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们踏入召林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知道你们的来历与目的,免费告诉你一个情报吧,范灼不是我派人杀的,基地也不是我张家毁的,不过是有人给了情报我才派人前去打探一番。”张公宁紫袖再一挥,空中的水镜漾了几下,瞬间消失。
张公宁两腿交叠坐在床榻上,身上对襟紫袍大敞,露出他整个前胸,不知是不是陈签签的错觉,他的身体比白日的更瘦了些,瘦的像是被人吸干了肉,只剩一层白到透明的肌肤将他的肋骨包围,只要他稍微大口的喘息几次,就能清晰的看到每一根肋骨的走向。
“我本以为我们还有一顿时间才能相遇,没想到你来的竟然这么快,真是让我惊喜了一番,陈小姐,这下我们可以谈谈了吧。”张公宁病态的脸上竟浮出一丝得逞的笑容,仿若一切与他而说,早已是意料之中。
顾子君被关在一间密室之中。
张公宁显然对她有些忌讳,命令侍女在带她到这间扭来扭去绕来绕去才能到的小黑屋之前,在廊亭处就给她带了黑眼罩。由侍女搀扶,才到了顾子君面前。
外面已经天色大亮,可预想之中刺眼的白光在摘下眼罩后并没有如期而至,陈签签模糊的眼前晃了一盏油灯,豆粒大的黄光照亮了整个封闭的空间,而顾子君则被绑在一个木架上,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毫无半点顾家大少爷往日的风范。
想到初见顾子君时,他与顾子留站在一起像神仙似的,再看看如今这狼狈样,忍不住让人一阵心酸。
“顾兄……”陈签签开口。一旁的侍女有眼力见的退了出去。顾子君听了有人唤自己的名字艰难的动了一下头,低低的看清眼前来人后才将整张脸暴露出来,让陈签签整个身子为之一颤——这是一张怎么样的脸,脸上被人划了七八道深浅不一的刀痕,时间久的已经结出了泛着黑血的痂,新的混着脸上的灰在伤口处长出了一圈白色的脓液,整张脸看起来像是从阴沟里捞出来一样,散发着恶臭。虽然二人平日里没有过多的交集,但是陈签签看到了这一幕却想到了顾子留,她那么喜欢自己的哥哥,假如让她看见了顾子君这副模样得有多心痛。
顾子君的声音哑的像是被火燎过,强撑着张口道:“是你啊,你怎么也进来了,子留叫你来的吗?快走,这里不安全……”
“顾兄!”陈签签有些急迫的打断了他的话,将自己挪近了他:“子留让我带一句话给你,她说无论岁月怎么变迁,她都会在顾宅等你。”
听到子留的话顾子君身子僵硬了片刻,随即喉咙里发出了一阵怪声,像是在笑,又好像在哭,声带在喉中滚动好似小兽的呜咽。
“长安姑娘,你可否也帮我带句话告诉子留,告诉子留,我们的父亲他的死……和张家没有关联,还有,不要说我在张家,告诉她,顾子君是个软弱的小人,只会欺负女人,不知道逃到哪去了……”
顾子君说着说着眼中竟然滑出了眼泪,在他看不清原本皮肤的脸上硬生生的走出两道干净的痕。
很显然,顾子君查到了什么,但是他不想再让顾家最后一个人卷进来,作为兄长,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努力让自己稚嫩的肩膀为妹妹扛起一片净土。
张家在暗处结满了蜘蛛网,不知何时,就会探出一只通体黝黑的蜘蛛将黏在网上的人一口吞掉。
早在踏入张家的第一步起,陈签签就有一种直觉,这种直觉迫使着她哪怕在黑暗中也不停的往前走,不敢做一丝停留。听完顾子君的交代,密室一下静的吓人,陈签签调息片刻,问道:“顾兄,能把你查到的一切都告诉我吗?”
