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架势颇大,一顶由四小鬼抬着的金顶软玉布撵轿自远处抬了过来。众人纷纷屏住了呼吸,等着看轿子下会下来个什么天王神仙。前端抬轿的小鬼各自挟了轿帘的一端掀开,陈签签正好与轿中的人对上的目光。
秦浩元!
与陈签签和赵南风同时哑声的还有被景颜捆在一处的鬼村民。
估计他们也没想到,鬼道会亲临这里。
“你……”陈签签揉了揉眼,秦浩元与当年变化不大,一身锦衣,面上带着半边青铜鬼面具,只有身形更挺拔了些。
在巴云的学堂时,赵南风是个顶呱呱的异类,要不是陈签签死皮白赖的贴上去,真的没见到他与谁打交道。陈签签则是与所有人都有接触,当时秦浩元被王意平埋到了学堂下面,还是陈签签找到了他将他救出来。但是此时赵南风与她心中同时有一个疑问。
秦浩元不是死了吗?
与秦浩元一同坐在轿子里的还有一个扎着两个小揪揪,穿着红袄子的小娃娃,当他转过身来,那一坨鬼村民中爆出了急切的呼唤声。
这应该是那个鬼灵的父母了。
既已炼成鬼灵,自是没有人类的七情六欲的,小鬼巴巴的看了一眼秦浩元,在他的默认下向他的父母冲过去,一口咬下了他爹的手臂,哪怕是四肢分家,鬼也不会像人那样流血,只会魂飞魄散,他爹见儿子喜欢自己的手臂,又从绳子里勉强抽出另一只来哄小鬼,口中哄道:“乖儿子,快来。”。
景颜看的直皱眉头,不禁往后退了几步。
“是不是觉得很感人?你看,凡夫俗子都有天伦之乐,而秦谢昌却对我这个亲生儿子不闻不问数十年,当年要不是巴云为神之试炼集合训练,要求世家们都派出子弟,我怕是就要和我母亲一样,饿死在卞乡了。”秦浩元说话时语气淡的仿佛事不关己。
赵南风往前一步,将古肠剑牢牢握住手中,神情愠怒:“秦幼温和秦言止在哪!”
他们想过鬼道是任何人,可能是大家的后起之秀,可能是新晋的修士,景颜甚至想过会不会是张公宁。
可没想到,竟是一个他们亲眼所见已经死去的人。
秦浩元像是带着满心怨怼和愤恨从地狱里拼死逃出的罗刹,哪怕只有最后一口气也要搅得天下不平。其实他本就是有天赋的人。在巴云时陈签签就看到过,范灼教的那些繁杂的术法结印,他总是在很快的时间内学会。
“秦幼温死了,为了保护她最爱的弟弟,主动献祭了……说起来这是明儿第一次吃修士的肉,好吃么?”秦浩元捂着自己带面具的半张脸,痛苦的笑出了声,玩自己父亲手臂的小鬼似乎听懂了人话,仰起脸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回应。
赵南风被彻底激怒,双眼通红拔出古肠剑就向秦浩元砍去,秦浩元站在原地身形未动,可一剑下去赵南风却砍了个空,像是砍在了一团浑白的烟雾上,他虚无的身形在空中晃动了两下,再也没了踪影。
“你救过我,这一次我不杀你们……”秦浩元在空中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连通着红袄小鬼和金轿一同消失在了虚无里。
他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陈签签却知道,他在说自己。
霍云像是没有想到事情以这样结束,挪动着自己被绑起来的身体往前蠕,冲着消失的秦浩元喊道:“大人,别走啊,救救我们吧!我爹他还在……”一把寒光凛冽的剑已经架到了他的脖颈上,景颜面色不善的警告他:“少说废话。”
制服了整个鬼村,陈签签三人顺理成章的霸占了这里,将所有孤鬼该超度的超度,该按回地下去按回去,忙活完这一切的景颜终于回到了家,却看见陈签签与赵南风两人神情严肃的在那对峙。
“你当初不应该救秦浩元,那种东西就应该让他死在巴云。”赵南风神情阴霾,像是恨极了陈签签的所作所为。
陈签签没有反驳,她想起了两人陷入张桑文的世界时,赵南风同自己说的秦浩元的下场。
“他误入歧途,死了。”
秦浩元一开始就没有死,历史并没有跳过去,而是一直在按部就班的上演。陈签签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赵南风,走了过去:“先去找言止的下落吧,他一定还活着。”
“别过来!”赵南风侧身,与陈签签擦肩而过,古肠剑指着陈签签,赵南风的脸色冷的像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我同景颜去,你自己好自为之。”
一路上的龃龉终于落成了分道扬镳,陈签签的手无力的垂在两侧,阴影之下看不清她的神情,景颜在门口站了良久,终于脆生生的叫了声:“南风哥哥。”赵南风看见景颜同她淡淡的点了个头,转身走了出去。
确定两人都走远了陈签签才神态恢复自若,她舒了口气,将手中的符咒收好,一个人出了门。
泉知村长期被一群鬼熏染,早已变得乌烟瘴气,加上此地地理位置极为“特别”,黑夜显得格外凄冷,与盛夏鬼蜮格格不入,倒像是处在鬼蜮之外,陈签签冷的耸了耸肩,后悔没有多披几件衣服出来。不过很快,她就到了目的地——泉知村的墓地。
大半夜一个人来这里多少有些骇人,陈签签只得不停的安慰自己:“我是活死人我是活死人我是活死人……”
她都是活死人了还会怕这些东西吗?
