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楚杏棠的面,赵睿气急败坏又不好发作,只得硬着头皮接下了“邀请”。
赵睿的武功在宫里几个皇子中可谓出类拔萃,然而那时的他想必未曾料到,自己还有个还有个流落民间的哥哥。
兄弟见面不相识,第一次交流就如此暴力。几个回合下来,赵睿逊色赵瑄一截,一败涂地,只好灰溜溜地跑到贵宾席上闷头吃喝,再不敢打楚杏棠的主意。
而赵瑄则以胜利者的姿态,坐在了楚杏棠旁边。有了衬托,形象自然就高大了许多,在美人面前也倍有面子——宛如洲腹诽了赵瑄的心理活动。
赵瑄摊开手,一块圆润光洁的雪琉璃流华闪亮。
“雪琉璃是南韶特产,冬生暖,夏生凉。你先前落水受了寒,带着这块雪琉璃能康复的快些。”
赵瑄清亮温柔的视线令楚杏棠不及躲闪。
楚杏棠蹙眉凝视他片刻,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听说你的病,都好了?”
赵瑄点头笑:“正是,谢谢楚小姐关心。”
楚杏棠一声不吭,盯着赵瑄沉吟许久,眼波流转,终究没有拒绝这份生日贺礼,默默收下了。
只是嘴上依然冷嗔:“对太子不敬,果然是个无礼之徒。”
赵瑄饶有兴趣地瞧着她:“我特别好奇,为什么你明明有各种情绪,却能全都不表现在脸上?被人夸奖不会高兴,被人失礼也不会恼怒,永远冷若冰霜?”
“既然全未表现,你又怎么知道我的情绪?”楚杏棠反问。
“我只是觉得,常人都有的,你也不例外才是。”
楚杏棠瞥他一眼:“慕少爷怕是识人不多,妄作断议吧。”
真是完全不给面子。赵瑄失去再跟她继续聊下去的兴致了。
他本就是怀着好事做到底的心态,过来送雪琉璃,又恰巧替她赶跑了赵睿这头狼而已。可她依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倒显得自己很不识时务了。
“楚小姐说的是,我故作风情,真是贻笑大方了。”赵瑄毕恭毕敬行了个礼,准备离开。
忽然,楚杏棠说:“心思深沉却又全藏起来的,是慕少爷才对吧。我只不过懒得表现,而你还要假装。人前戴着一副轻浮逍遥的面具,是做给谁看呢?”
楚杏棠微抿唇角,流出一丝浅淡的笑容,竟有些许伤感。被她直直望进眼里,赵瑄一时接不上话来。
她是头一个看出赵瑄在伪装自己的人,她是头一个对赵瑄说出这种话的人。
怔了半晌,赵瑄再次笑起:“楚小姐识人太强,我怕被你看穿了,落得尴尬。”
“会有何尴尬?”楚杏棠反问。
赵瑄凑上前去,低声道:“如果你看出来我喜欢你,却还是拒绝我,岂不尴尬?”
楚杏棠闻言,微微一笑,如风染红叶:“那么,现在你可以不必担心了。”
那次宴会之后,楚家便与慕家交上了关系。
两家的走动始终频繁。赵瑄与楚杏棠同年同月出生,又都是各自家中的骄傲,每逢相聚宴席,都会被家人介绍出来,你表演刀剑功夫,我表演琴艺茶道。
虽无比较,却暗自里都不肯输给对方。两个人都把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展示给众人,这完美,自然也会入对方的眼。
钱塘江水澄亮落金,西子湖畔风扶翠柳。
“我以为我的人生便就可以这样过下去。”
宛如洲敏锐地捕捉到,赵瑄的眼底的神采转瞬湮灭,落入深沉的幽暗之中。
“三年前,皇帝下江南,在娉婷会上听到楚杏棠弹奏了一曲瑶琴,就下旨要她入宫,册封为妃。”
听到这里,宛如洲不禁唏嘘,被皇帝和太子一起看上,楚杏棠的魅力逼人,赵瑄简直压力山大。
当时楚杏棠的丫鬟小蝶哭着来找赵瑄,求他救救楚杏棠。赵瑄年方十八,血气方刚,性子又倔强得很,见楚杏棠如此委屈,就要往皇帝面前去,被慕英明怒斥喝止。
“慕大人很是生气,终于告诉了我全部的事情。我才明白,二叔在火海之外那句话的意思。慕大人教我一定要夺回皇位,为双亲报仇。”
“你曾说,慕大人只逼迫你做过一件事……就是不再见楚杏棠么?”宛如洲问。
其实这哪里还需要逼迫,情势变更,皇帝亲自下场,赵瑄根本没得选择啊。
“不仅如此,他还让我跟他去向皇帝请命,主动谪往青州。他说阿瑄,有些东西是不能守护的,有些东西甚至根本就不是属于你的,你不能为了任何人和事,鲁莽地把命赔上,因为你的命不是自己的,而是你死去的父母的,是整个天下的。”
这个说辞仿佛是一把枷锁,沉重而残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从出生起,赵瑄就没有挥霍青春用来儿女情长的资格。
“我同慕大人一起,跪在皇帝面前,想到他是杀害我父母的仇人,可我仍要奴颜卑膝,放弃所有的尊严。我只能对自己说,这一切我总有一天会自己夺回来。那时我放心不下的只有楚杏棠,怕她违抗皇命会受罚。
“但是等我到了青州,竟传来消息,说楚杏棠主动献媚于皇帝,已经入宫了。我坚决不信,快马加鞭赶回钱塘,果然被楚府拒之门外。她还派侍女小蝶留了一封信给我,她说,她知道我的秘密,若是不想死,就永远消失,再也不要出现。”
宛如洲促然震起:“你不是那时才刚从慕大人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她竟然也在那个时候就知道了,是不是走漏了风声?她是不是那时就把你的身份告诉了赵睿?”
