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源药店外面立着一根样式十分古旧的路灯,每到傍晚就会昏昏然亮起,敬业地工作上一整夜。
骆千军卧室的窗口,便正对着这盏路灯。
此时已是深夜,万籁俱寂,只有飞蛾绕着路灯拍打翅膀的声音不时传来。
骆千军倚在窗边,目光随意地丢向远方,却未曾凝实在哪个点上。
床头柜处忽然传来一阵喀啦声,有丝丝缕缕黑气从缝隙中缓缓渗出,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不停震动想要挣脱束缚一般。
骆千军收回目光,朝床头柜那边淡淡瞥了一眼。
喀啦声一秒消失。
见它不再闹,骆千军低下眼去看自己的手掌。
时间过了太久,这只手掌上早已不见当年那些狰狞的伤疤,也不见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它看起来那么普通,那么的叫人厌烦。
但在从山上回来之后,它又有些不普通了。
“你挥剑的姿势不对,该用力的不是手肘,是手腕、上臂跟肩膀一起用力,看,就像这样。”
那只手,明明温软得像树上落下的花瓣,却偏偏蕴含着令人惊异的力量,就那样握住他的手腕,一步一步引导着他做出正确的姿势。
“看,这样一来,剑势就对了。”
帮他纠正完姿势,女孩唇角边梨涡乍现,“怎么样,我厉害吧!”
“嗯。”
身量与剑差不多高的少年木讷点头,“厉害。”
一转眼,便是在那凄风飒飒的荒原之上,少女肌肤赛雪、乌发如云,一身红衣猎猎,手中剑斜斜指着地面,有浓稠的血自剑身滑落,红得发黑。
他收起剑,转过身,一步一步,踏血前行。
“九呆子!”
他听见背后那声呼唤,却无法回头,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已经不再是身份的问题。
是血仇。
“骆九疑!”
少女一遍一遍地喊着那个名字,喊到声音嘶哑,“骆九疑!你混蛋!”
他是个混蛋。
骆千军慢慢握紧拳头。
不止是混蛋,还是个懦夫。
但这一次,他不想再放开手。
与骆千军一楼之隔的陶婳,这会儿也没有睡着。
她从大床的一端,翻滚到另一端,满脑子都是骆千军把她护在身后的样子。
他会不会也是有点喜欢她的呀?
毫无睡意又无心修炼的陶婳一骨碌坐起身,走到窗边托着腮看月亮。
其实,静下心来从头回想一遍,骆千军对她跟对别人真的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可以看出他不是个很容易接近的人,可面对她毫无缘由的上门求职,他不仅答应了,还允许自己住到店里来。
“难不住他对我是一见钟情?”
陶婳眨眨眼,越想越觉得不无可能,如果当真如此,那她这个追男人的任务还要不要继续做?不是等对方来追她才更轻松?
可……万一她相岔了,事实根本不是这样呢?
“不行不行,我先不要自乱阵脚。”
陶婳拍拍自个儿的脸颊,“还是继续追吧,免得到时候会错意事儿就大了。”
一根淡绿色丝绦从天而降,精准无比地落到窗台上,几秒种后,桑念情沿着丝绦滑下来,满面寒霜站到窗外。
“你没睡真是太好了。”
桑念情托着手里的砖头面无表情道,“开窗,不要等我亲自动手。”
陶婳:!
她现在回床上去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答案显然是来不及的。
陶婳怂哒哒给桑念情打开窗,冲他讨好地笑,“小桑,你那么忙怎么还有空来我这儿啊?”
“你以为呢。”
桑念情没好气瞥她一眼,随手把搬砖往旁边一丢,掏出姻缘簿来往陶婳跟前儿一铺,“自己看。”
陶婳小心翼翼观察了桑念情半天,确定这会儿的小桑是处于冷静状态,并没有暴起伤树的可能,才远远伸过一只手来把姻缘簿够过去,往上面一看,咦了一声。
“这上面怎么有我的名字?”
再往后面一看,陶婳更晕了,“我后面那一栏为什么空着?”
姻缘簿上的名字全都成双成对,若是此生没有命定之人,那人的名字就不会出现在姻缘簿上,而是出现在另一本孤星册上,陶婳虽然对月老工作了解不多,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你问我?”
桑念情笑成一团春风,而后突然暴走,“我他娘的去问谁!你知不知道我年底业绩考核要看姻缘簿的!啊?你为什么要跑到我分属的片区里来!为什么还只出了一个名字!你是要逼死我吗!”
植物人不会炸毛,植物人生气了只能炸树枝,桑念情气得顶着一头树枝嫩芽在那儿转着圈咆哮,“你知道当我以为这个月任务全部完成,在发布新任务之前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时,姻缘簿上突然冒出你的名字来我是什么心情吗!我简直恨不能拔出根来绕着桃源山狂奔三十圈!跑到脱水而死算了!”
