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谢蔚然却顾不上报复付欣了,只因他听人说起,北朝听闻先帝驾崩,新帝年少,便派大将军带领三十万人马,陈兵边境。
这件事,京都里大部分人还不知道。
谢蔚然接到消息的时候正逢皇上出游兴乐宫,掌事太监让他备好马车不得耽误。他吩咐副手去办了,自己便在一旁沉思。沉思半晌,决定去找自家父亲。
“您早就知道北朝边境的战况了?”
“刚知道。”
“那还等什么?如今卫大将军和傅大将军都在京城,庐陵王又没了,难道要等北朝打到京里来?”
谢太傅拿帕子擦了脸,便阴沉的看着谢蔚然。
“我冲动了,请父亲责罚。”
“你不止冲动,还胡闹!”
谢蔚然猛然抬头。
谢太傅盯着他问,“你如今是什么身份?”
“车马营校尉。”
“你是负责天子车驾的,肩负陛下安危,边关之事,也是你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乳臭小儿能议论的?”
“我明明……”
“你觉得你先前所立的功劳,也配叫做战功?”
谢蔚然怒极,却不敢反驳,末了嘟囔道,“您再看不上我的功劳,陛下也因为那功劳让我做先锋,还尚了公主。”
谢太傅顿时被气笑了,“你以为陛下让你尚豫章公主,是因为你的军功?”眼见对面的儿子一脸不解,谢太傅不由叹口气,揉着额头道,“有不懂的话你同你兄长说去,我只有一件事,当日太皇太后灵前,陛下能顷刻间杀了庐陵王,如今你胡乱说话,他也能不管不顾的杀了你。到时候,”谢太傅一拍桌案,高声问,“你让我和你母亲怎么办!”
“父亲,我错了。”谢蔚然下意识的跪倒在地。
谢太傅却没让他起来,端然坐着道,“你知道就好,无论如何,我们养了你一场,也不求你出息,好歹等你成年,有了孩子,你再胡闹也不迟。”
“……是。”
“边境的事,无论你是从谁哪里知道的,都不许往外说,一个字也不准,对你大哥也不许说,就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
“战报早就递到建章宫了。”
谢蔚然赫然抬头,“陛下就不怕……”
“那是皇家的事,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胡乱折腾,不过换个人上台罢了。你只记着,无论你将来要如何,你总是谢家养大的,也不求你为谢家添光,只要不胡言乱语害了家人就好。”
“是,我知道了。”
临出门,谢蔚然却忍不住回头问,“阿爹,太皇太后真是庐陵王害死的?”不对啊,看前一阵子太皇太后的表现,是向着庐陵王的,太皇太后好歹是个助力,庐陵王害死她做什么?
“你觉得呢?”
“我先前以为,太皇太后和庐陵王有交情,太皇太后很偏爱庐陵王。”
谢太傅目光微亮,有心想夸儿子几句,又怕自己猜错了,便不经意的问,“依你看,陛下诛杀庐陵王,所用的证据是真的吗?”
“不是。”
“为何?”
“陛下整天忙着游花船赏美人扔骰子,哪儿来的时间找证据。还不如说他是看上了庐陵王妃,才故意诬陷的庐陵王呢。”
“……”谢太傅喝了口茶,才勉强露出笑意,低声道,“你出去吧。”
刚才,真是想太多了。
谢蔚然陪母亲用了午饭,又因为送付欣《女诫》这件事被训斥了一番,一时头疼不已。
谢夫人看出他的神色,叹口气道,“我知道这些话说了你不爱听,可你仔细想想,若豫章公主在你加冠礼上送你一本《论语》,你高不高兴?”
“我还挺想要绢帛本《论语》的。”
绢帛本比起草纸本的书册可好太多了,不仅字迹清晰明了,容易保存,拿在手里感觉也极好,相对的,做一本绢帛本书册耗费的人力财力要比寻常的草纸本大得多。谢家倒是有钱买绢帛本,可谢家向来自诩书香门第,这种读书也要绢帛本的富贵人家做派于他们而言,是很不屑的。
因此从小到大,谢蔚然也就买了绢帛本的《女诫》,还送人了,还被人烧了!
想到此,他顿时觉得肉疼。
谢夫人则觉得头疼,眼见儿子听不进去,她只得将最不想说得话说出来,“你可记得义和公主?”
“嗯。”就是和豫章公主关系最古怪的那位呗,说起来好像有仇怨,但有了好东西会记挂她。像上回宫宴上,义和公主随随便便就送了几刀绢帛纸,能做百来本绢帛本《论语》了。
谢夫人觉得接下来说的话实在不好开口,但又不能不说,于是盯着手里的茶杯道,“如今义和公主住在她的公主府里,养了十几个面首。高兴了便让人去找卫赞之,不高兴了便去城外园子里和吴兴公主玩乐。我前阵子去看你大姐,遇上义和公主找卫赞之找不到人,便在卫家大闹,在众人面前将卫夫人骂的狗血淋头。”
谢家大小姐谢文涵作为卫家大少夫人,如今协助卫夫人当家的儿媳妇,旁人不清楚义和公主和卫赞之的事,她却是最了解不过的。
“那卫赞之还送义和公主那么大的礼?”
