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的背影正是赵瑄。
月光洒落,沿着他仰起的头颅,流到他平静的肩线,倾泻一地,闪闪发亮,显得他孤高又遥远。
宛如洲心头一紧,担心怕是军医对他的伤势下了不好的诊断,便赶紧上前,在他身边坐下。
正要说什么,赵瑄先开了口:“皓月清朗,是个好天气。”
“你的伤让军医瞧过了,没有什么事吧?”宛如洲忐忑地问。
“伤势无碍,不日便可痊愈。”赵瑄回答,却并不怎么高兴。
宛如洲又问:“那中的毒呢?”
赵瑄的语气中透着些许无奈:“军医验出是一种名叫‘惊蛰’的毒,入体后不会立刻爆发,而是一直蛰伏,若是吃了竹荪、菌菇一类的食物,便会与毒物相冲。惊蛰很是奇特,中毒后即便吃入烈性食物也不影响,却是竹荪这种温物能诱发毒性。”
宛如洲想起来什么:“张黎从品翠楼买来的菜,不就有竹荪汤吗?”她惊愕不已,咬牙切齿,“难道真的是他,太没良心了!”
赵瑄却摇了摇头:“军医推算,我中毒的时间早在到四合院之前。想是赵睿刺中我的那一剑上,就涂了毒,我疏忽大意,没有发觉。”
宛如洲怔住,竟然是这样。
四合院的毒发只是偶然,是张黎替赵睿背了黑锅。
而谭鹤松怒不可遏,认定是张黎在暗害赵瑄。宛如洲虽然保了他不死,但是也深深怀疑,赵瑄也处处防备着张黎……
可是,即便他们冤枉了张黎,在官兵杀到千钧一发的时刻,张黎还是选择保护他们,不惜生命。
赵瑄的眸底没有一丝光彩,如同吞噬了星光的夜,充满自责:“他为我出生入死,我却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给他。明明是我自己疏忽,却害得他枉送性命。”
赵瑄愤然恼怒,抓起手边一块铁器,狠狠地抛向了江中。
江面的月影被砸碎,波浪动荡,很快又无声无息。
宛如洲知他心中郁结,也是懊悔不已,只得尽量安慰:“那是下毒的赵睿心狠手辣,杀不了你还要离间你身边的人,你不要把错揽到自己身上。军医有没有说,怎么解毒?”
“倒是很巧,惊蛰这种毒虽然在东越稀奇,却是南韶国的特产。等我们到了南韶境内,买到解药应该不难。这一路上,只要不误食东西激发毒性,就不会有事。”赵瑄说。
宛如洲微微点头,心思却转动起来——赵睿身为东越太子,为什么会有南韶国的毒药?
她隐隐有种感觉,惊蛰的产地,这么巧合就是他们此行要去的地方,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联系?
或者只是她想多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件事而已。南韶的气候闷热潮湿,盛产各种奇毒实再寻常不过了。
这时,赵瑄突然轻轻抓住她的手腕。
她吃了一惊,对上他灼灼的目光。
赵瑄凝眉抿唇,一字一句坚定说道:“我不会再允许像张黎这样的悲剧重演。我不会再让身边任何一个人为我受伤为我而死。如洲,你也一样,我绝对会保护好你。”
他失落的身影就像每一个普通人,并不会因为他高贵而隐秘的身份,就有所不同。
而他毅然决绝的神彩,却比这世上任何一人,都要明亮都要耀眼。
宛如洲像获得力量一般,一下子扬起脸来,用力点了下头:“这话我记下了。你才是,好好记住本姑娘的大恩大德,可不许把性命丢了!”
“好,我向你保证。”赵瑄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举手望天,“今夜是满月,适合许愿立誓,老天爷也会相助。”
“这么灵?”宛如洲灵机一动,也举掌立誓,“我宛如洲,在此对月宣誓,我以前办过很多挫事,但今天过后,我就是崭新的我,脱胎换骨,所向披靡!”
赵瑄打量着她这副认真的架势,说道:“此番豪言壮语真够带劲,不过是失个恋,你需要这么夸张吗?”
宛如洲差点咬到舌头,大惊失色,瞪起眼睛:“你你,你怎么……”
赵瑄冲她狡黠地一笑:“不好意思,方才从船舱出来,路过你和星晚的房间,不小心听到了你们的对话。”
居然让赵瑄听到自己被甩的糗事,宛如洲羞红满面,无地自容:“那可是我们女孩之间的私密对话,你怎么能偷听!”
赵瑄一脸无辜,无奈摊手:“你们兴致太好,声音太大,我真的不是故意想听的。”
“傻子才信你的鬼话!”
眼看宛如洲羞恼到了极点,赵瑄赶紧作出真诚严肃正直脸,柔声哄道:“我错了,我错了。我的身家秘密都掌握在你手上,我怎么敢笑话你呢。其实我觉得你一番倾诉,自我反省自我鼓励,挺好的,我特别感动。”
宛如洲并不上套,还是不解气:“你少来油嘴滑舌,你的身家秘密是你自己愿意告诉我的,可不是我偷听来的!”
