洲无奈地好笑。这马是备来逃难的,自然轻装上阵,行囊里有准备应急食物已经很谢天谢地了,怎么可能还顾得上头疼脑热?
“没有。”她实话实说,见伏荒走过去又里里外外仔细翻了一遍,发现确实没有,浓眉紧锁地走回来,沉声道:“我带你进城就医。”
宛如洲差点倒在地上。天知道她费了多大劲才逃出钱塘,回去自投罗网,除非她真被烧傻了。
“不用了不用了。”
但伏荒并不知情,语气坚决:“跟我去。我会保护你。”
宛如洲忽然被惹恼了。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把她当小孩子看,难道直到现在,他眼里的自己,还是那么不堪一击、状况频频?
“别在这里说大话了,你不嫌我累赘,我还没兴趣陪你玩官兵捉贼呢!你可是乱党,有点乱党的自觉好吗?我也有我自己的事,别乱擅自替我做决定!”
句句连珠带炮,说罢却又万分懊悔。她有什么资格责备伏荒?自己明明一团糟了,被官兵追得乱窜,又病又伤。
伏荒说的没有错,她远没有那么强大,如果不是他,自己可能刚刚就没命了。
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弱小而积累的怒火怨气,凭什么往无辜的伏荒身上撒?
伏荒迷惑不解地盯着宛如洲,仿佛看一个陌生人。
“对不起……”宛如洲盯着自己的脚背,心底有如火烧,然后抬眸对上伏荒的视线,又清晰而真诚地说了一遍,“对不起。”
伏荒微微吃惊,摇头道:“郡主无需向我道歉。那我便带您去十里坡,到了那里再说。”
宛如洲心想如此也好,便翻身上马。伏荒也坐了上去,将她护在身前,甩了下缰绳。
一路上伏荒神情紧绷,一刻不懈地警惕着周边。两人彼此还尴尬着,因此没什么交谈。
来到十里坡,刚好已出钱塘边界十里距离。天色昏沉,暮霭天阔。
二人躲进十里坡附近一处荫蔽的地方。伏荒解下水壶,要帮宛如洲清洗伤口。
宛如洲摆摆手:“你留着喝吧,我有。”
她拿出从黑马背囊里带来的水,向手上冲了冲,丝丝痛楚火辣辣的,疼得她切齿。
伏荒四下里探了探,摘了些黄柏叶,搓碎了敷在她的伤口上,又找出一条干净的帕子,仔仔细细包扎了一番。
伏荒的眉头越拧越紧:“郡主怎会伤成这样?又缘何跑来此处?”
方才的尴尬算是消弭了些。但要回答这两个问题,恐怕要花几个时辰才能讲清。
经历了接连的人仰马翻,总算有个喘息的空当,宛如洲决定先办正事。
“先别管我,我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北崛?”
只有先取得伏荒的支持,才有可能说动完颜铭烈。
伏荒一愣,说:“大概三日后。但既然找到了郡主……”
“很好。”宛如洲眼珠一转,决定先做个铺垫,“嗯……我离家之后,听说朝廷又要求我们加倍上贡珍品,还要接管崛川,让北崛人做苦力,有这回事吗?”
伏荒吃了一惊:“郡主如何知道的?”
宛如洲皱紧眉头,气得发抖:“原来是真的!这么违背契约、丧尽天良的事,他们居然办得出来,简直猪狗不如!”
伏荒下意识伸出手,想按上她颤抖的肩膀,但碍于礼数还是停下了,沉吟:“这些,不是郡主需要劳心伤神的事。”
“那什么才是我需要劳心伤神的?”宛如洲怒极反笑,“我就像一只井底之蛙,要不是豁出去离家出走,我根本不知道世道已经乱成这个样子。原来我在你们眼里,什么都不需要知道,什么都不需要思考,只是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
伏荒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她:“郡主,属下从未这么想过。”
“算了。”宛如洲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凄然一笑,“你和老爹都没有这么想,但你们下意识就是这么做的。你不用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伏荒纠结了片刻,坦诚地说:“郡主对朝廷的做法有什么想法,属下愿意认真聆听。”
总算是有点上道了。宛如洲稍稍宽慰了些,说:“如果是个好皇帝在位的话,就不会欺压我们藩国了。”
“世上哪有如果的事。我们北崛有崇山天险,崛川之界,素来与东越互不干涉,是他们的手伸得愈发长了。”
伏荒冷哼一声,语气里尽是不屑,“不过,现在东越皇帝正为了想撬掉他皇位的人,如坐针毡卧立难安呢。内忧当前,哪有精力顾及外患,他很快就不会分神管我们北崛了。”
宛如洲一凛,仿佛不经意耳边擦过一箭,吓出一身冷汗。
她心惊胆战地向伏荒确认:“你说撬掉皇位的人……是谁?”
“属下暗中查探,此人正是东越已故先太子流落在民间的子嗣,且一直在运筹帷幄,意图发动兵变,谋求篡位。”
“他不是篡位,皇位本来就该是他的!”
宛如洲脱口而出,不禁被自己呆住。
伏荒也是一脸惊愕。她赶紧低下了头,思绪一时混乱,紧张不已。
半晌,伏荒问局促的她:“郡主是如何得知的?”
赵瑄的身世,是天大的秘密,孰料伏荒竟先她一步抖出此事,虽然掌握的细节还不甚清晰,但亦不远矣。
这令宛如洲一时陷入震惊与焦虑,仿佛本来封闭的圈子被撞破了口,不得不面对更复杂的外界局面。
一种挫败感涌上心头,同时还有隐约的惶恐。
“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她反问伏荒。
伏荒回答:“朝廷上下恐怕都已得知了。太子赵睿已经指挥军队缉拿此人。”
果然。宛如洲长吸一口气,压抑猛烈的心跳。
赵瑄韬光养晦多年,如今慕英明死了,他准备起事,身份必然会逐渐暴露,处境每一日都会变得更加危险。
宛如洲把心一横:“如果我们能跟此人合作,你意下如何?”
视线远远飘向越来越沉的暮色之下,钱塘方向依然空无一人。她心底的担忧再度浮起,手的伤处又疼了起来。
我在城外十里坡跟你会合。赵瑄的声音消散在火海之中。
此时此刻,她确信地知道,她不想让这句话,成为赵瑄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伏荒吃了一惊:“郡主的意思是?”
“我有一个计划,请你务必回去转告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