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偷地潜进了陆家,很顺利,至少没有一个人发现我。进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陆安,可是——”
谭辛知道他说到了重点,面沉如水。
“可是我到底还是没能接触到他,因为那时候,陆家太太也在他房里。我就悄悄蹲在门外,打算等人出去了再想办法……了事,然而在等的空隙里,我却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说到“了事”的时候,沈风迟疑了会儿,咬字也变得极为不自然,露骨的恨意和颓然的无奈,以及隐隐透露出的自鄙,让他难以直面这样的话。以怨抱怨看似情有可原,实乃下策之选,除了获得泄愤这种虚无的快感,实在没有其他的好处,反而还会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地,更何况是陆风这样的热血男儿。这点,他大概也想的透。
他继续道:“我听到陆太太对陆安说:你不该出生,你的出生就是个错误。她还说,她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生下了他。”
谭辛凝眉,若有所思。
乍一听,这话没什么毛病,陆安此人为非作歹惯了,闯下的祸事多如牛毛,生下这样的儿子,能省心才是怪事,可细细想来,‘错误’这两个字似乎总带着一点幽怨的恨意来,而前者顶多含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听起来不同,品味起来自然也不尽相同。
谭辛问他:“还有呢?”
“然后……然后我就听陆安顶了回去,他说:既然明白是错误,干脆装聋作哑得了,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爹对你这么好,你也该满足。然后,陆太太就愤怒地甩了他一耳光,陆安好像还低低地骂了声什么。”
再然后,所有人都知道,陆太太心智缺失,疯了。
沈风的这一番话说得极其诡异,谭辛紧紧地盯着他又问:“然后呢?”
“两人争吵了很久,我在外面也蹲了很久,兴许是听到了这边的吵闹,有人闻言赶了过来,我知道不好行事,只好先撤。”
谭辛道:“之后你便去了后园池塘?”
沈风点头:“我路过那儿。”
“几时?”
“约莫……亥时。”
“到那儿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之处?”
既然池塘边能留下他的脚印,肯定不会在陆姿出事之前。
沈风道:“这就是我要说的,天虽然漆黑的,但我还是看到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往后边的竹林里闪去了。我本想跟上去看看,可是那竹子繁茂的很,阻断了来路,那黑影三两下就消失了,我毕竟不好多做停留,想了想便折步离开,只当好奇,没怎么放到心上。直到第二天听说陆家出了事,才隐约觉得不对劲。”
竹林,又是竹林,那里果然有异。
谭辛心里直打突。
“我恨陆家人,可是不管怎样,我还是决定将这件事告知于你,毕竟……人命大于天,无论如何,恶人总不该逍遥法外。”沈风语气生硬地道。
想来这番话也是经过数次挣扎才憋出来的,毕竟眼看着仇家被闹得鸡犬不宁,本就不算是一件糟糕的事,沈风既然选择将这件事告诉她,可见有几分血性。至于他的话是不是值得信任,谭辛不敢多做担保,可依照当前的情况来看,撒谎的可能性实在不大。否则,他的目的又是如何呢?混淆视听,以示清明?
不像。
若长官无为,追捕真凶又遥遥无期,沈风刚巧突然出现,正好成了长枪上的猎物,那么他就是个用来敷衍陆家的倒霉牺牲品,要知道,在这样特殊的情况下将这一番话说出来,被怀疑的可能性往往要比被信任的可能性大多了。这点,他不是想不通。
谭辛不知是为他捏了把汗,还是欣慰于他今天带来的线索,竟微微地松了口气。而后,她深深地看了沈风一眼,又微微偏头看了眼阿苏,刚放下的心还没来得及缓缓,又重重地沉入了谷底。
自叶笙来到江宁,除却执行公务不得不见人之外,始终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就连府里的仆从也鲜少见到他,若无要紧事,大家也都自觉地很,几乎不会到他跟前乱晃。
这个不成文却心照不宣的规矩,早在谭辛进来的第一天就领教过了,她亦不是个讨人嫌的人,所以在叶笙下衙之后,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前去叨扰。只是当下这条线索说小也不小,左右思量下,还是决定先行知会一声,尤为不巧的是,流云和飞羽始终不见人影,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无奈之下,她只好硬着头皮自己走上一趟。
天色不早,万物渐渐没入昏暗之中,她走得极为小心翼翼,生怕惊了树上本就少的可怜的鸟。匆忙之中安置的按察使府占地并不大,凭心而论,里边布置的也是出奇的简易,只能算是勉勉强强凑个体面,且一直笼罩在静谧之下,在暗色里踱步,谭辛油然升起一股寂清之感。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起初只是一团火苗,随着她的脚步,竟有星火燎原之势,简直太诡异了!
