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小姐,你要再跑我就要告诉少爷了!”丫蛋两腮鼓起,活像一条凸嘴金鱼,陈签签麻溜的翻过一张桌子,一屁股挨在了丫蛋的水桶腰上,半讨好半嗔怪道:“多大仇多大怨,咋动不动就爱告状呢?我陈签签亏欠你了?”
陈签签顺手揪了树上的柑橘,一分为二,塞到了丫蛋的手里:“贿赂你的,别生气了。”
丫蛋接过橘子的手仿佛被烫到一般,迅猛的收了回来,膛口结舌:“小姐,这是老爷最爱的橘子树……”
坏了!陈签签猛地将手中橘子一扒,塞进了嘴里,后退着往门外跑。
于家老头那个火爆性子,要让他知道这件事非得把她揍死不可。
还没出了门,陈签签就撞到一个人。来人身形娇小,五官生动艳丽,一双眉眼如画似的,短发刚好包裹住洁白的耳垂,好似神仙似的一个玉人,除了身形越发的凹凸有致,精致的轮廓染了些疲惫之外,其余的与当年并无二样——正是顾家长女顾子留。
顾子留小小的肩膀上背着一个沉木箱,她面无表情的坐到了刚刚陈签签越过的那张桌子下面的石凳上,照例摆放好箱中大小事物,然后一言不发的盯着陈签签。
陈签签被这眼神盯得头皮发麻,如今的顾子留今非昔比,早在两年前连雪就将肩上的担子一撂,全压在了二十出头的顾子留身上,顾家虽是医道世家,没有其他几个世家家族内耗那么严重,但顾子留身上的压力也不轻,不仅要将那几个倚老卖老的“大臣”给强行压下去,还要应对外面对顾家不怀好意的风言风语。
毕竟当年顾子君和她都还年轻,孤注一掷带来的后果没想到延伸了这么久。
张家闹剧结束后她基本就是一颗废弃的棋子,龙族可怕,但落单而且是个废物的小龙不可怕,刚开始几大家族每年都会派人来监视她,最后发现她是个确确实实的废物后,再也没了忌惮,加上于家长子再三为她作保,众人也就随她去了,任由于家半幽禁半圈养的将她锁在这一方小天地里。而顾子留,就是于时务请来为陈签签“看病”的郎中。
说是看病,其实是每年照例来缝补她的肉身。
活死人不比普通人伤口可以自行痊愈,活死人的命本来就是从地府手里抢来的,如果肉体受了致命伤,那基本也是回天乏术,但是如果是普通伤,那这个伤基本就会伴随一辈子。幸好,陈签签福大命大,张公宁并没有往她的心上捅。
陈签签自觉的将肚子撩开,看顾子留为自己的肚子上的伤口重新拆线又缝了起来,虽然顾子留贴心的用了真元覆在她的伤口上,好让她感觉不到疼痛,但是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血腥残忍,陈签签故意转移自己的视线,感叹道:一眨眼她都在鬼蜮呆了十年,现世过去了多少年呢?
一眨眼十年了啊……
“神之试炼结束了。”顾子留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提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对啊,这本来就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顾家家大业大,她还要帮她治病,哪有什么多余的精力去准备试炼,倒是在范灼基地的其他人,都去参加了这场试炼。
如果赵南风还在的话,他也会去吧。
陈签签对外界的一切了解都只存在于她身边人口中的只言片语,十年前她重伤被于时务捞回于家,紧接着,就听到了赵南风被众家家主合力剿杀的消息,传赵南风几日之后旧地重游,正好被在山海的秦谢昌碰个正着,修为盖世、风高亮节的秦家主怎么能容忍自己教出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逆子,当即就替旧日好友赵焱给清理了门户,一掌下去,逆子赵南风连渣都没剩,彻底死了。
世人一片欢呼,纷纷称赞秦谢昌是举世无双的大英雄,赵南风突然就成了众人唾骂的大狗熊,秦家一下风头无两,彻底坐稳了世家之中老大的宝座,陈签签听到这个消息时手中茶盏一抖,杯中茶水洒了于时务大半身,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就想起了一句话,一个人指责不代表你有错,两个人指责不代表你有错,但千夫所指,你一定有错。
可是赵南风他错在哪?
