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华院中早就备好了一切。
素雪原是最温柔的,现下也冷着一张,自时歌踏入屋内开始便一言不发,麻利的伺候她沐浴更衣,梳妆挽发,显然是气的不轻。
屋内静的都能听见夜漏的水滴声,时歌透过铜镜见素雪规规矩矩的替她梳着发,想着她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来缓和一下这个气氛。
时歌想转过头去看看,被素雪扶着脑袋转了回去,只好继续看着铜镜中秀眉微蹙的素雪不知如何是好。
“素雪?”时歌小小声的开口。
“……”
“你这是生气了?”
“素雪哪敢生小姐的气啊。”
“……”
这回轮到时歌沉默了。
以前她宫里的宫女总恨不得一遇见她就自动隐形消失,身边只有葵心一个是贴身伺候的,葵心一向胆小怯懦对她的任何决定任何行为都只有顺从的份,哪怕明知道许多事不可为,她也总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提醒两句,她不听,她也就不再坚持。
因此时歌随心所欲惯了,面对时家这样要生气要念叨却又是实实在在关心她的,她还真是没有应对的方法。
“来了来了,刚熬好的姜汤!”正巧半阙小跑着跟风一般旋了进来,手里端着脸一样大的青瓷碗,盛了满满的一碗姜黄色热汤。
“太夸张了吧!”这是嫌她在河里没呛够水,这会儿寻思着给她全数补上?
“夫人担心小姐再染风寒,这是特意吩咐的。”
时歌伸头朝碗里看了看,碗底还沉着几片切碎的姜末,小脸瞬间揪成了一团苦瓜状连连摇头,软硬兼施硬是让半阙替她分担了一半后才勉强愿意入口。
一碗姜汤喝的是万分困难,不过也托了这碗姜汤的福,见时歌受刑一样灌下了半碗,素雪总算是消气不少。
念及半阙陪她折腾了一晚上,时歌便让她好生先歇息了,只带着素雪又匆匆赶去了犀香阁。
曲径通院处,见前方树荫遮挡的月洞下,背着月光似乎有个人影站立,未见其人倒是先感受了其低压的寒气。
“你先去犀香阁看看情况。”时歌偏了下脸,轻声吩咐道。
素雪看了那人一眼,应声先行离去。
这里是将军府,在自家的地盘她还是不担心有人会对时歌如何的。
待素雪走远了,时歌才开口道:“你不守着公主了么?”语气带了七分笑意三分讥讽。
“你认得我?”他的声音清冷如高山寒雪,疑问却不带上一丝波澜。
“嗯?”时歌怔忪。
她没想到荆溟会问这样的问题。说起来,前世她和荆溟的交流不多,除了知道他的武功和忠心,对他的印象也就两个字可以概括——木头。
时歌以为他来找她无非也就是问问“你什么目的啊”、“你想干什么啊”诸如此类的话,若是这样的问题她自然可以对答如流,但她却没想过荆溟会问一个她从未想过的问题。
“什么时候?”
“什、什么?”时歌一时间还转不过弯来。
荆溟自阴影中走来,携着寒气居高临下。时歌脑中飞速想着应对之法,但似乎在他寒潭若深的眸子中只能留有一片空白。
时歌以为他还会说什么,仰着头等,做好了死不认账的准备。但他只是看着,目光凝在时歌眼间,让人心虚。
荆溟察人于微,她在他面前情绪外露的太多,被怀疑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他是影卫,除非涉及公主安危,否则他不会出面,所以他会出现在这里,本是就是一种警告。
时歌在他的眼中读出了这种无声的威胁,夜风吹过心底,凉丝丝的。威胁?警告?谁都能,偏他荆溟不可以!也没资格!
重生以后很久没冒过头的公主脾气此时瞬间涌了上来。
“你想除掉我么?”目光如炬,时歌寻了一处假山靠着,讥讽道。
见荆溟只是微微眯了眯双眼没有接话的打算,又问了一遍:“如果我会伤害她,你就打算除掉我么?”
危险的气息一闪而过,答案不言而喻。
“哪怕我是时家的独女,是皇帝亲封的郡主,哪怕动我会牵连甚广,你也不在意?”
依旧没有听到字句回答,时歌将这个归为默认,愤怒的情绪乍然而起。
你既如此忠心,却又为何在我远嫁南疆之时弃之不顾!
时歌圆滑的指甲抠的手心生疼,才将心中差点便要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闭了闭眼,时歌深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又是一脸嘲讽:“你既这么忠心,不如去把林裴澈杀了吧?”
