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
陈签签睁开眼。
幼时院长为了哄她睡觉会抱着她在她的耳边唱摇篮曲，是一些年代久远的陈腔滥调，可偏偏，每次听到时她都忍不住闭上眼睛，白日的浮躁一洗而空，只听了片刻，她就会沉沉的睡去。她装作凡人，在尘世生活的太久了。久到不自觉的沾染了人类的温情，误以为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份子了。
一阵断断续续的温和歌声从远处响起，陈签签的灵魂像是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心血沸腾，一半则沉静如海——又是院长唱的那些陈腔滥调。陈签签忍不住嗤笑：“别唱了，难听死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远处潮起潮落，一个带着金丝框眼镜的中年女人缓缓上了岸，像是梦魇，陈签签不可置信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女人穿着一身简单的衬衫中裤，双手自然的垂落，像是一个海边的观光客，随意的走走。女人眼角爬上了一些深长的皱纹，皮肤依旧白皙，只有那双眼带勒些许的怨恨和恶毒，死死盯着陈签签。
“院……”陈签签还没来得及开口，脖子就被人狠狠的勒住，院长狰狞的面孔瞬间在陈签签的面前放大了几十倍，院长的眼球凸出，咬牙切齿骂道：“你这个贱人！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要放火烧我？！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才会遇见你！你这种人就应该去下地狱！”
陈签签被突如其来的锁喉弄得一愣，只觉得身上使不出劲，体内沸腾的血液催生出了某种念想：“快还手！她不是院长！院长已经死了！”而沉静的那一面迅速回击：“陈签签，你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五道口福利院整整三十四条人命啊！都是你杀的！”
求生的欲望迫使陈签签将手放在眼前女人的手上，可内心一直隐藏着的罪恶感像是一条蓄谋已久的恶犬，反扑着要将她的求生欲撕碎。
“陈签签。”
“陈小姐。”
两道一轻一重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陈签签的意识总算回笼，半睁着眼睛看清面前的景象，院长不知何时已经走了，眼前只剩下她熟悉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前不久刚与她分离的小赵南风，一个则是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而变得冷漠油滑的成年赵南风。
他为什么要叫她陈小姐呢？显得那么生疏。
陈签签抬起两只手，在两人的额前各自弹了一下，两个赵南风随即化成一缕白烟，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啪啪——啪。”鼓掌声自身后传来，陈签签用手肘支撑着身体站起来，抬起头看向身后，张公宁惨白着一张脸，一直站在她的身后看这一出。
“龙族都是你这么善良的人吗？区区三十四条人命就让你惦记了这么久，久到成了你的心魔，嘛——你爱的人怎么会有两个，而且长得好像还是同一个人，是那个姓赵的小子吗？”张公宁饶有趣味的看着陈签签。
山海的支点之所以一直没有人去过，一是因为海面之广不可越也，二则是因为整个山海就如同一面平滑的铜镜，将你一生的历程都照显出来，人活不过百年，异域的时间比现世走得慢，但也不过区区百岁，除了懵懂无知的婴儿，谁心中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而铜镜就恰恰算好了这一点，挑出百余年中最悔的和最爱的，像是卷轴一样摊在你的面前，让你重温那些你做梦都想摆脱的回忆。
还没越过山海，那些深夜里辗转反侧的记忆就能亲手杀了你。
要不是她心心念念着出来的赵南风，可能这次她还真能被自己想象出来的院长杀了。
陈签签擦了一下嘴边的血，为了让自己立马清醒过来她狠狠的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那你呢？别告诉我单纯善良的张家家主没有心魔。”在巨大的山海面前，是个人就不能免俗，既然她被自己的心魔所控，那他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才对。
