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不知道纪仲渊要往哪里去,看着他黑灰的脸色,问也不敢问。
下了山遇到茶社的老伯,江离停了脚步和他攀谈:“老伯啊,这附近可有哪个镇子是离得比较近的?”
江离虽然身上的衣袍也脏了,脸上也沾了不少黑灰,但顶这副皮囊,那老伯对她恭敬无比,“除了这鹤鸣村,就是三十里外的张家镇了。”
张家镇……纪仲渊拖着那副身体也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江离倒不是担心他受不住,是担心自己的身体被走散掉!
她上前几步,小跑着跟上纪仲渊,那人冷着一张脸,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老伯看着刚才来问话的那男子,就这么做低伏小的跟在一个粉衣女子身后,念念叨叨的说着什么,似乎是在劝那女子休息一下,不必如此着急赶路。
那女子回头冷冷的瞥了他一眼,男子闭上嘴,耷拉着头,不再说话了。
江离其实很想开口说,要不我背你吧,但几次还没开口就被他冷眼瞪回去了。纪仲渊也没打算就这么徒步走去,他寻到一处灵气充沛的地方,借山水之势,施了个缩地诀,见江离还呆呆的站在一旁,他皱眉:“愣着干嘛,等本座将你请进来吗?”
这人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句句带刺,非得这么呛才舒服啊。
心里已经对他狠狠地翻了好几个白眼,江离却不敢表现出分毫,迈腿和他站进阵中,只觉得耳畔风声呼啸,恍然间仿佛进了阴曹地府中,听到如万鬼哭嚎般的声音。
“睁眼了,你是想站着睡一天吗?不要浪费本座的时间。”
冰冷的女声把她从臆想中拽出来,江离睁眼,晃眼的阳光刺得她不住的眨眼,纪仲渊已经走远了,他迈的步子极大,只见那粉色的身影混入人群之中,江离哎哎几声,迈步追上去。
“我们去哪儿?”
“我们还是先去找医馆吧?这一身伤的,要是走着走着散架了就不好了。”
对她的滔滔不绝,纪仲渊全程无视。江离心里叹了一口气,毕竟那副身体是公家的,要是坏了,说不定得赔多少功德。
纪仲渊好似对这地方熟悉得很,七拐八拐的,就在江离已经数不清他们到底拐了多少个弯时,他终于停在一处门店前。
江离抬头,看着上面“妄念铺”三个字,愣怔间他已经走了进去。
妄念铺,不再三界之中,店主人鬼莫测,连长相都众说纷纭。这个地方,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不管是阳寿,还是禁药,同时作为交换,你也必须拿出一样东西,没有足够的银钱就只能拿身上的东西去换。
听二毛子说他曾经就扔了两魄在这里,虽然他的话十句有九句都在吹牛。但江离对这个地方还是有些怵,在店门口抓耳挠腮,良久才走到店中去。
这店的装潢布置没什么特别的,很像人间的古董店,一进门就能看见嵌入墙中的多宝阁,江离好奇的走近一看,看见其中一个格子上放了一个玉白的瓷碗,下面放了张小纸条,写“孟婆汤底,童叟无欺”
江离:“……”
她看见纪仲渊的身影在后面一闪而过,不敢耽搁,赶忙跟上去。
纪仲渊和一个银袍的男子坐在屏风后面,从江离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后脑勺,两人的对话隐隐约约的传过来。
“怎么弄成这副样子?”银袍男斟了一杯茶,递给他。
“不关你事。”纪仲渊接过茶杯,淡淡的啜了一口:“东西呢?”
银袍男轻笑了一下,递了个盒子给他。又忍不住的笑了出来:“堂堂···”
——咚,一只黑翼彩目鸟突然撞到柜顶,江离再凝神时只听到后半句:“居然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哈哈哈。”
她早在鹤鸣山时就发觉纪仲渊根本和那座山没什么联系,女鬼说的山神应该另有其人才是。但后来变故太多,她没能找到女鬼想要的东西,本来想唤她出来说清楚的,但下了山顶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女鬼了。
这铺子的老板和纪仲渊相熟,方才差点听到纪仲渊的真实身份,结果偏偏出了岔子。
她转过头去怨怪的瞪了那黑鸟一眼。
被那黑鸟翻了个白眼回来。
“走了,不准用本座的脸做出如此不雅的神情。”纪仲渊从屏风后走出来,之前的狼狈黑灰一扫而空, 这是吃了什么仙丹?
