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时辰前,阴云未散,慕卓然站在西湖边。
几尺开外,楚杏棠如约而至,缓步走来。
望着她愈来愈近的身影,慕卓然忽然记不起他们之间错失的这三年。
那时他望着楚杏棠毅然离去的背影,耳边回响着她诀别的话:“我们从此义绝恩断。我知道你的秘密,若要活命,就永远消失,不要回来。”
她从来性子坚决,一意孤行。这种傲然曾经吸引了他,然而那一刻,他被她的傲然深刺入骨,体无完肤。
当初他以为,她是在惩罚他冲动行事,所以不想见他。直到她入宫的那一日,他不懂了。
便是头一回,他看不懂她,那种感觉比她离开自己更可怕。
她曾经像那样离开,恰似现今如这般走来。三年了,终于再见她。依然美如冰雪,冷若寒霜。
他想象过重逢的场景,但真到这时,才发现,他什么都没有期待。
不觉得她会回心转意,自己也没有难以自控、心如潮涌。
相反,他的心情像午夜沉寂的大海,无风无雷,唯有浪涛暗流,愁苦自知。
第一丝月光从乌云中透出,落在楚杏棠阴沉的脸上。
“你还是没有死心,对么。”她问。
慕卓然直直地凝视着她。
周遭的风景淡然褪去,只剩下她冷漠的目光,模糊又尖锐,咫尺却陌生。
他仿佛身陷泥沼中,许久才轻吸一口气,点头:“我要晗灵剑中的诏书。”
乌云渐散,楚杏棠的身形愈发清晰。可是慕卓然却觉得,他看她越清楚,她离他越远。
“你还这般天真?”她似嘲讽般,“你是个识时务的人,弃暗投明,还来得及。”
慕卓然带着怒气,反嘲道:“何处是暗,何处是明,你难道判断不清?”
楚杏棠不语,忽然冷冷一笑:“慕英明大人上个月过世,慕家养女还来参加娉婷会,当真好孝顺。”
慕卓然猛然一惊。慕英明去世的消息,家中严防死守,半点也不许泄露出去,为何竟会被楚杏棠获悉?
“你早知宛如洲不是我胞妹,却放她进娉婷会,是故意的?”他盯住楚杏棠,问。
“原来她叫宛如洲。”楚杏棠冷冷念道,“呵,只许你利用她,却不许我也利用么。”
慕卓然眉毛一挑,心下一惊。
突然,他背后一凉,本能朝旁躲去。
一道剑光擦肩而过。锋利的剑刃划伤他的肩膀,又向他胸口袭去。
慕卓然急急后退。借着萧索月光,他眯眼看向刺客。
拿剑的男子金冠玉带,目露凶光,带着邪佞的笑容。
慕卓然见到他,如雷霆一震。
“赵睿,是你?”他发觉自己出声已有不稳,头晕目眩,左肩传来丝丝火热。
原来楚杏棠早就算好这步棋,假意上了宛如洲的当,目的实则是引他入瓮。
远处传来打杀声。
赵睿埋伏了人在此,但慕卓然同样命令谭鹤松将军潜伏在外围,以备不测。这打杀声,应当是两方交手。
赵睿神情狠戾,哼笑一声:“没想到你能多活这十五年。今日你毙命于本太子剑下,也是莫大殊荣了!”
说罢,便再次举剑攻来。
然而慕卓然借着方才的空当,已经稳住了阵脚。他抽出鞘中铜剑,只用右手,勉强招架,与赵睿斗得不分伯仲。
一时之间,剑光交错,铮鸣阵阵。
几招下来,渐落下风的赵睿开始累得喘息。而慕卓然一身从容,嘲讽地牵起嘴角:“你还跟当年一样,绣花枕头一包草。”
尾音还未落定,腰上一道寒意刺入,紧接着便是一股炽血涌出。
他有点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惊疑地,慢慢地回过身去。
一把匕首,深深刺中他的肋骨下方,冷光逼人。
匕首的主人,楚杏棠美丽而冰凉的眼神中,掺杂着纠缠的矛盾与痛苦。
慕卓然的一颗心,如从高处重重落下来,沉入海底。
他不知该震惊还是愤怒。或许他早就料到,他们之间温吞不决,迟早会有这样崩坏的一幕上演。
他们早都做了退无可退的选择。他选择一意孤行,她选择狠心背叛。
这匕首,仿佛是插在了他的心上。
长久以来心底漫延的煎熬,终于被这肉骨的疼痛,给硬生生冲散了。
赵睿笑容狰狞:“你逃不掉的。你的人,我会一一追查,他们全都要死,包括谭鹤松,还有那个叫宛如洲的死丫头。”
慕卓然原本沉落的心猛地震起,他扬声厉喝:“你休想!”
霎时,他狠狠握住楚杏棠的手,一用力,将匕首拔了出去。
不顾鲜血直涌疼痛难忍,他借势一推,将楚杏棠逼开几步,扯出一个空当,趁机冲出了她和赵睿包夹的重围。
尽管带着伤,但他仍用尽气力在奔跑。
荷花清香中,伴着浓浓的血腥味,剧烈的动作使他伤势加重,失血更快。
但他不介意,好像在刻意追求这种感觉。让巨痛冲击思维,便可以保持清醒。
赶来接应的是谭鹤松。
他守在远处,结果暗中早有埋伏。他分身乏术,使得慕卓然以一敌二,身受重伤。
谭鹤松护着慕卓然上了马车,百般痛惜,压低声音:“少爷,赶快处理一下伤口为好!”
