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与张公宁会是一场拉锯战，却不想张公宁意外的坦诚，顺着走廊的枝杈路口径直走入了一个与陈签签住的地方一模一样的四合院。
陈签签想的果然没错，她本以为顾家、秦家已经是财大气粗，却没想到张公宁包下了如此大的一块地，就为了建造几幢一模一样的四合院。这些世家得是多有钱烧成这样？
想归想，刚进了四合院的一间门，张公宁丝毫未动，门栓已经兀自扣上，陈签签一惊，没想到张公宁已修到意念控物的境界。
惨淡的月光顺着白油纸泼洒进来，照在陈签签那张还略显稚嫩的脸上，张公宁盯着她看——心中暗自觉得奇怪，明明是个毛还没长齐的女娃娃，眼神却是凌驾于年龄之上的老练，还带着几分看惯了大场面的冷静。
“你不是秦幼温。”张公宁逼近一步，先声夺人，一双眼睛半眯看着她：“秦小姐虽没有见过我，可我却见过她，她可长得不像你这幅模样，长的像根柴火棍。”
陈签签连忙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身体，本想反驳，却发现张公宁说的其实是一个大实话，说她是柴火棍都有点高台她了，柴火棍好歹还有些凹凸不平，可她呢，比洗衣板的线条还利落笔直。
“那我是谁？难不成张家主人老记性也变差了吗？都认不出我的风术了？”陈签签说这话时心里是没有底的，但是事到如今又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硬着头皮先上，女大十八变，就算他真的见过秦幼温，也是不知道几年之前的事情，大姑娘长残了也是有可能的。
言语间，陈签签摊开手心，手心旋起一圈小小的龙卷风
张公宁面无表情的盯了她半晌，忽然抬起手来一掌拍在了陈签签的手心上，将小龙卷风压了下去。终是懒得跟她再绕弯子一语道破了她的身份：“范灼偷养的弃女——长安是吧？”男子靠近了陈签签的脖颈侧，预想之中的热浪并没有如期而来，陈签签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就连呼吸都是冷的。
张公宁的声音像是深夜行走的鬼魅：“我还听说了一个传闻，听说你是百年之后的人——啊，不，是鲜血能打开山海支点的龙族。”
赵南风跟着陈签签一路走到了张公宁的房间门口。他本来不想伤害兰心，却不想这个侍女鬼精的很，赵南风本来假意回了屋，想骗过兰心让她放松警惕，却不想等到赵南风刚出门没多久，兰心就追了上来。赵南风侧身躲在廊边，从后面捂住她的嘴，右手一推力，兰心的脖颈被他扭断了。
先前还活生生的女人像是一滩死肉躺在地上，没了生气。
——当年赵焱和红娘死后，分支家的叔叔伯伯一股脑全冒了出来，后来他出落成少年人后几乎拼尽了全力，才将他本该有的那一份夺了回来。在这期间，他的手上沾过多少血腥。
赵南风不作停留，猫着腰蹲在在张公宁屋檐下，试图去听屋内的声音。
却不想，与这烦躁夜幕相伴的，还有一阵趿拉的流水声。
流水声由远至近，慢慢逼近房门，赵南风自觉一阵阴暗的煞气迅疾的压来，像是肩上顶了千斤顶，让他的身子忍不住再往下沉了几分。直到声音离他仅有几尺之遥时，赵南风才真正看清了眼前的来人——眼前来者显然并非善类，面容呆滞，一双眼睛被生挖了去脸上留下两个黑洞洞，另外，浑身上下有数十个窟窿，腹部最多，甚至能看到独自窟窿旁冒出来的那一截肠子，青灰色的肠子探出头，随着身体的律动而蠕动，让人恨不得连前天的饭都吐出来。
赵南风手肘撑地，勉强扶起自己直身，脑中将所有学过的知识过了一遍，这人显然不是被恶灵之类的低阶灵体附身，也不像魔魇之流的旁门左道。
那剩下的……
赵南风喉中发出一声类似小兽一般的怒吼，将手中赤鬼鞭一挥，沸起浑身的血液强迫自己催动力量，试图先将敌人擒拿，可赤鬼鞭本就是依靠主人的修为而发力，赵南风的修为被煞气压了七八，赤鬼鞭成了一条软绵绵的蛇，不痛不痒的打了过去，被来人握在了手中。
“呵，天才少年？”来人机械的偏头，平淡无奇的一张脸上，黑洞洞的眼眶里竟凭空生出几分不屑来。
赵南风嘴角隐隐渗出血迹，少年人的脸上混杂着力量被压制的不甘与自尊心被践踏的愤怒。
陈签签与张公宁出来时，赵南风已经被来人狠狠的踩在了脚下。外面闹出这么大动静，屋内却没有一点声音，陈签签抬眼，一把撕下屋内的消音符，狠狠的拍到张公宁的怀里，眼睛通红：“垃圾！如果赵南风要是出事，你这辈子都不要妄图让我和你一起开启山海支点！”