果然这个赵瑄的本性就是腹黑毒舌,专爱看她笑话。自己还觉得他的优点超过缺点了,简直是猪油蒙了心!
然而,赵瑄顿了顿,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那我告诉你一些你还不知道的事。”
宛如洲一愣,被他突如其来的坦白搞了个措手不及。
“这次说完,我的所有事你就全都知道了。今天过后,我也是崭新的我,像你一样,脱胎换骨所向披靡。”
赵瑄远远地望向江心,复杂的表情,一点点变得深沉平静。
“其实,当年我被慕大人救出的时候,年龄太小,对争权夺嫡懵懂不知,又受了惊吓,只依稀记得一场大火,以及二叔说的那句话。我并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但是我知道自己并不是慕英明的儿子,而是在扮演另一个人,慕卓然。”
十六岁的夏末,在慕府秘密长大的赵瑄,终于第一次被允许出门。他同几个门客悄悄去了西湖潜泳摸鱼。
没过多久,原本晴朗的天气,突然之间狂风大作,霎时暴雨倾盆。
同伴纷纷泅水上岸,赵瑄正要跟上,却听到不远处一阵惊呼:“小姐落水了!快救救我家小姐!”
湖上有一只画舫,两个婢女站在船头焦急惶恐地呼喊。赵瑄已被大雨淋得睁不开眼,用力定睛望去,果然有个女孩正在水面挣扎。
那女孩便是楚杏棠了。她不会水,风浪之中眼看就要溺毙。赵瑄拼命游到她身边,一只手抱紧她的身体,顶着逆袭的风浪向岸边游。
将她拽上岸时,赵瑄整个人都快虚脱。
门客赶忙前来帮衬。他们见到楚杏棠姿容绝丽,肤若皓雪,如同坠落云海的仙子,无一不惊为天人。
宛如洲听到此处唏嘘不已。真正的美女,即便狼狈不堪的时刻也是美的啊。
然而楚杏棠醒来后,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抬手就给了离她最近的赵瑄一巴掌,骂道:“无礼之徒!”
骂完就开始抽泣,自觉“名节已损,再无面目见人”。
而赵瑄却不以为然,笑着道:“这种自轻的话,以后可不要乱说。本来没什么要紧,自己念多了倒像真的了。”
一位门客指指水面,起哄道:“就是就是,你看,哪里没有面目见人?这明明是世间难寻的美丽容颜嘛。”
赵瑄不跟他们起哄,礼貌道:“在下慕卓然,敢问小姐芳名?”
楚杏棠顿时停止抽泣,用说不出的奇怪眼神,定定打量这个陌生人:“你爹是按察使慕英明大人?”
“正是。”
“我叫楚杏棠,我爹是楚龙天。”楚杏棠看着赵瑄,淡淡道。
赵瑄拱手:“原来是楚大人的千金,幸会!闻说楚大人一家已搬到钱塘,秋后即将正式领任节度使,我还未曾登门拜访过,请楚小姐代我问候。”
“不必了。”丝毫不见楚杏棠神色转好,依然冷冷冰冰,鄙夷地望着他们。
赵瑄仍然嬉皮笑脸,伸过手去:“楚小姐的耳际缠了水草,我帮你摘去。”
这时,画舫靠岸了,传来楚家人急切的呼寻声。
楚杏棠躲掉赵瑄的手,站起身,理了理湿乱的发梢,冷嗔:“登徒浪子。”便转身离去。
“咱们救了她,也不说个谢字,真是高贵得很!”门客不忿道。
赵瑄推了他一把:“好像救她的只有我吧。”
“别在意细节,我是说啊,就算她是高官之女怎么了,慕大人可不比楚龙天官位低,她听到你的名号,还是一点面子都不给。”门客改为自家主人叫屈。
“罢了,人家是大家千金,素来养在深闺,高阁望月,被几个男人看到衣衫尽湿的模样,生气也是正常。”
赵瑄宽慰道。到底自讨了没趣,跟门客们调侃几句,也就哂笑着走开了。
第二次见面已是秋后,楚龙天走马上任的庆贺宴。
赵瑄正式以慕卓然的身份,再次公开出现在世人面前,许多慕英明的旧友见到他,都会顺便祝贺一句:“慕少爷的身子总算大好了。”“上次见你还是小娃,如今长这么大了呀。”
赵瑄回应着每一个人的谢意,没有人知道真正的慕卓然早已病逝。
出席的嘉宾贵客,除了浙江大小官员富商,还有与大将军谭鹤松一同,来钱塘体察民情的太子赵睿。
开席没多久,太子赵睿就对楚杏棠一见钟情,三番五次找借口缠着她喝酒,却遭到楚杏棠百般推搪。
赵睿碍于身份,不好举止太过分,一时尴尬在那里。
突然一道剑意奔来,抵在了赵睿喉下。
随侍卫兵如临大敌般,涌上前来。握剑的赵瑄风轻云淡地一笑:“素仰太子殿下文韬武略,卓然想与您切磋一下剑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