“不,如果赵睿早得到这个消息,怎么可能姑息我到现在,早就派出无数杀手了。不过现在么,不仅赵睿,恐怕皇帝也已经得知了。”
赵瑄垂眉道,不见恐慌,却是一番苦笑,“至于她究竟从何处得知了秘密,我百般不查。但我以前一直相信她不会告发我。”
“为什么?”宛如洲气恼瞪他,“你怎么这么傻,她都表明自己是保皇派了。”
“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她,哪怕她是怕日后东窗事发受到牵连,不想再同我这个‘叛党’交往,才彼此恩断义绝,也是我害了她。但她会主动告发我的理由,我始终想不出。”
赵瑄垂看一眼腰间已渐愈合的伤口,自嘲一笑,“直到今日我大概才明白,并非想不到理由的事,就不会发生。”
之后,楚杏棠深居宫中,自此杳无音信。时间长了,坊间流言也越来越多,诸如压根不受宠,皇上将她打入冷宫,甚至同时侍奉太子和皇上这样荒谬的都有,传的似模似样。
想来先太子之死都能被民间编出五六个版本,帝妃宫闱之事更是不在话下了。
如今,楚杏棠好不容易出宫省亲,再跟赵瑄见面,直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向太子告发了赵瑄,害他差点丧命。
“至于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好了,现在我对你,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了。你满意了吗?”赵瑄笑着说。
宛如洲心下戚戚。
不久前,她还会为了赵瑄的糗事而幸灾乐祸,但不过短短十数日,真的听他实实在在地将这段往事讲给她,她反而有些后悔。
“你现在还是很难过吗?那几个词怎么形容来着,是不是,撕心裂肺,神形俱裂?”宛如洲回忆话本的故事里面,常常这么形容为爱所伤的人。
这逗笑了赵瑄:“你怎么只注意这些了。那你觉得,什么程度才叫撕心裂肺?”
“生无可恋,心死的程度吧。”宛如洲嘟哝。
她没有体验过分手的痛苦,这辈子也不想体验。
她不知道赵瑄有没有体验过,但她心底暗暗地,不希望赵瑄为了楚杏棠而悲痛。
“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脆弱,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会强留,但若是我认定的,我绝对不会放手。”
言罢,赵瑄伸手指指天上,悠然笑起:“你在娉婷会上不是说过,心死之人,眼中再无月光,唯有满世界的黑暗。可你看,我头顶还高悬着一轮皎洁银盘,华光照人。我的心不会死,因为它不只为一个人跳动,还有我的父母,慕家人,追随我的将士,以及全天下的子民。”
说到动情之处,宛如洲被赵瑄带动了心情,不禁慨叹:“厉害了,还没当上皇帝,就已经心系天下子民,这个觉悟不愧是要做大事的人,可以可以。”
“这好像是你第一次称赞我。”赵瑄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
“那是因为你这个人确实很少有闪光点。”宛如洲嗤之以鼻,又沉吟一刻,轻喃道,“还有,我听星晚说了,谢谢你为刘怡君做的事,让我负罪感少了一些。虽然跟我没什么关系,都是你的好心……”
“要不是你,我又哪里有帮助刘小姐的机会呢?世上之事,都是因缘际会,没有谁能独揽功劳的。哈,没想到,这么快便听到你第二次称赞我。没关系,我的闪光点多如恒河沙数,你可以慢慢挖掘。”
一番笑谈过后,赵瑄的心情完全好了,精致的面庞在月光里愈发柔和。
宛如洲凝视着他,想到谭星晚说的,他笑起来像天上的星星,让人控制不住想去摘,又摘不到……
但是现在,宛如洲仿佛有一种浅浅的感觉,自己正渐渐了解赵瑄的另一面,了解完整的他。
那些赵瑄不曾与他人分享的心情,让宛如洲感到小小的满足。
放下伪装的人,就会让人不自觉想要靠近,所谓保护欲,就是这样产生的吧。
那么她呢?她在赵瑄的心中,是怎样的一个位置?
她知道这条江河流向何处,却不知自己的命运将奔向何方。
这未知的旅程,令她脑中冒出两句不太搭调的诗——小舟从此逝,江海任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