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于家热闹的堪比过年。
前任于家家主彻底卸任了家主一位,老来俏找回了当年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小姐姐,两人都死了另一半,这么多年空虚寂寞冷一触即发,衍生出了一段夕阳红爱恋,拖着夫人去游山玩水了。
而于家小家主苦追多年的恋情,终于有了苗头。
苦尽甘来啊!
小结巴有条不紊的指挥人在糕点店门口蹲守,店主被吓得一愣一愣的,卖糕收钱时的表情像是吃了黄连,苦不堪言。
今个一早,于家人就以四面包抄的形式将小店围成一个圈,店主是个在厨房忙了半辈子的中年男人,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小结巴只有面对少爷的时候才结巴,其余的时候口齿伶俐的很,几次追问,就打听到了上次买桂花糕的女人。
“爷,大爷,我咋知道那个姑娘会杀人啊,她不过是来我这买个糕,其余的,我也不知道啊!”
小结巴一刀插在店主刚做出的糕上,新出炉的糕立马碎屑四起,小结巴伸出舌头尝了尝,心想:嘿!丫蛋说的没错,真的挺好吃。
店主却被这舐刀添血的模样彻底吓破了胆,“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我说,我什么也交代!”
女子姓甚名谁店主都不知道,但她最近每天下午都会来店里买一份糕,每次都换买不同的口味,等的时候也会自来熟的和店主多两嘴,说自己家那口子就爱吃软糯糯的东西,店主是个憨厚的男人,不擅长应对美女的搭话,总是腼腆一笑,将做好的糕递过去:
“您的糕好了。”
小结巴躲在一个摊子的后面,眯眼看接过糕的女人,女人和那天他与少爷撞到时穿的一样,一身红衣,杀人不见血,剑眉杏眼,杀气十足,皮肤白皙,形如鬼魅。
一定是她!滥杀无辜的女魔头!
“站住!”小结巴大步向前,身后一众兄弟将景颜四面包围。景颜眉头一皱,身旁佩戴的寒光剑似乎察觉到了来者的不怀好意,隐隐恻动。
小结巴觉得自己勇敢极了。
景颜是被人五花大绑“请”到于家的。
景家虽比不上四大家族,但在鬼蜮北屿一界也是名镇一方的地头蛇,若不是出门之前南风哥哥再三嘱咐自己不要惹事,那今日怕是这于家古街真的是要见血了。
莫名其妙就有人给自己安了个跳人家后墙杀人的帽子,要是她景颜想杀什么人,哪需要用跳墙这样的手段!
小结巴可不这样想,手里拿着捆住景颜的绳子,耀武扬威的进了于家。
于时务如今是于家家主,外出比以前频繁,按理说,每任家主皆要成家后才能上任,一方面是旧习俗外人总觉得人成家后才会成熟,再者,家大业大的,也是需要一个人主内,一个人主外,夫妻双双才能把家还。
可于时务身上还背着与秦幼温的联姻,二人却都好像没有这码事,两家家长催了一些时间后发现自讨没趣索性也不催了,一句“年轻人啊”匆匆将这件事盖了过去。
所以,于家正堂上的空椅,只有陈签签这个明明是个外来户却在人家顺理成章窝居了十年的人越俎代庖的坐一下了。
“跪下!”小结巴不知道从哪学来的这一套,张嘴就要搞封建,吓得陈签签忙摆摆手,又不是要屈打成招,不用跪,不用跪。
景颜眉眼算不上精致,却浑身自带一种火气,眼中睥睨一切的态度总是让人觉得不快。可陈签签却觉得分外熟悉,就如她初到鬼蜮,遇到了尚且年轻的赵南风,那时的少年,也是倨傲的很,活的像一只唯我独尊的孔雀。
“姑娘是何方人士呀?”算上今年,羊城的陈签签正式迈入三十六的大关了,如今的自己已经算得上中年妇女了,碰到晚辈总是忍不住关怀一番。
景颜微微抬了头,冷笑一声:“堂堂于家,竟不问青红皂白就将人抓了过来,你又算什么东西!你们家家主呢?”
呵!好大的脾气!
小结巴也被这目中无人的态度吓了一跳,抢先替陈签签答道:“你……你你你又算什么!这是我们于于……于家的家母!”
嗯?陈签签一愣。
“既然你不……不招,那就拖下去……去去关起来!”