江离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自然也问了出来。
可惜纪仲渊并没有回答他,江离扁扁嘴跟上他的脚步:“哦。”
纪仲渊:“不要扁嘴。”
他们一前一后的离开铺子,只听得那老板在身后笑得张狂,隐约还在说着什么头一次见纪仲渊那张脸上出现这么多表情。
江离拿眼睛悄悄瞥他,只见自己那张脸上面无表情,像是罩着一层寒霜,不近人情的样子,看得她心下很不是滋味。
冷心冷情,肯定是个大坏蛋。
他们出了妄念铺,天色已暗,街上行人渐疏,早春的天仍然带了几分料峭,青石板冰凉,又落了几丝雨,江离原来的身体借由魄琼浆形成,加上她自身就是个阴魂,所以对温度的变化尤为敏感。
此刻不肖她提醒,纪仲渊已经感受到这具身体越来越僵硬了,他心下一阵烦躁,“你这身体很畏寒?”
江离忙不迭的点头,面不改色地撒谎:“和阴魂接触久了,自然比常人更要畏寒些。”
他听了只浅浅地蹙着眉头,加快了脚步。
过了半响,两人站定在一处青楼面前。夜间寻常的人家早就歇下了,只余这处终于热闹起来,挂红批绿的,隔着老远,调笑声都能传进耳朵来。
江离虽然是个鬼,但也是个正经的鬼。这种只曾听闻过的场景,让她不免红了脸:“走啊,你停在这里干嘛?”
纪仲渊正望着青楼里笼罩的奇怪气息出神,听她说话,转过头一看,江离已经从耳朵红到脖子了,他恶劣一笑,道:“走什么,来都来了,自然是要进去住一晚的。”
言罢,一撩袍子,迈步走进去。
老鸨听人通传有个粉衣女子大剌剌的走进来,连忙从内间出来看,那粉衣小娘子身量不高,干练的束着发,一张小脸白生生的,杏圆的眼里却透出一股子莫名的威压,看着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主。
老鸨生怕是哪家的小娘子来寻夫了,赶忙脸上堆着笑上去迎她。
“哟,这娘子好生俊俏,只是不知道到咱们凡霜院有何贵干啊?”她经营这处青楼多年,什么人没见过,练就一副好口才,使是人是鬼先夸过一遍。
只可惜纪仲渊并不买帐,他嫌弃后退半步,被这脂粉味熏得受不了。
“寻个住的地方。”
把青楼当客栈?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老鸨心下疑问,面上却是带着笑,开门做生意嘛,有钱赚就来者不拒,她利落的应好。将这位冷着脸的祖宗领去后院,又听仆从来报门口还站着个颇为怪异的公子。
江离这回是真抓瞎了,那混蛋顶着她的皮也不害臊……等等,她这不也顶着他的皮吗?
想通这点,江离深吸几口气,咳嗽两声,学着纪仲渊冷脸的样子,负着手走进去。
在场的都是火眼金睛,怎么会看不出他是故作淡定,但这副姿态落在那些见惯了急色鬼的风尘女子眼中,却是可爱得不得了,何况还是这么个帅气的公子。
江离甫一进去,就被一堆花花绿绿的衣裳包围了,软软的手臂攀上她的身体,江离哎哟哎哟的躲,却怎么也躲不开。
蓦的脑海里响起纪仲渊的声音:“蠢货,运气。”
她凝神照做,方才那些扒上来的女子被一道看不见的气流震开些许,江离愣神间,见到纪仲渊远远的站在二楼冷眼看着她,连忙挥开又要扑上来人,朝他跑过去。
众女子扑了个没趣——原来是个有家室的,那粉衣女子的表情看着好生煞人,便不敢再去骚扰。
“你怎么不等我!”江离心里又慌又怕,下意识的把他当作唯一的倚靠。
纪仲渊嗤笑一声:“等你什么?等你在门外站到天亮?”
江离:“……没信义!”