慕卓然不以为意:“一点小伤,是我自己大意了。你只管驾车,先离开此地。”
谭鹤松只得接受命令,不再多言,狠狠抽了一鞭子,以最快的速度行使。
一路上七拐八绕,慕卓然闭上眼睛,紧皱眉头,嘴唇发白,任凭马车颠簸,脑中一片混沌。
但是,宛如洲是被他牵扯进来的,他必须回去保护她。
确定甩掉了赵睿他们,才回到了翠岚客栈。
“客栈人多眼杂,谭将军快些离开,同公瑾先生整顿兵马准备启程。我的伤不要紧。”慕卓然沉疾道。
谭鹤松放心不下,犹豫再三。
慕卓然推了他一把,严正道:“快走!”
谭将军终于一抱拳:“少爷千万保重,下次会面,老暗号。”
马车声消失在夜色里。
慕卓然运了口气,从后院翻窗进入房间。疼痛使他的力气几近耗尽,倚在妆镜台边直喘粗气。
他今日清晨的时候,悄悄将蔷薇映雪裙搁在这台上,想给宛如洲一个惊喜。
而现在,台上放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风流儿,考虑到你有可能会被楚杏棠放鸽子,如果你空手回来又饥肠辘辘,我叫老板留了绿豆粥给你,钱要自己付哦。”
尽管疲惫到脱力,他还是忍不住轻轻笑了。
傻丫头。
然后,便听到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他的心顿时悬到嗓子眼,若是赵睿追到这间客栈,他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再迎战。
幸好,传来的声音,是宛如洲在低唤他的名字。
他稍稍安了心,朝她走过去。
凄清的夜色里,她的眼眸闪动着浅浅的紫色,透彻清莹,似乎还泛着泪光。
是在担心他啊。
以前只听闻过,北崛国一些人,有种奇特的体质,眼睛在月光下会变为紫色,堪称绝美。
可是他无力欣赏,体力不支地歪倒了,被她抱住。
在她耳边,他本来想说的话是:“不好意思,还说请你吃红烧狮子头,我差点就被人红烧了。”
半昏迷之中,宛如洲握住他的手,对他说,不会让他死。
她目光清澈,神情坚定。她的手很暖,如同她的心一样,充满生机与力量。
“我没事,放心。”
他就在这温暖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宛如洲在慕卓然的床边守了一夜,不断为他更换布条包扎,以及冷敷的毛巾。
不知多久之后,那雪白的颜色终于不再被鲜红浸透。
她累瘫了,卸掉全身的力气往地上一坐,对帮手的夏承先有气无力地说:“血终于止住了。”
夏承先给她端来一碗皮蛋粥:“忙了一夜,先吃点东西,不然身子要垮了。”
宛如洲完全没有胃口,但还是接过来喝了一口。温热入腹,她终于能冷静下来思考。
慕卓然不是去跟楚杏棠友好商谈的么,怎么会这般狼狈逃回来?
望着慕卓然苍白的脸,那双星光一样璀璨的眼睛紧紧闭着,总是抿着莫测微笑的嘴唇也毫无血色。
一个活蹦乱跳的人突然就重伤昏迷,这急转直下的也太快了。她忽然觉得有点懊恼。
疲劳困顿之中,她想起七岁那年。虽然天下已定,但北崛与东越的边境始终纷乱不息,有时甚至兵戎相向。
那时她不懂这些,执意要去边境的岩洞探险。伏荒劝阻她不成,又不能来硬的,只好跟着她一起去。
偏巧碰上一伙马匹商队,与东越的买家发生冲突,不知是谁坑了谁的钱。宛如洲多管闲事,跑去说理。
结果两伙人迅速由互骂升级为互殴。乱斗中,有武器砍断了栓马群的围栏,几十匹烈马嘶鸣奔出。
宛如洲撤离不及,陷入马群里,飞扬的尘土呛得她眼睛都睁不开。
千钧一发之际,伏荒冲了进来,奋勇地扑在她身上。
纷乱的马蹄奔踏过他的背脊,而他始终不发一语,撑起手肘咬牙保护着她。
最终宛如洲毫发无损,可伏荒却背部受伤,要休养足一年才能完全康复。
老爹将她痛骂一通:“你自己贪玩也就罢了,捅了篓子,还要连累身边的人遭殃!”
宛如洲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伏荒忙道:“保护郡主本就是属下的职责,这不关郡主的事。”
“伏荒,我闯的祸,我自己会负责的!”
她故作担当,结果却被老爹一阵雷喝骂回。
“能耐的你!你拿什么负责?”
她怔住。
是啊,如果伏荒死了,她能拿什么负责呢?赔给老爹一个同样骁勇善战的好将军么?
她顿时发觉了,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宛如洲后来渐渐意识到,原来她一直是被保护的。
在老爹和两位哥哥、甚至伏荒的眼里,她是弱小的无能的。甚至她最大的价值,就是远嫁南韶,成为北崛笼络别国的政治工具。
她很不甘心。
她发过誓,自己会强大到可以堂堂正正闯天涯,而不是一直活在荫蔽之下。
明明早就该发现,楚杏棠心存不善,慕卓然只身赴约会有危险。
如果她能提醒他,或者坚持跟他一起去,慕卓然或许就能避免一场血光之灾。
只差一点,她就可以保护他的。
只差这一点,就可以证明她有能力作为战友,站在一个人的身边。
真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