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心行色匆匆,一看就是要去做见不得的事情,加上陈签签从未练过什么鬼蜮的心法和气门,说难听点废人一个,顺着一路跟了过来,也没被发现。陈签签胆大心细,手中握了几块小石子,摸摸的丢在树杈走廊的分叉口,以作记号。
一面,兰心顺着走廊七扭八转的走过了圆形拱门,似乎是察觉到身后有人,又或是警戒心在作祟,兰心回头看了一眼。幸好长长的紫藤拖在地上,正好将陈签签遮了个严实,亏着夜黑风高,兰心也没有发现,径直入了墙门。
入了圆拱门后,便是与今日白天兰心带他们去的四合院一样的建筑,少的,只是那方圆池与白天在酒池肉林里那个苍白的男子。
陈签签心跳如擂鼓,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恁是世家再怎么财大气粗,也少有张家这样在一落建两个一模一样的大院子。陈签签倏然转念一想,如果依照走廊上那么多开枝散叶的树杈原理,会不会每一根枝丫的尽头都是一个照搬的四合院?
陈签签没有来的急细想,因为兰心已经推进了一扇门径直走入了里面,陈签签刚要跟上,大抵是做贼心虚,陈签签眼神压低的四处一瞟,四合院的门是半透明的油纸与红木,一双血淋淋的手和一个黑洞洞的人影与她仅有一门之隔。黑影的脸像是紧紧的贴在了油纸门上,像是一条被捞上岸多时而感到干涸的鱼,他的嘴唇一抽一抽,无声的向门外的陌生人发出无声和求救的信号。
“救我——”
人本为动物,动物的本能就是趋利避害,而陈签签的本能,让她的冷汗瞬间从脚底凉到了心头,她一种不安到极度的预感,眼前的张家,绝非外界、她如今所看到的的这么简单,盘亘在这几大家族里的,是一场枝根盘错的黑暗历史,他们互相纠葛着,互相窥视着,而外人看见的,仅仅是冰山一角,管中窥豹。
陈签签是被赵南风“拖”走的。
从她踏出那间火鸡毛一样的门时,赵南风就在她身后偷偷跟着她,跟着她一路到了这里。而在陈签签显些尖叫时,也是他,从身后伸出了手,捂住了她那张显些坏事的嘴。在只剩最后一口气重新被赵南风塞回那间像是火鸡毛一样的房间时,陈签签是对赵南风感激涕零的。
那个人影彻底在她二十五岁的心灵里留下了阴影,赵南风将她放进屋子里后转身要走,却被陈签签一把扯住了衣角:“你要去哪?”
陈签签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因为她实在不想让眼前的这个人觉得她简直是怂爆了,她憋在胸口的下一句话是:“你留下来陪我,不然我夜里不敢一个人上厕所。”好在,赵南风虽然得理不饶人,但在此时充分的展现了他的人性光辉,一声不吭的坐到了陈签签的边上,以实际行动来彰显同学之间的有爱。
过了半晌,陈签签的大脑才重启完毕,整理刚刚眼睛看见的一切,问赵南风:“关于这一切,你怎么看?”
赵南风开口:“这让我想到我曾听过的关于张家的一个传言。”
鬼蜮有四大家族:医道顾家,风诀秦家,剑法于家,还有一家就是最有争议而导致迟迟没有定锤的召林张家。张家本是空境召林一支名不见经传的小家,却因为在鬼蜮的顾家和秦家学了一些边角零碎而在鬼蜮自创了召林张家一脉,也因为地域上的争执,也有人一直称张家是空境的召林张家,而不承认他是鬼蜮的四大家族,然而,这些名号都是外人给的噱头,真正的改变是,张家不仅打破了几大家族不收门徒的规定,还授予他们心法,教他们气门,让他们冲破自身的枷锁,觉醒体内的原血。一时间,张家门庭若市,不少心怀梦想的普通人将张家奉若神明,祈祷着能在这里一飞冲天。
人多了,口舌自然也多了。关于张家如何让普通人原血觉醒的传言一度甚嚣云上。有人说是服了家主给的药,还有人说张家收了那么多门徒不过是为了自己修尸道好炼药蛊——可围墙外面又有谁知道,张家对于门徒的招收十分严格,严格到至今没有一个人叛出师门,或者说,有人偷偷逃出来,但是别人也不知道。
“我们能……走吗?”