错的是她,她又一次将他推向了死亡的深渊。
不管如何,几番明争暗斗之后,四大家族重新洗牌了。
风潮涌过,林中掀起一片绿海。
一个男子卧在大树的枝丫里,双手叠放在脑后,长腿任意伸展,闭眼小憩,阳光通过罅隙洒在他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肌肤上投下一片阴影。男人头发微卷,浑身自带一种懒洋洋的氛围。
这本是一副宁静的卧美人图,可偏偏,一个红衣少女长发高束,正杀气腾腾的往这边飞来。女子脚尖点树,手持长剑,剑眉杏眼,英气十足,调动了全身的修为铆足了劲,一副势要将树上之人置于死地的模样。
浅眠中的男子轻悄的叹息一声,睁开了眼,揉了揉自己些凌乱的卷毛,双指一并,正好夹住了女子的长剑,寒光剑凌厉一闪,正好折射出男子带着冷意的桃花眼。
又是一次失败。
景颜将寒光剑往地上一扔,挪到了赵南风边上的树杈上,闷闷不乐闹起了小情绪:“不玩了,每次你都不拿剑,我根本打不过你。”
赵南风闻言将身旁的古肠剑扔到了景颜怀里,好声安慰:“并不是我不拔剑,而是这剑邪气的很,出鞘就要见血,难道你想在你的细皮嫩肉多一刀?”男人说话的语气漫不经心,可说出的话句句让人脸红心跳,配合那张得天独厚的脸蛋,简直就是在犯罪,可惜对于眼前的女子来说,就像是牛嚼牡丹,不在意不提,还扯了个更劲爆的话题:“我母亲让我们不要在外面逗留太久,早日回北屿,早日……”
“早日什么?”赵南风没有反应过来。
“早日和我结婚,生个胖娃娃。”景颜理直气壮,高昂着头,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她的喜事。
害羞这种情绪在景小姐那颗跑气的脑子中是不存在的。
赵南风身形一顿,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景颜的后半句。
一晃十年了啊。
十年之前他原血被气门强行打开,修为疯涨,与之伴随的就是日夜水火两重的痛苦,赵焱擅火,红娘擅水,他结合了二者的优点,却也注定背负的更多,水火本不相容,若是正常运功修炼也无妨,误就误在他当时被情绪支配了头脑强行开了原血,若非后来运气好偶遇了景家家主,怕是他真的早已命丧黄泉了。
只是那个日日萦绕在他梦中的女子,终是没有再出现了。
与此同时,一张卷轴自黑夜里被人摊开。
“赵南风……这就是仅用了半天通过神之试炼的人吗?秦谢昌不是说已经亲手除了这个逆子了吗?”
被问话的人不答反笑,声音低沉沙哑,意味深长:“赵南风用的是化名,若不是我认出他怕是这鬼蜮就要莫名冒出一个长安公子了——秦谢昌那老东西什么干不出来,如今啊,总算要被自己养大的狼崽子反扑了。”
陈签签是被自己做的噩梦给惊醒的。
时隔多年,她又一次梦见了赵小葵。赵小葵满身是血,神情扭曲的可怕,一直质问自己为什么不救她。
十年前,她被百年后的赵南风一掌送到了鬼蜮,与过去的一切彻底断绝了关系,她只得留在鬼蜮,等待百年后的到来,阻止这场悲剧。
只不过赵南风已经不在了。
陈签签刚要下床给自己倒杯水,却在下床的瞬间踩到了一个软绵绵还热乎的东西,东西被踩了后发出一声熟悉的闷哼,陈签签立即火不打一处来,扔了照明咒,屋中一片雪亮,果然,是于时务那个黏糊虫躺在地上给她守夜。
十年了,每一次顾子留给她拆线缝线的当晚她都会做噩梦,有一次不过多嘴和他抱怨了一句,这个傻子就彻底记住了。
“起来!”陈签签对于时务就是摆不出什么好脸色,人善可欺,马善可骑,于时务好像也不喜欢她温软相对的样子,不止一次对她说她发火的样子比较可爱。以至于陈签签后来不止一次对着镜子对龇牙咧嘴的表情,试图寻找自己最美的角度,最后得出结论于时务这厮是纯粹的寻衅挑事,欠打找抽。
于时务睁着一双惺忪的熊猫眼,盯着陈签签看了半晌,在地上翻了个身,问道:“又做噩梦了?”
陈签签心道“关你屁事”。这话到嘴边还没说出口,一个口齿不清的家奴就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大吼大叫:“少爷,不好啦,出事啦,人死啦——!”