她狠狠地甩了甩头,企图将心中的那股异样甩到万里之外。
她一直走着,直到来到一处不大不小的院门口,才堪堪停下脚步顿在原地,神色踌躇,似有所虑。
屋内有灯光影影绰绰,却不见半分暖意,亦不见窗户上模糊的人影,半开的深朱木门微微晃动着,冷风趁机卷了进去,却带不出残余的人气。
想来叶笙刚刚出去,灯既未熄,应当不会离开太久。
这么想着,谭辛便安静地候着了。她站的笔直,平静如水的眸子隐在昏暗中,仿若天边摇摇欲坠的寒星,也不知站了多久,身后果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虽然不重不疾,平稳至极,却好像踩着莫大的心事,连黑漆漆的泥土都忍不住放轻了呼吸。
“你在这里做什么?”
来人不仅惊讶于她的出现,还很不高兴,本就深沉的眉宇此刻却更是沉得宛若冬日里的寒潭。
谭辛作了个礼,歉意道:“因有要事相告,且端倪重重,本欲事先知会流云飞羽,却没见着他二人,想来时候不早了,又恐耽误,这才冒昧过来,是小人考虑不周,望大人恕罪。”
说是要事,想来也是和陆家的案子有关,叶笙这才收了戾气,示意她如实相告。
谭辛将沈风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又将陆举善与陆太太的话交代了,叶笙一言不发地听着,神色淡淡。
他摆手示意:“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叶笙的态度保持地平平淡淡,谭辛看不清他心中所想,见话已带到,便识趣地转身离开。
只是转身之际,余光却瞥见一串似断了珠的暗红,那暗红垂落在地,悄悄没入土中,一点也不惹人注目,偏偏迅速地入了她的眼,让她一阵心惊。
谭辛猛然顿在原地,维持着一副欲转不转的尴尬姿势,顺着那淹没在夜色里的暗红往上爬去,透过不远处隐隐传来的微弱灯光,落到了那宽大流畅的袖袍之上,她瞳孔一缩,抬头问道:“大人,你受伤了?”
叶笙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出这句话,先是微微一怔,很快又恢复平静,他淡淡地蜷起那只半掩在袖口下的手,漠然道:“不小心磕了一下,无碍。”
谭辛自幼随祖父出诊,所学虽不及十全,七八总该足够,即便灯光微弱,她也知道叶笙口中的“仅仅只是磕了一下”有多不靠谱。
她道:“小人不才,沉疴宿疾虽无十分把握,包扎止血一事还是能对付的,若大人不嫌弃,还是让我替大人处理一下吧。”
叶笙根本就没听进去,神色间亦瞧不出半点在意,仿若那伤口并不存在似的:“都说了无碍,你——”他顿了顿,补充道,“你早点回去休息,明日还有事要忙。”
很久之前,谭辛并不是个喜欢拿热脸帖人家冷屁股的人,别人不愿意做的事,她不会去勉强,一切顺其自然,于谁都如此。只是事到如今,再容不得她再随心而为了,千辛万苦只身来到江宁,千求万求进按察使司,她的脸皮绝不薄于她心底的不甘,曾经那些不愿意甚至不屑做的事情,她竟然接受地如此之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