“梁秦！”张公宁当真是好教养，被陈签签指着鼻子骂还能气定神闲，他抬起双臂，两手在空中拍掌，两长一短，那怪物才停下了脚上的动作，继而目光空洞的站在一旁，虽长相让人极为不适，动作却异常的乖顺。
得了空隙的赵南风一口恶血吐出口外，陈签签心疼不已，伸手要去扶，却转身被支起身子的赵南风护在身后，赵南风慌乱之中将手中赤鬼鞭塞进她的手中，转头在她耳边耳语道：“此地不宜久留，等会我会用气门激荡体内原血护你出张家，赤鬼鞭认主，遇到伤你的人会护你一命，搭我们来的云轿我没让它走远，应该就在密林里面，你不要管别的，直接去秦家找秦幼温……”
这是什么意思？
陈签签脑中一片空白，眼前白皙的少年一直喋喋不休，恨不得将一切都托付与她，可为什么，她却在这细碎的言语里再次感受到了生离死别的气息？
上天待她不薄，让她重逢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却又让他再一次陨落在她的面前？心尖上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大脑感受到的一阵阵的心酸刺激着她的大脑神经，陈签签张张嘴，却像个哑巴似的不能出声。
陈签签，你不是要报恩吗？！
“赵南风！”陈签签捏紧了手中的赤鬼鞭，赵南风被她突如其来的吼声吼得一愣，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迷茫的看着她。
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带着三分茫然和七分多情。总能让与他对视的人深陷其中。都到了这个关头陈签签还不由得虎躯一震，心想这孩子可真好看啊，以后漫长的岁月时光里得有多少女孩子为他神魂颠倒，不可自拔。
可是这一切将在她说出这句话后戛然而止。
“赵南风，我是龙族。”陈签签的声音平淡的像是一滩死水，她是龙族这件事就如同赵南风那风雨飘摇的世家身世，是镌刻在她骨子里的，与其在日后二人感情进行的如火如荼的时候当头给他一棒不如现在就同他说清，陈签签想起刚刚在张公宁房间他所说的一席话，也好让他彻底死了心的走，走得越远越好，忘了她吧。
没有出乎意料的，赵南风像是钉在了原地，他嘴角的血迹干裂在他的唇边，眼中糅杂了愤怒、不可置信，还有陈签签最不想看到的……心碎。
“你在骗我。”
“是百年后的你亲口告诉我的，而且，我确实……返祖过。”陈签签的左手摩挲着赤鬼鞭，上面还有赵南风余下的温度，她将鞭子塞回它原本主人的手里：“你走吧，你父亲杀我那么多同胞，但是今天看在你与我同学一场的份上，我就不杀你了，我刚刚同家主聊过了，你们几大世家屠我族人的仇我一定会报的。”
赵南风逼近一步，将说话本就底气不足的陈签签逼到墙角：“报仇？当年我爹是神灭之站的主帅不错，可他张家人的，是左右副手，陈签签，你好好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可不要脑子一昏被人卖了！”
“那你呢？赵南风，你现在知道我是龙族了你会不会告诉你的秦叔叔，会不会告诉你的朋友们，这里还有一条龙族的余孽还没死？你会不会想着替你的父亲报仇？会不会，会不会恨龙族，恨我们让你失去的太多？”
没等到赵南风的回答，陈签签便面色一凝：“可是我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赵南风，今日你扪心自问，他们屠龙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张公宁笑而不语，如同看闹剧一般看着二人。
赵南风从小爹妈就死了，对赵焱和红娘的印象几近空白，只知道所有人都说他俩是大英雄，是双双殉命的一代鸳鸯，秦叔摸着他的头告诉他，他应该为是他们的孩子而感到自豪，是赵焱在神灭之站中万夫莫向的将整个龙族的不可一世的气焰摧枯拉朽转为颓势。
那龙族做错了什么呢？小小的赵南风心想，于是他就这么问了。
秦叔宽厚的手掌明显一紧，终是告诉他一个不痛不痒的理由：因为他们是邪恶的种族。北祝关作为屠龙的主要战场，已然寸草不生好多年，四周百姓散的散，逃的逃，可赵南风依稀还记得，家里有一本画册，上面的北祝关山清水秀，本是一片祥和之景。
“都是龙族害的！”
提到当年北祝关之役，学堂上便有学子跳出来，高举着双手，双目赤红，仿佛有血海深仇。