这样默念几次像是瞬间注入力量,陈签签立马热乎了起来,拿过刚刚从霍云家翻出的铲子,开始刨地起来。
——这是她与赵南风先前就商量好的。鬼道与修正道的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极为注重自己的“根源”。一般“根源”修在哪里,他的命门就养在哪里。如尸道极为注意保护自己的魂,而鬼道看似强大无比,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那就是他的“命门”。
只要找到秦浩元的命门,将他毁了,那他就会内力大减,到时候一张符就可定住他,两张符就能让他魂飞魄散。
苦就苦在,古往今来修鬼道修成他这样的寥寥无几,而且命门这种东西看似有迹可循,实则就是虚无的很,可能是一纸书信,也可能是一坛酒,若是女鬼修那极有可能只是一根朱钗,不管怎么说,肯定是鬼修极为看重又或是极为喜欢的东西。
既然他们都找到了秦浩元的根源地,那绝对不能错过寻找他命门的好机会。倘若寻到了命门,以此来威胁他交代出秦言止的位置,那也不是不可的。
突然,手上土铲一顿,陈签签心中一喜,鬼道修的就是阴煞的邪道,爱的自然是阴煞之地,将命门藏在坟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若不是她运气这么好,开门就是红,想到这里,陈签签手上的力气又添了三分,抓紧开挖,将铲到的东西完全暴露在了自己的视野下——是一具质地极佳的红色棺椁。
泉知村最富的人家生前也不过比平常人家多了两三间小瓦房,况且大家死的时间都差不多,谁也没有闲钱和时间为旁人置办一具这么好的棺木,这样一看,棺材的存在越发的可疑,陈签签的手放在棺材的门边,说了句:“得罪了”。就把棺材门往上掀。
“唔……!”
脸都憋成了红猪肝,也没有抬上来。
难不成这就是秦浩元的命门?
身上一堆赵南风塞给自己乱七八糟的符咒,却没有一张“打开符”,陈签签免不了一些失望,依靠在棺椁边,寻思着要不要将赵南风叫来。而当她靠上棺椁时,棺椁门却轻轻往另一边滑去。
原来不是翻盖,是滑盖的!陈签签喜出望外,连忙伸长了脑袋往棺椁里看去——一个身穿大红嫁服的喜嫁娘正嘴角含笑的躺在里面。清秀的脸上挂着两串不易察觉的泪痕。
陈签签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像是丢了魂,摸着自己的脸。
躺在棺椁里的女人与自己,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另一边。赵南风带着景颜走后,依旧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景颜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生气,似乎有些害怕,跟在他后面与他保留着五米开外的距离,不算近也不算远的跟随着。
赵南风径直往前走,每踏一步都像是有心事,他同景颜说道:“最近真是发生太多不太平的事情了……要不然我先送你回景家怎么样?如果让景庄主知道了你同我在一起还遇到了鬼道,他一定会责怪我的,或许还会将你臭骂一顿以后不许你出门,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回景家也无妨,我有个朋友,近年来山庄经营的也有声有色,若是你去了他那,一定也能受益匪浅。”
一柄闪着寒光的剑赫然架上了他的颈间,赵南风没有回头,只是身形微微一慎停住了脚步。
“南风哥哥,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少女饱含冷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日里大大咧咧不谙世事的女孩脸上竟生出了浓厚的憎恶:“你早就知道景庄已经消失了不是吗?”