纪仲渊对她的控诉却没半点反应,拾步朝三楼走去。
二楼人来人往,具是嬉笑声和划拳声,有不长眼的醉汉朝纪仲渊吹口哨,他冷冷的一扫,眼里凌厉一现,那醉汉身后靠着的栏杆应声而断,醉汉跌下楼去,又是一阵混乱。
……也亏自己占着他的身体,不然下场不会比那个醉汉好到哪里去。
三楼比起二楼要幽静很多,扑了地毯,踩上去软软的没有声息,四周挂满红稠,隐隐有人影,但却安静得很,纪仲渊目不斜视,顺便把到处乱看的江离拎在手里,亲自给拎进房中去了。
“你也注意一下我的形象好吧,”江离抚平后衣领:“女孩子怎么能做这么粗鲁的动作呢。”说来好笑,江离从前混迹地府,整天不是和二毛子斗嘴,就是在阴阳道旁欺负小鬼,那时候没注意形象,这会儿互换了身份,反倒是在意起来。
纪仲渊拿眼神上下瞥了她好几眼,又不置一词的挪开眼睛,江离像是根柴火一样,一点就着了:“哎哎哎,你什么眼神?”她绕到纪仲渊身前去,仗着这副身体的身高优势俯视他:“你这样的态度是很危险的……”
还没等她讲完,纪仲渊就率先转过身去,打开其中一间房门。
“我们就住一间房?”
江离扭捏的站在房中,纪仲渊倒是坦然,合衣躺在床上,闭目休息:“嗯。”
“睡一张床不太好吧……”
他短促的笑了一笑,睁开眼盯着江离:“不是我们,是本座。”
纪仲渊手一抬:“你,随便睡哪里。”
江离懂了,意思就是除了床,随便睡哪里。等等,这样的场景怎么似曾相识?
鹤鸣山的山洞中,眼巴巴看着男子吃完的一个红薯的少女,被毫不客气从山洞中请出去了。画面一转,江离直愣愣的站在房中,觉得鬼生凄凉。
她叹了口气,安抚了一下乾坤袋中有些躁动的铜钱,在房中找到一处美人榻,蜷缩着身子,或许是因为心神具疲,很快就入睡了。
江离是被一阵奇怪的声音的吵醒的,鼻尖嗅到一股异香,她用力的吸了几口,发觉还挺香甜。
她昏昏沉沉地起来,见纪仲渊还睡在床上,隔壁的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床吱吱呀呀的声音,江离就算再迟钝,也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这声音也太臊人了,江离听得浑身发热,腿也有点发软,好不容易走到床边,想伸手推醒纪仲渊,还没碰到他就被擒住了手,纪仲渊冷着一双眸子,里面寒意不减:“做什么?”
江离的身体越来越奇怪:“纪仲渊,我好难受。”话一说出口,那声音软糯得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一双斜斜上挑的凤眼里水汪汪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纪仲渊看得皱眉,这房中的异样他自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她的魂魄一点邪术都受不得。
江离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纪仲渊黑着脸,呼吸一窒,青筋直跳:“你给我清醒一点!”
江离嘴里呜咽着,听他语气稍微重了一点,心里也着急得不行,手里没轻没重地就朝那拍了一下。疼痛席卷而来,她几乎立刻就趴到地上了。
纪仲渊:“!”
比起痛得呻吟的她,纪仲渊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黑灰来形容了,他看着匍匐在地的人影,一瞬间杀意毕现,后一秒又尽数消弭在她的痛哼中。
他割破江离的手指,鲜血涌出,刹那间就将屋内的甜靡的气息散了个干净。江离缓过那一阵,清醒了不少,这时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什么错。
“起来,别装死。”纪仲渊看着死赖在地上的人:“以为装死本座就会放过你吗?”
江离:“你会吗?”
纪仲渊冷笑:“你再不起来可能就···”
江离刷的一下坐直,脸上泪痕尤在,眼神湿漉漉的像急眼的兔子,纪仲渊揉着额角:“眼泪擦干净了。”
“是怎么回事啊?”屋内不知何时燃起了烛火,印着她委屈巴巴的脸,纪仲渊心里有火没处撒:“不过是一点低劣的媚香罢了和幻术罢了,你着实太没用了些。”
江离知道自己菜,说起来与他相处不过两三日,竟然已经能面不改色的听这些评价了,她低着头呐呐不语,吸吸鼻子,屋内只剩烛花炸裂的声音。
还有微微的摩擦声……
纪仲渊手中飞出去一个银环,咻的穿过窗户纸,随后传来一声钝钝的声音,好似扎进什么东西似的,江离听得头皮一紧,他却跟没事儿人似的,整理一下衣襟,淡淡道:“继续睡吧。”
发生了这等事,江离哪还敢一个人睡:“我,能和你挤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