她一直想知道他为什么会知道她的身份，他与百年后她遇到的那个魔魇张桑文到底有什么关系，可张公宁就像是一个万年蚌精，张口除了吐些没用的水话，就没了，任她怎么撬，都撬不出里面藏着什么。
张公宁闻言不做声，只任凭越发肆虐的海风继续勾勒出他6瘦到佝偻的身形。
天色越发暗沉，海与天之间的一线先是生出一缕耀目的红光，不出半会儿，红光升起，跳脱出海平面，灿烂的旭日慢慢在海的上方露出了真容。
“到时间了。”张公宁喃喃道。
陈签签起先不懂他话中深意，只见张公宁先是缓缓走向自己，袖中寒光一闪，张公宁几乎是飞了起来，在陈签签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一柄利刃插到她的腹上。一行鲜红的血顺着锋利的刀刃落在了地上，开出一朵朵妖冶的血花。
像是得了召唤，本来平静的海平面瞬间刮起了飓风，以破竹之势从远处卷了过来，与之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陈签签！”
赵南风不知何时也来了这里，在不远处跑来，身后还站了一堆大大小小的人，腹部传来的剧痛还陈签签不禁眯了眼，唔……秦言止也来了，他毫不避讳眼中的厌恶与恐惧，紧紧躲在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怀中，身旁站着一个与他生了七八分相的中年男人，还有秦幼温……
陈签签数了数，顾家也来了，顾子留满脸错愕的站在一群她不认识却又似曾眼熟的人。
不用挨个认，陈签签也猜到了七八，几大世家都来了，看来赵南风不仅没有听她的话离开，反而回去搬救兵了。
真是作孽啊。
陈签签仰天长叹的同时，发现自己的身上越发的冷，腹部被张公宁捅的地方就像是放了一块寒冰，冻得她牙齿都打哆嗦。
赵南风与众人的到来显些让张公宁有些意外，他扶住陈签签显些摔倒的身体，在她耳边丝丝缕缕道：“那小子可真福大命大，我让梁秦去杀他，没想到他还有命活下来。”
陈签签眼睛倏的睁大，她答应同张公宁来山海的条件就是他要无条件放他走，可没想到这个人与张桑文比起来，卑鄙有余的同时还更加无耻！
张公宁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嘴角噙笑：“不过也无所谓了，今天这山海的门只为我而开，看来赵南风已经同他们交底了，他们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了，因为就目前的形式来看，他们好像并没有救你的打算，果然这群蠢货还在忌惮所谓的龙族么？哈哈哈哈。”张公宁放浪形骸的笑声像是一条软趴趴的毛毛虫钻进陈签签的耳朵里，搅得她头疼欲裂，肉体的疼痛不间断的提醒着她的大脑。
陈签签显些要疼的昏过去。
“签签……签签！”
一方有些粗粝的温暖覆上了陈签签的左半张脸，陈签签撑起沉重的眼皮——赵南风正抱着自己的上半身，而张公宁不知什么时候被赵南风推到了一边。
“真疼啊……赵南风……”陈签签想抬手也去摸赵南风的脸，用尽力气将手支到空中却又软了下来，她好像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干些别的事情了：“我好累啊……”铺天盖地的困意抢占了她的头脑，赵南风的怀里真的算是一个不错栖息地，让她肚子上的伤口都没有那么痛了。
“来人啊！秦伯伯！”
赵南风绝望的对着身后的人群喊，他多久没哭了，时间久的怕是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可是现在，眼泪却像个不经事的女娃娃遇到了挫折一样，哗啦啦直掉。被叫到名字的男人身躯一震，目光复杂的看了一眼远离人群到看起来甚至有些相依为命的两人，沉声道：“南风，快过来！你忘了你父母是怎么死的了吗？”
父母？
赵南风眼神变得阴鹜：“我的父母？你们谁能告诉我，他们长什么样子？”见四周无声，赵南风紧接着说道：“那你们又有谁能告诉我，龙族犯得是什么样的滔天大错，需要几大家族合力剿灭？枉你们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平日里打着苍生为重，兼济天下的幌子，到如今，却连一个小女孩都不肯施救！”
“放肆！！！”
赵南风的话像是在水平面上投下了一颗炸弹，将沉寂已久的几大家族炸了个底朝天。
秦谢昌怒不可遏，快步就要走来惩戒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却被秦幼温死死抱住了大腿：“快走啊，南风！”秦幼温强行压住自家父亲的滔天怒意，冲赵南风的方向喊道。
“走？”被赵南风掀翻在不远处的张公宁神情诡秘，露出一个阴险毒辣的笑容：“这么快就想走了？难道诸位不想进山海里面瞧瞧，看看这传说中的地究竟是个什么样吗？”