“所以过了及笄礼,义和公主就安分一阵子了。”
“那卫大将军就不管?”谢蔚然却想起来,依稀前不久,卫大将军给皇帝上过一道书,皇帝紧跟着就把卫赞之送到兴乐宫当守卫去了,约莫在义和公主及笄礼后,人才回来。他不由感慨道,“那义和公主的靠山还真硬啊?”
“你说什么?”
“义和公主可以胡闹是因为皇帝肯为她出头,再不济还有个张太后,可豫章公主有什么?您不了解,我却听人议论过,张太后不大喜欢豫章公主,皇帝从前也不大喜欢她。就算受了欺负,她又能找谁出头?”
“……”
“阿娘,依我看,您不如拿出做婆婆的派头来,也不求将她管的如广德公主一般贤良,好歹要守些规矩吧。您是婆母,她是媳妇,面上虽要守着皇家的礼,可私底下也是要守孝道的。想学义和公主,那也得她有人帮衬。”
生母早逝,没有亲生兄弟姐妹,又不受太后喜欢,更不受皇帝待见,和其他公主的关系也没那么好……谢蔚然一一回想着豫章公主的处境,顿觉她其实是只纸老虎,唯一能够依仗的,也不过是公主这个身份。区区一个公主府还能和朝中重臣世家相比?
至于先前为何输给了她呢?一定因为她是女子,最擅长小人心计,行事光明磊落的人自然敌不过。
是了,一定是这样。
自己没经验,可母亲却不同,掌管谢府二十多年,和京里各家夫人相处的极好,所养出的两个姐姐也都极聪慧。倘若母亲对上豫章公主,她自然要乖乖听话,就像,父亲先前说的那样,“嫁夫从夫”。
这样,自己就能报前番的“大仇”了。
谢蔚然顿时豁然开朗。
谢夫人看着谢蔚然面上变幻的神色,提醒他道,“豫章公主如今看起来是没有依仗,也不大出门和人联系。可她先前及笄时,即便不出门,也能让你挨一顿打,顺便吐出一半产业来。”
“您怎么知道?”谢蔚然顿觉不妙,“有人告密?”
“你的产业都是我精挑细选过的,有了变化我自然知道,还用得着告密?”
“那您也不管管,就让她胡来?”
谢夫人含笑看着谢蔚然,再不说话。
谢蔚然顿时面色一红,“我不是有意骗母亲的。”
“我是你母亲,你就算骗个一两次也没什么要紧。可你之前做的事实在太过分。”谢夫人见谢蔚然茫然中带些不满,继续解释道,“女儿家一生就一次及笄礼,豫章公主又刚刚失去了父亲。你也说了,张太后不喜欢她,太皇太后又耽于享乐。先前及笄礼,她还担心张太后不肯出面,便请了我来,好不容易过去了,你却给了那样一份礼——你们将来的日子还长,你却这样伤了她的心,还指望内宅和睦?”
“可我也没见她有多伤心啊,先帝驾崩她还想着吃烧鱼。”
“……”谢夫人打量谢蔚然半晌,忽然就理解了谢太傅每次见谢蔚然后为何直呼头痛,“罢了,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我只说一句,人心易变,等心凉了就迟了。”
谢蔚然听了这句话只当没听见,虽然在之后漫长的人生里,他都一直记着这句话。
而对于母亲不肯“处置”豫章公主这件事,谢蔚然有些不高兴,但仅此而已。
大不了以后多注意注意,难不成自己一个上过战场的男人,还敌不过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黄毛丫头?
过不久,谢蔚然觉得他的机会来了。
那是中元节前两天,快到祭祀的时候,朝中各处忙碌不堪,皇帝终于消停下来了,开始规规矩矩的待在建章宫批奏折,车马营也终于空闲了下来。
谢蔚然回府,就见付欣坐在西苑书房里,领一大帮丫鬟在抄经书。他隐约记得,这经书是是给先帝和太皇太后抄的,中元节就赶着要。
付欣抬头道,“我最近有急事,你去用东苑书阁吧。”
谢蔚然却道,“要得急吗?要不我帮你抄?”
“……”
“我最近有些空闲时间。”
“不必了。”付欣低头下笔如飞,边解释,“这是以我的名义送上去的,你的字不成,会被人认出来。”
“哦。”谢蔚然理解的点点头。又道,“可我有本手册放在书房里,正打算去用。”
“进来取吧。”付欣继续低头抄。供奉给太皇太后的经书其实早就准备好的,临了张太后却说今年用另外一种纸誊写,且消息递过来时离祭祀就差不到十天功夫了。付欣无奈之下只得重写,因为如今身边丫鬟写字不熟练的缘故,她如今每天也不得空闲。
谢蔚然答应了一声,便进屋取东西,顺便喝口茶,放茶壶的时候不知为何绊了一下,万幸他自幼习武,微一抬脚便平衡起来了,又一手抓住杯子!接着,手里的茶壶便直直朝着付欣身侧那一沓摞得高高的黄表纸上砸去。
接着,茶壶翻了个儿。
厚且蓬松的一沓黄表纸顿时塌了下去。
谢蔚然站起身,正见付欣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与此同时,丫鬟们的惊呼声和收拾剩余黄表纸的沙沙声便混合在一起。
此刻有声,不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