一直跟着赵南风走南闯北的陈签签这时有些怵了,她是想报赵南风恩不错,哪怕后来的她对他存了男女之情的私心,希望赵南风能重新改写他的历史,与现世的陈签签永远不要相见让她以现今的身份陪在他左右,可是赵南风既不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娃娃,也不是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眼前的赵南风,是个正打算睁大眼睛看世界的少年人,对所有的一切都怀揣着希望、好奇。他背负着的是赵家的血脉,他的出生决定了他生来就长在了悬崖峭壁间,而他与众不同的天赋与一往无前的果敢则注定他此生注定过不了蝼蚁那般安稳的生活,他成了注入她冰冷身体内的热血,不合群的在她体内横冲直撞。
她喜欢上他,成了她人生中最失控的一件事情。
有那么一瞬间,她情愿赵南风不要那么优秀,她是个异域人,她不在乎什么神之试炼,也不要他通过神之试炼,成为下一代中引领几大家族的人。她想偷偷的把他藏起来,哪怕,混在市井中做一对默默无闻的普通人。
赵南风沉默片刻:“你怕了?”
陈签签摇头,声音柔和的像是黑夜里轻轻落下的羽毛:“赵南风,你知道吗?几百年的你告诉我,秦浩元因为被王意平关在了防空洞七天而误入歧途死了。可是我们在顾府的时候秦浩元就已经死了,我以为我提前将他救了出来,就能改写他的命运,可是我还是失败了。如今你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我觉得已经是上天给我的恩赐了,我不想这种意外发生在你的身上。能不能让我自私一回,你骂我蠢也好,骂我有病也好,我,我不想再体会一次自己独自逃走,丢下你一个人在危险里了,哪怕是深夜碾转回想起那种感觉,我都觉得像是百爪挠心,像是被蚂蚁噬咬一般,我很痛,赵南风……”
陈签签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变成了一种无声的抽泣,有些感情仿若流动的水,慢慢在你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深入骨髓。爱你这件事是放在舌底下的一块糖,只有当糖要化了,舌头的主人才会惊觉,这一切竟变得这么苦涩。
赵南风揽过陈签签的肩膀,将她抱在了怀里,少年身上自带的皂荚气息温和的将她包裹,赵南风的头轻轻抵在陈签签的肩上:“那你从今以后,不要从我身边逃走可好?”
“我不会再送你走了,你也不要走,不管遇到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哪怕前方有恶龙,我们也是手提屠刀的勇者。”
陈签签盯着赵南风的眼睛,她忍不住沉沦他这片如浩瀚星河一样晶莹的眸子。
张家的府邸夏风习习,细风之间夹杂着温热的湿气吹进房门,拂动陈签签散落在脸颊旁的秀发,兴许是今夜月色动人,让人情不自禁。在面对赵南风秋水映月一般美好沉静的眼睛时,她忍不住点了点头。
少年人的热情像是一滩永不熄灭的烈火,将陈签签的脸烧的通红,好不容易避开了他的眼神,陈签签通红着脸试图与他交涉:“我虽然看着和你一般大,但是我其实已经二十五了,比你大了好多岁,我们两这年纪相差的着实有点大……”
赵南风低低的笑出了声,目光如炬:“我们这与你们那年龄的算法不一样,不过,你确实是老牛吃嫩草了。”
陈签签刚要开口反驳,赵南风伸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陈签签心里的罪恶感渐渐消失,她捂住自己的脑门,恨不得立刻就让眼前这个小弟弟尝试一下姐姐的厉害。
——“啊!”
一声尖锐的惊叫撕破了宁静的张家,陈签签慌忙起身离开身下的赵南风,两人的上衣在缠绵之间都敞露了大半,陈签签本能的脸一红,迅速将衣襟整理好,与赵南风起身去查探外面发生了什么。
是兰心。兰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一样,赤着脚从廊边跑过来,她的发髻像是被什么扯乱了,就连衣角,都被灼烧一样焦了一块,整个人狼狈不堪。
“兰心姑娘!”见到兰心慌张的模样,陈签签刚想打开门,却看见紧随兰心身后的还有一团移动的火焰,火焰像是长了腿,一直死死跟在兰心的身后,随她往这边来。兰心听见了陈签签的声音,忙往这边来,口中大喊道:“秦小姐,赵公子,救命!”