“哦对了,还有沈家人,也是成天膈应她。”低头玩着她洁白通透的指甲,时歌懒懒道:“虽说现在还都是小打小闹的,指不定再过个几年就你死我活了呢?嘶……这么一想身边的隐患还真不少,你不如都杀了吧。”
话音未落,时歌便听到一声微不可查的轻笑,她抬眼去看,荆溟依旧神色如常面无表情。
时歌开始后悔了。荆溟什么性子,跟他发脾气就和唱独角戏没什么区别,时歌有些泄气,叹息叹了一半突然又好奇道:“在你的认知里,有什么是比公主更重要的么?”
“皇命。”没有多一秒的思考。
这个回答像是一道利箭,贯穿了她所有的疑惑,瓦解了时歌一直以来坚信的,那个名为“忠诚”的高墙。
是了,荆溟跟她太久,久到她都忘了,皇家影卫是只奉皇命行事的组织,因为皇命让他保护公主,他便誓死守护,皇命让他不用保护公主了,他自然也就离开了。
所以由始至终,他忠诚的对象从来不是她,而是“皇命”。
她竟还以为除了皇兄和葵心,至少他也是真心相待的,却原来不是?或者都不是?
她怨了这么久,耿耿于怀这么久,原来都是笑话。
她才是那个没有资格的人……
“我……我去看看她。”
荆溟看着她步履蹒跚,像丢了魂一样的朝着犀香阁的方向走去。
他虽不知为何他的回答对时歌似乎打击颇大,但以之前种种来看,他总觉得有种熟悉感,是来自时歌对他的。每每她在,便都能察觉到她看向他的目光中似怒似怨。
时歌认得他,他原本只是这样怀疑,现在确实是了。
不过时歌是否认得他他并不在意,也无意深究,如果不是这次的落水连累了公主,他也不会走这一趟。意料之外的是,时歌所了解的,应该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
时歌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这么走来犀香阁的了,还是芸昭担忧的询问声拉回了她的思绪。
时向远毕竟是男子不合适待在公主寝室,过来也只是吩咐了几句便离开了,一屋子剩了芸昭,程大夫和几个丫鬟。
“公主还未醒来么?”时歌定了定神,掀开床帏去看。
“公主只是呛了水并无大碍,按理说早该醒了,迟迟未醒可能是因为受惊过度。”
时歌一边听着程大夫的解释一边探了探萧灵均的额头:“那麻烦您开些补气安神的药等公主醒来时服用吧。”
没有发热,呼吸均匀,面上也恢复了些血色,萧灵均躺在床上和睡着了没什么两样。
“娘,公主的药不可怠慢了,还是劳您辛苦些亲自去看着点,这里我来就好。”时歌也落了水受了凉,怎么可以再让她来看顾?芸昭自然想都不想就要拒绝,接到时歌挤眉弄眼的神态后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讷讷的应了声招呼着丫鬟们随程大夫一齐出去了。
“别装了,人都走了。”时歌闲散的语气随着关门声一道钻入萧灵均耳中。
随即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萧灵均掀起了帏帘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的?”
“你睫毛抖得跟筛子一样。”时歌倒了两杯水坐到床沿边,递给她一杯:“你装这做什么,好玩?”
“出了这么大事明天皇兄知道了一定杀过来,与其看我好好的在你这吃吃喝喝将我训斥一通还不如昏迷不醒,让他先罚了有错的人。”萧灵均装了这许久也是渴了,接过来就是悉数灌下。
“荆溟?沈纪?”要说有错的人,公主落水,在场所有人皆有错,真要算起帐来连她都逃不过。
“自然是沈纪。”
时歌见萧灵均一提起这名字便是一副极度嫌弃的模样,回想了一下她幼时的心态,好像……有点记不清了,遂问道:“你为何这么讨厌他?”
“何止一个他,他们整个沈家我都讨厌!”萧灵均碰了碰时歌,举了举手里的空杯子示意她添水。
时歌嫌麻烦不愿走,便将两人的杯子换了个个儿:“为什么?”
送到嘴边的杯子顿了顿,萧灵均歪头仔细想:“大概是……看不顺眼?”
“……”
显然时歌对她的这个回答不甚满意。
她身为时歌,知悉其中关窍,知道沈家夺了皇兄的权,与之对立,自然是仇敌。可身为萧灵均,一不懂朝堂之争,二不闻党派之乱,不论沈家还是其他朝堂世家于她而言都是臣下,没什么区别,偏偏她就是对沈家多有不满。
或许以前的她,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只是安于平静,不愿去知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