顾子君被一个叫兰心的侍女带回顾府后,只是稍作安顿,并没有直接见到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张家家主。
可他到底还是太嫩了些,兰心刚要走就被他那只还没受伤的手臂拉住了,顾子君几乎有些急躁:“不是说好我叛出顾家张家主就会收我做门徒吗?为什么到现在还不露面?”顾子君一颗心忐忑不安,为了这次的调查他几乎孤注一掷,子留与连姨显些跪在在地上,让他三思,可父亲的失踪就如同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搅得他日夜难安。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得弄清楚父亲的死因。
顾子君这样想着,再说了,区区召林张家,一个外域来的家族,总会对他有些忌讳。
少年人的心思单纯得可怜,兰心匆匆走后,他就在府中四处徘徊。
说来瘆人,自兰心走后,整个张家宅子就好像再也没了活人,从里到外蔓延着一股死气。顾家白年行医,祖祖辈辈皆以医术入道,对死气更是格外敏感,顾子君心中猜想张家宅子是不是混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索性顺着死气去摸索着寻找了起来。
就如陈签签跟在兰心身后发现张家廊亭是个活树杈,顾子君也顺着死气去了另一间的张家宅子。
“死气在那间屋子前愈演愈烈,我本来有些犹豫,后来我听见里面有人的声音,像是断断续续的求救声,我就推门进去了。可是那个场景,我这辈子怕是都忘不掉……那是一间完全空出来的屋子,我记不清有多少人了,但是有男有女,统一只穿着白色罩衫,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致命的伤口,他们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被钉在了一面墙上,就像我现在这样,但是这些人,却又没有完全死绝,甚至有几个还有自我意识,救人是我顾家生来的职责,我来不及多想,就去救那几个还有意识的人,我用内力把他体内的钉子逼出来后,突然,背后一凉,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墙压在了我的身上。我从没见过如此强大的修为,一时撑不住,就晕了过去,等我醒来,我就在这里了。”
顾子君每讲一句,陈签签眉头就压紧一分。
她所看见的血手有没有可能就是顾子君救下的那一人。
不管如何,顾子君所看见的修为强大的那个,应该就是梁秦没跑了。
“顾兄。”陈签签问:“你觉得那些人为什么会被钉在墙上?有没有可能是有人想利用这些快要死的人做些什么?”
顾子君显然没意识到陈签签会这么问,顺着她的思路沉吟片刻后,神情陡然变得难看了起来,像是被活鬼掐住了脖子:“你是……你是说……”
炼尸。
陈签签从地牢里出来后已接近晌午,这个侍女不比兰心活泼,死气沉沉的将陈签签领到了张公宁在的地方——这个纨绔的家主一到白日就钻进了温柔乡,在一群敞胸露怀的侍女怀中享受着美人的滋润,场面要多淫荡有多淫荡。
哪怕陈签签是新时代女性,也接受不了他这种腐败色情的作风,眉头能夹死苍蝇看着他。
张公宁这个人的身上是没有波动的,能做到这一点要不说明他是和陈签签一样连门都没有入的笨蛋,要不就是高高高手,连波动都能掩藏,陈签签是没见过什么高手的,而且张公宁表现的也比较唬人,她一时也不好断定。
“聊完了?”张公宁一挑眉。
陈签签“嗯”了一声。
“不小心让这个小子撞到秘密了,传出去只怕会是个麻烦,你放心,我不会杀他的,他留着还有别的用处。”
“你杀不杀他都和我没有关系,他来找你不过是想知道顾黎生有没有死,不过依我看,他应该是竹篮打水了,张家主这么血腥残暴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留人的活口。”
张公宁一顿。眼前的小姑娘又一次让她感受到了超脱于年龄的沉稳感。她不在乎的样子冷的像块没有感情的石头,可偏偏说的每一句话都试图在套他的话。她成功的激起他的好胜心。张公宁话锋一转:“那你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你是龙族后人的吗?陈小姐。”
“好奇,你会告诉我吗?”陈签签顺势往边上的石凳一坐,自言自语回答道:“你不会,张家主,就如我不会告诉你百年之后你的下场会如何一样,我两就各自守着对方的好奇心吧。”
说完,陈签签就走了,没有再留给池中人反击的机会,身旁唤作妙儿的侍女顺手递来一颗葡萄要送进张家家主嘴里,却在刚接触到张公宁的嘴唇时被他一记带着杀伐之意的眼神给吓掉了魂,这位张家史上最年轻的家主在陈签签走后,猛地抄起池案边的酒杯,狠狠的往地上砸去。
一连在屋中被关了好几天,等张公宁的侍女来接陈签签时,陈签签已经憔悴的不成样子了。
赵南风怎么样?他真的有乖乖听自己的话走吗?自己或许真的是他的扫把星,在鬼蜮她才和他相遇多少天,她就又一次亲手将他置于了危险之中。
陈签签有些懊恼的抱住了头。
张公宁是个谨慎的人, 生怕去山海的路上节外生枝,直接将云轿搬回了张家的四合院——就是陈签签不知道这是哪个四合院罢了。
陈签签刚入坐云轿,张公宁就由着几位如花似的美眷给“抬”了上来,对于眼前这个心思比海浅不了多少的衣冠禽兽陈签签也没个心情去猜他是不是半身不遂还是怎么着,匆匆一眼扫过他就不再作声。
可那一眼里,陈签签好像觉得张公宁的面皮,比前些日子更透明了些——像是蝉翼的翅膀,薄薄的一扯就能撕掉。
“公子,轿子要起了,您真的不带上梁秦吗?”