于时务一张俊脸勃然大怒:“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
陈签签冷眼盯着于时务穿好衣服,心想:这混小子这么多年都没变,小麦皮肤,个高腿长,一笑一口大白牙,整个人就像是揉碎了的阳光,浑身上下都透着新时代好帅哥的气息,绝对是爸爸妈妈心目中的好女婿票选第一名。
被这么一折腾,陈签签也睡不着,索性狗腿子似的上前,蹭蹭于时务的手臂:“带上我呗,我也想看看热闹。”
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于时务心想,却正好对上了陈签签和蛾子翅膀扑闪频率一样的眼睛,心中忍不住发笑,只得将她朝臂下一掐,于少爷就这么夹着宠物出门了。
于家的确是死人了。
事发地点现今围了一圈人,死的是一个女家奴,现在照例是晚上的巡逻时间,有一个提灯的家奴在后护院巡逻时不小心绊倒在了这个女家奴的身上,起来后才发现,这里躺了个死人,女家奴眼珠都被抠了,嘴巴像是被撕扯过,显些裂到耳旁跟,整张脸像是惨不忍睹的鬼脸。
于时务向前一步探,照理说,人死后魂魄还会在身体上停留一些时间,但是他察觉不到半分女家奴的魂气,反倒是在这个不怎么有人来的后护院感受到了阵阵阴气。
陈签签也毛孔悚然,鬼蜮万年盛夏,可她竟然莫名其妙打起寒颤来。
一支剑风自她耳边穿过,于时务不知何时拔出了身旁巡逻家奴的剑,一剑将站在她身后的恶灵贯穿进了墙上。恶灵被利剑刺穿,却依旧不依不饶,灵体相对始终要灵活的多,几番挣扎后就要破剑而出,于时务不慌不忙,左手并指在空中画了张气符,向恶灵一指:
“封!”
气符如同一座大山,彻底将张牙舞爪的恶灵压在了地上,终归是低阶灵体,挣扎了几下,恶灵渐渐化实为虚,没了影。
周围响起一圈热烈的掌声,不走心的马屁声此起彼伏。
“少爷太棒了!”
“少爷牛逼!”
“少爷我要给你生猴子!”
陈签签十分汗颜,于时务生活的环境太好了,作为于家唯一一根独苗子,怕是上完厕所都有人抢着来递纸。
不过这小子又是什么时候有这身修为的?看来这十年她真的错过太多了。
陈签签围着尸体转起了圈,对鬼蜮这种遍地都是修士的地方来说,恶灵出现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那些小家小户的家族都专门去墓地抓恶灵,带回来给自家晚辈练个手,可于家外墙天罗地网的洒满引雷符,正门又长期有修为不低的家奴看守,这恶灵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于时务,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陈签签沉吟片刻:“恶灵一定是有修为极高的人放进来,不然区区一个低阶的恶灵怎么越过外面的引雷符,还有着女家奴——死的着实蹊跷,魂都被人抽了,摆明了是不打算让人下辈子轮回了,可她一个没有修为的家奴又怎么会得罪能把她魂抽了的人,怕是走在路上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吧,所以依我看,八成是你这个二百五得罪了什么人。”
围成一圈的家奴听了陈签签骂自家少爷的话见怪不怪,反而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刚刚闯进陈签签屋子里那个口齿不清的家奴福至心灵,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前天我陪着少爷买桂花糕的时候,少爷撞到了一个女人,那女人老凶老凶了,拿起剑就要捅少爷……”
陈签签心里暗想,那肯定也是你家少爷做了什么事。
家奴长得很是矮小,但是因为有陈签签鼓励胆子也变大了,接着爆料:“那是人家店里最后一份桂花糕,那女人都掏钱了,却被少爷中途截胡,还要把人家店给买了。”
果然吧,土大款遇到悍妇了。
陈签签突然一愣,转而一脸怪异的问于时务:“你买桂花糕干什么?”
于时务不自然的一咳嗽,嘟囔道:“还不是你说要吃的。”
陈签签这才想起来,前些日子丫蛋舔着嘴说于家古街附近才开了一家糕店,专门卖一些手工制作的米糕,天天排队都等不到,丫蛋对于吃的方面有超出寻常的天赋,经她一描述,陈签签也抓耳挠腮了起来,日子过得实在太过寡淡,总是让人想寻些有意思的东西来挑战一下神经。
可没想到,被一个路过的人给偷听了过去。
周围响起一圈嘘声。
陈签签既生气又有些感动,如果真是于时务得罪的那个女人所为,那也真是太岁头上动土——谁不知道这一块是于家的所辖地。
实在想不出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陈签签索性跳起来一掌拍到了于时务的头上:“就你能。”
傻大个不怒反笑,人畜无害的脸上露出小狗一样的神情,将陈签签一揽抱在了怀里:“下次不会了。”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抱她,也是她第一次面对别人的拥抱,心里没有一丝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