陈签签没想到,小结巴比自己还要越俎代庖,三言二句就来了人,往景颜身上贴了一张定身符,愁眉苦脸问道:“结巴大哥,关哪?”
“关柴房,等少爷回来处置!”
结巴的结巴看来是间歇性的。
也罢,自己毕竟是个外人,让于时务回来处理比较好。陈签签叹了口气,在景颜的大呼小叫中回到了自己住的小别院。
第二天,陈签签是被于时务的大蹄子给压醒的。
她闲来无事做了一桌好菜,本想等他回来一起吃顿饭,却不小心等到了月挂星汉,想着于时务公事繁杂,陈签签也没有多在意,可今天一早却发现,一桌的酒菜被一扫而空,于时务的身子还在地上,腿脚却翘到了床上。
睡姿可真差。
对于于时务,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心中突然没头没脑的蹦出这一句。他是在自己危机关头捞了自己一命的人,是时时刻刻惦记着自己的人,他将她奉若自己心头的神龛,为她遮风挡雨,那对于她来说呢?他能代替赵南风的位置吗?
答案就好像十年前她在山海遇到的心魔一样,恁时间紧挨慢赶的过去十年,她始终不曾忘记那个人。
更何况,让一个于家家主来一个活死人心里和一个死人抢地盘,也太委屈他了。
——“不好啦!”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人。陈签签听到小结巴的声音,开始寻思起自己屋里的门起来,以后睡觉是不是反锁会比较好一点?
小结巴这样慌张不是没有缘由的。
昨天抓的那个姑娘家里人来劫狱了。
陈签签匆忙的将躺在地上睡得像一头死猪的于时务给踹醒,随便套了一件衣服就往外赶,走到半路上还不忘伸手把自己昨夜流的哈喇子给擦干净。
也就是那一瞬间,陈签签突然觉得有一束光打中了自己,斗转星移,山河破碎,朝野更迭,人世间究竟有什么能在偌大的宇宙间留下踪迹,可如果,一个人倘若真实的存在过,就如草蛇灰线,在另一个人的心中留下影子,一个挥之不去,日夜梦回,也想要抓住的泡沫。
陈签签恍惚之间,看到了令她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赵南风与景颜就住在于家古街上的一间客栈里。
他这次露面并非为了找老同学叙旧,也并不想过分招摇,出门的时间更是少得可怜,景颜不比这个闷葫芦,十五六岁的女娃娃正是长见识、哪热闹哪凑的时候,于家这一块又是出了名的热闹,小玩意多,赵南风本来想着小丫头虽然修为不上不下,但是面对小流氓一定是以一当十的,大能们都有各自的矜持,也不会走到大街上放下身段和一个小丫头片子计较,可赵南风没想到,世风日下,竟然真有人和小丫头计较。
而且,还是他最不想沾边的四大家族之一——于家。
赵南风接过小木鸟衔来的红色缎带,这是景颜出门时束的。以防她真的会碰到一些自己解决的事情,赵南风特地用符咒做了只小木鸟放在她身上。
与当年顾家一样,于府墙外布置了漫天的引雷符,门外还有修为不错的家奴镇守,只要他稍有不慎,少说也要落个皮肉满天飞的下场。
赵南风嘴角牵出丝缕不屑,相隔于家百米之外便脚尖一点,飞越了那为修为浅薄的人准备的天罗地网,在门外守卫的家奴只觉得一个黑影闪过,还没来得及细看,赵南风已经稳稳的落到了于家门后的长廊上,连剑都没有来得及御。
雕虫小技。
就在他寻思着如何不惊动宅子的主人平静的救出景颜时,一个家奴仗着自己身形矮小,倏的躲在了后面的草丛中,连滚带爬的跑去了后院。
陈签签做梦也没想到还能看见赵南风。
一晃眼她以为自己不过是生出了错觉,乍遇到了一个和他长得十分相像的人,可盛夏的太阳再怎么让人焦了眼,面对心上人时那一抹从血液里奔腾至心脏的悸动是不会变的。
是一种干燥的双脚蹭进了毛毯里一样的软和。
是一种筋疲力尽的旅人回到了家一样的放松。
是一种千万人之间我终于找到了你一样的安心。
“赵……南风……”陈签签踟蹰的往前走了一步,脚就始终不肯再挪动。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近乡情更怯’的那种羞涩与不安。她讪讪的收回了脚步,有些不定的看着对面的那个人,十年之间藏在心里的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腔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的苦春水——倒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十年,他瘦了,长得更高了,更像百年之后她遇到的那个赵南风了。