“别别别!冷静兄弟!冷静!”
陶婳赶紧施展隔音阵,生怕这位暴走的树先生把骆千军给吵起来,“虽然不知道姻缘簿出了什么问题,但这事儿应该不难解决!”
“不难解决?”
桑念情一脸生无可恋地看向陶婳,太过沮丧导致他脸上都泛起树皮的灰棕色,“来,你告诉我怎么解决,现在去挖一棵雄性桃树来跟你栽一个坑里吗?”
陶婳:……
我们桃树成仙前不分雌雄的谢谢。
“不是啦,小桑你冷静一点听我说先。”
陶婳帮桑念情捋顺了头顶炸得东一团西一簇的树枝,顺便发出惊喜的声音,“哇有桑葚诶?你都好多年没结过桑葚,我还以为你要被妙贞气得不孕不育了,真是可喜可贺……”
桑念情瞬间收回所有树枝,恶狠狠瞪着陶婳,“说正事,或者死,选一个。”
陶婳:……
好嘛,这不就要说了?
那么凶作甚?
真是好吓人。
“其实,之前我不是接到一个姻缘签来的嘛,就是这家药店的主人,他跟我那儿求姻缘。”
在桑念情双眼必杀死光注视下,陶婳乖乖将事情和盘托出,“我努力了好多次,谁想到这人油盐不进,眼看着所有手段都试过他还是不开窍,我只好舍身取义,牺牲小我,成全大我……”
“简而言之就是把自个儿卖了。”
桑念情勾勾嘴角,“出息啊,我的姐姐。”
“当不起,当不起。”
陶婳讪讪笑着。
“真当我夸你呢?”
桑念情白她一眼,低下头去看着手里的姻缘簿,抬起手,拇指食指捻了捻,一支毛笔凭空出现在他指间,“名字。”
“陶婳。”
陶婳飞快回答,换来白眼plus一枚。
“谁问你名字了,楼下那倒霉蛋儿的。”
桑念情拿脚尖往地板上点了点。
“哦,骆千军。”
陶婳凑到桑念情身边,看他闭目凝神,一缕仙气自指尖沁出,萦绕在笔尖,眨眼间变作殷红的朱砂墨。
“骆千军。”
桑念情一边念着一边提笔往陶婳身后空白处写去,只见朱笔轻挥,划出一道道光,光线淡去时,骆千军三个大字就出现在陶婳名字之后,两个名字并肩挤在一起,看起来有点莫名的喜感。
“这就成了?”
陶婳看看姻缘簿,又看看桑念情,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被姻缘簿亲笔定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真的可以坐等任务完成了诶!
要不要这么美好!
她忍不住美滋滋笑着,又去打量姻缘簿。
“别高兴得太早。”
跟神情轻松的陶婳相比,桑念情脸色严肃得多,他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骆千军那三个大字,“字还是红的。”
“你用朱笔写得可不就是红的。”
陶婳搔搔脑袋,没弄懂桑念情说的是啥意思。
“若是姻缘钦定,那朱笔落下后字会变黑。”
桑念情手腕一翻,朱笔消失,“若是错记姻缘,字会直接消失,可这种既不消失又不变黑的情况,我还当真是第一次见。”
“那这……到底算什么情况?”
陶婳无语地看向姻缘簿,果然,直到这会儿,骆千军那三个大字还红彤彤的,没有一点变黑的迹象。
“大概是因为你们姻缘并非天定?”
桑念情头疼地盯着那三个字,一抬眼看见陶婳挤在自个儿身边的脸,顿时满面嫌弃地将她推远,“离我远点,看见你我就难受。”
说着就要合上姻缘簿。
“先别合上啊。”
陶婳一直挂心着那不肯变黑的字,“再晾一会儿,说不定是墨没干,晾一会儿就变黑了呢?”
桑念情叹气,连关爱傻子的眼神都懒得给陶婳,生怕自己眼疼,“那朱砂墨是仙气变得,没有晾干这一说好吗。”
“哎呀你翻开嘛,翻开我再看看!”
陶婳见桑念情不配合,上前一步夺过姻缘簿翻到自个儿那一页,果不其然,骆千军三个大字还闪着一层朦胧红光。
“这字,不会消失吧?”
陶婳被那字上光芒闪得心慌,“我怎么觉着这颜色越来越淡了……”
“你能少说几句吗?”
桑念情抢回姻缘簿,打眼往上一看,额角立刻迸起青筋,“看不出你还有乌鸦嘴的好本事!”
原来那字忽闪忽闪的,竟然真的开始慢慢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