陈签签伏在地上一下吐了出来。
白天的时候她简单的在驿站吃了两口馒头喝了点热水,现在馒头和水在胃里翻滚不息,誓要将这具身体搅得鸡犬不宁。显些将胆汁都吐了出来后,陈签签才勉强靠着树站了起来,棺材里的女人仿若毫不知情,白皙清秀的脸安详如故,静静的躺在里面,与世无争。
陈签签麻木的走过去,将手指轻轻的放在她的鼻息下——是个死人。
也难怪,在她心血来潮挖这块地之前,她还不知道躺在这具棺材里在地下埋了多少年。怎么可能还活着。
刚想将她重新盖好,偏偏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传来。
“陈姑娘。”
——是张公宁。
陈签签扭过头去:“果然是你搞得鬼。”
张公宁轻笑一声,手中白扇轻摇:“陈姑娘误会了,我可没这么无聊,跋山涉水寻一个阴气这么重的地方养你的尸身。”
她的尸身?她……陈签签瞳孔倏然一缩,如果棺椁里躺的真是她的尸身,那所有的一切都能串联起来了。
“呀,陈姑娘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吗?难不成我的魇魔在你来之前没有和你透露一些吗?”张公宁故作惊讶,本该是顾子君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了几丝做作的吃惊。
如果说世间当真有永垂不朽,那当属张公宁。
自张家的家主传于张公宁时,就奠定了张家终将走向覆灭,而张公宁则永远存在的基础。
因为他修的是尸道。
不死不灭,提魂炼尸,只要有容器,他就可以以任何一种形态活下去。
比如如今的“顾子君”。
但是邪道终归是邪道,对修此道的人所带来的弊端也是诸多,譬如张桑文,便是百年之后的张公宁更换容器时走火入魔而衍生出的赝品,不服管教,自成一派,却与本主心意相通,名为魔魇。
见陈签签不语,张公宁将纸扇收起,皮笑肉不笑道:“不过,陈姑娘趁着天黑在这做什么呢?总不会是闲来无事挖自己的尸身玩吧。”
陈签签冷眼看着“自己”躺在棺材里的肉身,答道:“不,我是来找一样东西的。或许神通广大的张家主知道在哪。”
张公宁眉尾一挑:“难得陈姑娘看得起我,不过在此之前,陈姑娘有没有兴趣听我说一个故事?”
“一匹狼却打不过十条鬣狗,这究竟是狗厉害还是狼更厉害?”
陈签签眼前一晃,等到四周变得清晰起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巴云,只不过,这一次,她是飘在了空中,以一种旁观者的身份俯视着所有人。
而眼下,她正碰上一个瘦弱的女孩同一个黑衣男孩喋喋不休的争吵。陈签签身子往下游了游,正好对上了两个少年的正面——竟是她自己与赵南风!
“长安,话可不能这么说,赵家主一人可是杀了五条龙族,哪能用鬣狗那种玩意来比喻。”姚文文一脸牙疼的表情看着这两人,两人一提到这种事情就如天雷勾地火,针尖对麦芒,非要争个你对我错。
“滚!”长安与赵南风同时推了姚文文一把,姚文文生的壮实,可惜中看不中用,一把被推到了路过的顾子君怀里,顾子君虽有风度,但一看是姚文文这个货色,忍不了也要皱皱眉,幸好秦浩元伸手扶了姚文文一把,将他从顾子君怀里拉了起来,这才让顾子君的眉头舒展了开来。
“子君,你还好吗?”秦浩元温声问顾子君,顾子君摇摇头,答道:“没事。”
不应该先问差点跌倒的人有没有事情吗?陈签签心中疑惑,不知是她近来对男女之事越发的开窍了还是怎么的,她如今回头看秦浩元看顾子君的神情总是有那么一丝的……不同寻常。
明明她的记忆中没有这一段……陈签签摇摇头,没有多想,继续看面前两人的争论。
可惜两人像是吵得乏了,各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便自动散了这场争论。陈签签只得作罢,寻着自己的肉身追了上去。
此时应该是下课时间,自己像是闲出了屁,在范灼的屋里左转转右转转,最后寻到了一沓引雷符,脸上露出一抹奸笑,将符咒放到了袖中又兴冲冲的出了门。
自己得是有多闲?
陈签签叹了口气,一路随自己到了种满巴云树的学堂后边,正好,赵南风不在。自己开始动手,隔几步就用手挖了一个洞,然后掏出一张引雷符埋好。等到一沓都埋进了地里后,自己的脸上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
“赵南风,你死定了哈哈哈!”
陈签签:……
倒也是又闲又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