可是赵南风不知为何，脑中却浮现出一句话：象齿焚身。然而所有的念头都是转瞬即逝，修行之路高耸入云，他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攀登者，若是哪日他可以一览众山小，那便会知道神灭之站的真正理由了吧。
思绪像一条条紧密相接的线倏的又将他拉了回来。多年来强压在心头的褶皱瞬间被熨烫抚平，这并非是小小赵南风心里的疑问，而是在他说出这句话本身的时候，他心中已有了答案。只是在那时他的心里，他不敢，也不能去相信。而陈签签方才那一句，分明是将他心头最后一块遮羞布给揭了开来。
说来可笑，就因为他们是父母，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就要美化他们的一切，连见不得别人日益比自己强大这种摆在明面上的事实也要美化成为民除害。
赵南风的手无力的垂下，别过脸去，不敢看陈签签的眼睛。
“赵南风，快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陈签签无力的挥手，试图从她身边绕过，可赵南风在离她手仅有一寸的地方，握住了她的手腕，赵南风的声音轻的像细水，却像鹅卵石一样击打在陈签签的心头。
少年的热爱总是炽热的——“你要上天入地去报仇，我都陪你去，哪怕是颠倒这山河。”
陈签签显些就因为这句甜蜜扑在了赵南风的怀中，他是切切实实的爱着她的。
她又何尝不是？
“咳——”张公宁适时的提示在陈签签的耳畔响起，像是一盆从天而降的冷水，将她浇灭，陈签签扬起手臂挣开了赵南风的手腕，冷然道：“赵南风，你还执迷不悟，吗？对我来说，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像是一把无形的大刀，彻底斩断了他俩的联系，张公宁唤来了一个侍女，侍女与兰心一般的打扮，提着灯笼侧着身子对赵南风做出“请”的动作：“赵公子，请吧。”
陈签签转过身，故意忽视了赵南风的视线，虽然背后仍然好似有两道火烧似的目光，但好在，没持续多久，赵南风就被侍女“请”走了。
陈签签总算缓了一口气。
庭院一下四处无人，安静的倒显现出了几分诡谲。
张公宁清清嗓，摆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同陈签签说道：“陈小姐，你的第一个要求我已经做到了，说说第二个吧。”
与虎谋皮是这世界上最不理智的一件事。
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句话对二十五岁的陈签签来说，就是个屁！
这世界有以一人之躯挡尽黑暗的勇士，也有陈签签这样甘于当羊羔的人。她懦弱她爱贪小便宜，也不过是为了弥补年幼时那场火灾犯下的错，让因为她而痛失另一半的吴伯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也为了自己的良心能更安慰一点。
陈签签背着张公宁沉默了良久，才终于缓缓的转过头——自从遇到了赵南风，她就同她过去的二十五年彻底告了别，陈签签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会为了另一个人而奋不顾身。
“我要见顾子君！”
张公宁交代了身边的侍女两句，侍女木然的点点头，带着陈签签往廊亭走。
陈签签悄悄的打量了两眼这个侍女，路上碰见了兰心有些狰狞的尸体，她也不慌不忙，训练有素的吩咐人将尸首处理，脸上看不出悲喜。
张公宁这个变态养的都是些什么人？
陈签签暗自唏嘘，回想刚刚在屋中张公宁同自己说的话。
“你的小狼狗真的是护主，竟然悄悄跟了过来，可是你知不知道门外站的是梁秦，他是我最满意的作品，或许过不了一招，空境来的天才少年就会夭折在这里。”张公宁挥起紫袖，空中隐约浮现出一道雾蒙蒙的白色水镜，陈签签赫然睁大了眼睛。她从未见过如此强而有力的波动，气门与心法在镜中人体内相碰激荡，像是火树银花一般撞出了猛烈的气流，这哪是一般人有的气流，再反观梁秦的外表，不过一个与凡人差不多的身形，上半身还有几个一看就是昭示着此人是个死人的窟窿，可偏偏，他的周身每一寸都在叫嚣着自己是强者这个事实。
光是从镜中看一眼，陈签签都觉着自己被压得抬不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