陈签签认识说话的女子,是张公宁贴身的侍女妙儿,她盯着张公宁一脸的忧心忡忡,有些忌讳的看了一眼陈签签,仿佛自家的公子是手无寸铁之力的小白菜,而陈签签就是一头随时拱白菜的野猪。
陈签签心里翻了个白眼,眼前的这个人可是魔头,赶着拉着要带她去送命好吗?
张公宁抬了抬手,微弱道:“不必。”妙儿几欲开口,都咽了回去,最后只得放下轿帘,低低的说声:“起轿。”
云气如浩海翻腾,几个翻腾就将陈签签他们送上了天。陈签签撩起轿帘,外面雾气缭绕,空中的云像是一条条被拉成长丝的棉絮,直铺平序的横在这一片淡蓝的天空里,蓝白相间,意外的造出了一种雾蒙蒙,不利落的景象,好似再等个几刻,这里就会下雨。陈签签突然想到初中时,课本说这是大气层,飞机最多能飞到平流层里,云轿应该也和现世的飞机一样吧?
陈签签没由来的想着,她们现在在大气层里吗?
“在想什么?”张公宁双腿自然交叠,他周身总是带了一种自然的冷漠与懒散,仿若对眼前所有的一切都不是那么的关心,甚至有些疏离。
陈签签咂咂嘴,答道:“我在想,你这模样放到我们那,肯定是一个衣冠禽兽,斯文败类,长得太有当杀人魔的潜质了。”
张公宁皱了皱眉头,不知是否在疑惑文化的博大精深,让他一时有些错认为陈签签在拐着弯夸他。不过很快,他就转移了注意力,转头看向陈签签掀开的轿帘,声音灌倒了他的口中,让他的声音多了几分暗哑:“无穷宇宙,芸芸众生,吾也是一栗太仓中。”
陈签签被一口冷气显些灌的撅过去,感情眼前的杀人魔还是会念诗的杀人魔!陈签签认真的打量起了张公宁,陈签签很难不把他和张桑文联想到一起,她在鬼蜮换了身份,连身体都缩成少女模样,张公宁却笃定她是龙族后人。陈签签有些心烦,说不出什么感觉,脑中回想起张桑文的模样,似乎总能在他身上找到好几个人的影子。
“你究竟是什么人?”陈签签目光复杂的看着张公宁,试图想从他那张不上七情的脸上硬生生的扒些蛛丝马迹下来。
可是张公宁回应他的不过是淡然一笑,开口道:“到了。”
云轿戛然而落。
白浪滔天,百川归海。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线,远看海岸线蓝的像是暗暗潜伏的鲲,海水幽暗的发蓝,不知何时它就会翻天搅地的掀起一场更大更惊天动地的灾难。如同一汪长着眼睛的深渊,山海的始端静静的看着走下云轿的两人,似等来了期许已久的猎物,前一秒还暴躁的海面变得平静了不少。
海风揉碎了来自海特有的咸腥,吹了两人一嘴,尽管经常性的听到山海这个词,可实际见到却是头一遭,羊城依山靠海,是政府规划的沿海城市,陈签签小时候也不是没有见过海,平静、灰蓝、雾蒙蒙之中还带了些死气沉沉就是她对海最大的印象,人这种东西很奇怪,人们为了经济毁自然的时候就好像没想过将来会投入更大的支出去弥补它一样,尽管羊城这几年的“拯救海洋”计划一直上纲上线,但羊城的海却一如既往没给亡羊补牢的人好脸色。
而这里——陈签签闭眼凝听,带着暖意的海风从她脸上拂过,她的心竟然安定了下来!
好像有什么声音冥冥之中在召唤着她。
张公宁缎做的衣袍被海风吹得呼呼作响,紧紧贴在他的身上将他胸前的两块肋骨都勾勒了出来,侧面看就像一块蒙着薄纸的骷髅,他扶着云轿,勉力维持站立,脸上的肖笑容意味不明:“有宿命的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