他与她一样,正神色复杂的盯着对方看……陈签签突然发现,少年变成男人后,眼中就像是藏了一把刀子,显得那双桃花眼愈发的冷漠起来。
这些年他是受了多少苦。
两人相互僵持着,殊不知这一切已经落到了姗姗来迟的于时务眼里。
四个人的气氛一度很尴尬。
陈签签坐在于时务的身边,以家主的身份登上上座,而赵南风则与景颜坐在右侧。
陈签签犹豫一早被小结巴匆匆忙忙的叫醒,随便披了一件短外套,可现在不知道是因为正厅比较凉还是这里气压比较低,一下打了两个哆嗦。
“不是叫你多穿点嘛?”于时务有些嗔怪,脱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陈签签的身上,这一系列动作完成的太过于娴熟,以至于空气中更甚的夹杂了难以言喻的气氛,于时务的外袍像是一顶大山,结结实实的压在了陈签签的肩膀上。
可陈签签又不好拒绝,只好尴尬的道了声谢。
“多年未见,赵兄还是与以前一样……我先向景姑娘赔个罪,前些日子,于家无缘无故死了一个家奴,又被有心人放了恶灵进来,显些伤到内人,我这才派手下去抓凶手,却不想手下有眼无珠,不小心将景姑娘给带了回来。”于时务率先打破这份诡异的尴尬,一句话不仅爆出几个知识点还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陈签签没有反驳,只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十年,那个傻大个少年变化的未免有些太多。
赵南风哪听不出这句话中富含的信息量,他轻描淡写的掠过二人,陈签签在于家养尊处优,下巴都成了两圈,两人站在一块不说是金童玉女也是一对佳人,于家家大业大,的确能给她避风港一样的守护。
想到这里,他久别重逢的心顺便凉得透顶。
却又无法反驳的自讽。
一切都在往最好的安排上走去,无论是陈签签,亦或是他,两人踏上的都是同一意味上的康庄大道。
赵南风没有再在于家呆下去的理由,男人的背如弓紧紧的绷直到最后一刻,拉了景颜这个一脸茫然的拖油瓶,简略的告了辞,离开了于家。
好像那些少年时的悸动,终究成了一锅没人管的烂菜粥,再也没人细心煲煨。
夜凉如洗,一道黑影闪过了于家的大门,只听两声重物跌地的闷响,大门已经悄无声息的关阖了起来。
于家旁的古街向来天色没暗就收了摊,平和年代的人们不用再像耗子一样,尽可能收集多的财富来缓释内心的不安。赵南风单手撑住脑袋倚在窗杦上,隔壁景颜那丫头没心没肺到了一定地步,丝毫没有追问他为何会与于家认识的意思,刚到了客栈,就一头栽倒在了自己的房间——头蒙上被子会周公去了。
倒是显得他更像是被抓着困了一宿的人,心神不宁的看着窗外。
而陈签签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她与十年前变化不大,依旧是笑起来春风和煦,瘦瘦巴巴的样子,扔到人群中不仅不扎眼,是还能立马泯没的存在。
可就是她的突然出现,让赵南风的心跳不可收拾的加速起来。
赵南风为她开了门,看着她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自来熟一样的东摸摸西摸摸,一副好不新鲜的模样。
“于夫人是于府住腻了,来客栈看看热闹吗?”
他就是这样,在面对所有人时都可以七情不上脸,有需要甚至可以变成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可就是面对她,面对陈签签时,他总是忍不了用自己最恶劣的一面来面对她,在外人看来,就好像他在刻意的针对她。
听了这略带讥诮的口气,陈签签难得的没有人来疯,要知道以前,赵南风这样对她,她一定是要蹬鼻子上脸怼回去的。可如今陈签签只是愣了愣,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低回道:“抱歉。”
抱歉两个字像是深海投石,狠狠砸进了赵南风假装风平浪静的心里,将那一镜子的粉饰彻底砸碎,狂躁的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假惺惺的情绪,赵南风将陈签签瘦小的身子往墙上一推,拧住了她尖尖的下巴,对上她因为疼痛而泛出泪光的眼珠:
“你说抱歉就抱歉?陈小姐,哦……不,于夫人,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这些年怎么熬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