还没等陈签签发声,赵南风已经纵身跃到“火焰”的面前,双手捻诀,一根半人宽的水柱自他身后升起,矫若游龙,向面前的火焰迎头扑来,一阵水雾腾起,火焰瞬间被浇灭,陈签签这才看清,这并非什么火焰,而是一个切切实实着了火的人,“火人”通体被火烧的焦黑如炭,完全分不清男女。陈签签向前往“火人”鼻下一探,却发现此人早已没了呼吸,就连身上的骨头与皮肤,都是轻轻一碰就碎掉,看来刚刚那团行走的火焰,完全是此人死后最后一丝残识在支撑。
“兰心姑娘,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签签正色面容,质问一旁早已花容失色的兰心。
“门中弟子偷练邪功,导致走火入魔,是我张某人管教无方,让秦小姐与赵公子见笑了。”远处人未到,声已到,一袭华紫缎袍的张公宁自远处走来,他白日里本就像是打了百八十根美白针的脸在夜里显得更加惨白,像是被人抽干了血的魑魅魍魉,明晃晃的白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见到了家主,兰心慌忙躲到了张公宁的身后,帮腔道:“是啊,我本来见今天有些冷想去给众位师兄们送些毯子,却不想正好碰见刚入门的小师兄在室内偷练禁功浑身起火,我本来想逃出来的,哪知道他穷追不舍,兰心资质差,不会用符体内也没有原血护体,自是被吓得魂不守舍。”
陈签签听完这主仆二人的辩解,都想给这两人搬个写着妙言连珠的匾,倘若不是今天她看见了门上那只血淋淋的手和听了赵南风关于张家以人炼药的事情,今日怕也是认为这两人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了。
“原来是这样。”陈签签假装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顺带盯着张公宁大敞的衣裳看了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不过张家主也是繁忙,兰心姑娘的嗓门都快把方圆百里活的生物都给叫醒了,唯独张家主偏偏来迟,想必是美人在卧舍不得起身吧!”
一句话说的张公宁毫无波动,倒是兰心替自家主子有些微词,神情不太好看,也难怪,饶是陈签签顶着秦家长女的身份,也还未正式接受秦家,只能算是“太子女”,而张公宁虽然年轻却是实打的张家家主,而陈签签的话却等于在调侃长辈。
再说张公宁这个人,此人早已练成了泰山自若般的厚颜无耻,对着陈签签一点头,像是颇为赞同她的话:“还真让秦小姐看穿了,不如这样——既然秦小姐好像对我的私生活十分感兴趣,那张某就在此特邀秦小姐来我居住的小阁一叙,同是修士,不如一起切磋一下,共同进步。”
此话刚出,赵南风已经捺不住性子,赤鬼鞭先前一步挡在了陈签签的身前。
她的小男朋友吃醋了么?
陈签签猥琐的想着,心里一阵甜蜜蜜。
“哦?”张公宁一挑眉,将他斯文败类的气质显露无疑:“难道张某深居简出对这外面事情已经落后太多了么?我可听说秦大小姐与于家长子可是立了婚约的呀,这赵公子怎么就……”
张公宁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是陈签签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此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是个垃圾。
但是眼前还是正经事要紧,更何况,不能坏了秦幼温的名声。
“呵呵,南风自小生活在我家,与我等于是半个亲弟弟一样的存在,更何况,张家主给人的印象着实不太好,南风有些介怀想必也是张家主理解之中的。”陈签签安抚着将赵南风拉倒了身后,用汗涔涔的手心握了握他的手,张公宁此人说话滴水不漏,一看就是一只老狐狸,张家黑的像团黑水潭,但是张公宁现在却欣然邀请她去他屋中一叙,想必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但是如果不去,让她与赵南风两个半吊子去找顾子君,去查张家,都不用想,最后多半是悻悻而归。
如今这可是现成的线索,岂有不爬的道理?
陈签签顺竿上树,接着说道:“不过既然张家主诚心邀请了,我也不好推脱,那就深夜叨扰您了。”
鬼蜮的夏天没有现世的知了,有的只是一种只会凄凄哀哀“咕咕”叫的鸟,天气越热,咕咕鸟叫的越惨,活像死了爹妈。而赵南风的手被陈签签紧紧握在手心里,她用她略带汗意的手指在他手心写了一个字:跟。
赵南风本不安躁动的心随之沉定了下来,心领神会的反握了握她的手,目送陈签签与张公宁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