张公宁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惊愕，所有人都知道山海是一个封闭的支点，古往今来无数想一展身手的人无一不在他面前悻悻而归，慢慢下来，为他的存在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神秘色彩。
难道张家……有开启它的办法？
“诸位有没有想过，龙族从何而来，他们明明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却为何还要同我们一样披着一张人皮？张某人不负张家先辈的嘱托，终于发现，原来龙族的血肉就是开启山海的钥匙！”
山海为四大支点之一，众人只听过由几大支点主要机构精心保管的紫水晶或许可以开启山海一试，可紫水晶作为联结的要点，碰不着摸不着，稍微粗暴就可能导致一个地上山崩地裂，谁有那个本事去拿。
真没想到，山海还有一把“钥匙”。
所有人越是表露出像傻子一样呆滞的神情，张公宁越是开心，狂乱的海风将他松垮扣起来的衣襟强暴的打开，让他又变成了在张家家宅里那样豪浪不羁的模样，风越来越大，本来尚在远处的龙卷风不知何时已经袭了过来，离漩涡中心陈签签仅有几米的距离，所到之处一切生物都不可幸免，姚家家主本来扔了一张高阶的镇魂符想压下这场风暴，可那小小的一张符咒在龙卷风中像时被吞噬了一般，风卷云残一会儿，就再也没了身影。
人类的任何道法修术在自然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众人皆有些惴惴不安了起来，都是混到世家家主位置的人，几辈积累起来的名声财富，谁也不想好端端的折在这，一方面出于惜命，几个小家的家主已经起了逃跑的念头，也是，要不是前头有几个修为大能在前面一齐拿真元顶着，这山海的铜镜早将他们带进心魔的无妄之地了。
太冒险了！
顾子留也被宫越护在臂内，她本来在家中帮衬母亲一齐主持局面，赵南风却跌跌撞撞满身是血的进来了，她从未见过他这么狼狈过，顾子留与连雪二人替他稳实好真元，才发现他受伤极重，身上深深浅浅的皮外伤姑且不算，平整的元神都被人撕得满目疮痍，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斗，少年的眉眼如刀削，在医治过程中咬紧了牙关，额头上渗出细密如柱的汗珠，甚至将指甲掐进了似铁如刚的赤鬼鞭中，也没有叫出一声。反倒是顾子留，忍不住先落了两滴泪，手中的引魂针在他体内有些颤抖的穿插，这得是什么样的钻心疼痛啊。
直到顾子留穿过最后一针，一直不肯多说一句话的赵南风才有些虚弱的开了口。
“可否劳驾你再帮我一个忙？”
陈签签是龙族后人这件事像是春雨后的笋苗一样驻扎进了众人的心里。
其实在张公宁挟着陈签签到了山海的下一秒，众人就已经赶到了，只是姜终究是老的辣，鬼蜮的大大小小事从没见张家人出面过，这一次却带了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女孩来到山海，秦谢昌可不相信仅仅是观光旅游这么简单。
混迹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事出不常，必定有异。
只是没想到，这里竟然有遗留的龙族后人。
天地浩渺，万物毁灭只在越发逼近的龙卷风的一瞬之间。
赵南风总算认清了自己找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在张公宁与陈签签刚下轿子的第一时间，他就想冲过去，可被秦谢昌给按住了，一是陈签签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二是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得有个“恰当”的时机才能将张公宁给抓起来，然后交给鬼蜮的机构审判。
赵南风对秦谢昌的话深信不疑，张家家宅的那些深藏的魑魅魍魉的确不是好对付的料，饶是内心煎熬似火烧，但是这一次赵南风还是选择相信了秦谢昌。
可赵南风没有等到这个“恰当”的时机，在他看见张公宁袖中那一闪而过的寒光时，一切已经迟了。
“不要怕，我带你走。”赵南风脱了自己的外褂，小心的包裹住陈签签的上半身，陈签签肚子上的血勉强算是止住了——或是已经流干了？赵南风不知道，他刚刚手忙脚乱了好一会，才将她腹部的伤口包起来，那把被他拔出来扔在地上的刀冷冷的映着陈签签毫无血色的脸，她好像是睡着了一般安静。
海上肆虐的风渐渐卷成了一个漩涡，头顶着天，脚踏着海，离赵南风与陈签签仅有一步之遥，骤时，风云巨变，天空暗沉的像是盖上了一层烧焦的棉花，里面藏着一道道白炽的惊雷，隐隐的附在厚实的云层里，等待着一瞬的爆发。
一切，似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