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和昌黎在镇上转悠了半天，等到深夜时终于在郊外找到了一间破旧的小客栈，两人各回各屋后，她坐在床前脱鞋之际，门外兀得闪过一道人影，而她面前的蜡烛轻不可微的晃动了一下。
清河屏住了呼吸，欲等着人影的下一步动作，忽然，她面前的烛灯陡然熄灭。
月色之下，门外的那道人影又漠然闪过，雁过无痕，毫无声响。清河再也坐不住了，穿上靴子拿起承影一脚踹开门，手中赤色火苗燃起，以防有人趁她不备时偷袭。却不想，她这一用力，瓦片上咕噜噜滚下一颗头，直直落在了她的眼前。而这颗头连着的身体躯干则挂在她房间的窗杦上，正往下连成一柱的滴着发乌的浓血，头身分家，各位一地。
清河忍住恶心，看向地上那颗头颅，这颗头上长着猪鼻，牛眼，兔耳，还有一对黄到发黑色尖锐獠牙，一看便知是那种低阶的妖兽，仙道镇修道之人众多，或是这倒霉的妖兽冲撞了哪个怪脾气的仙人也说不准，反正如今这个世道，妖兽人人得而诛之，更何况弱这个字本身就是原罪。
只是，死归死，落到她的门前一不吉利，二则妖兽的尸体不消一个时辰就会散发怪味。
思来想去，她走到昌黎的门前敲响了他的门，二人比邻而住，刚落了第三响，昌黎就开了门。
昌黎如此骚包的人，却连内里的简衣都是黑色，像是早已笃定清河会在深夜敲他的门，他现今胸怀大敞，头发凌乱的披在肩膀两侧，眼神迷离，轻咬嘴唇，仿佛戏园里那些风骚的小倌。
“清河仙子，我也知今夜长夜漫漫，甚是难捱，小生已经已等候你多时了，良宵苦短，来快活吧！”
说罢，自己揉着自己胸，期间还不忘向清河抛媚眼。
清河深知昌黎这不要脸的作风这辈子可能都改不了，索性退让了三分，走到他身旁的另一侧，让那堵妖兽的尸体在他面前暴露无遗。
迷蒙中昌黎陡然看见了妖兽的尸身，吓得“啊——”一声，躲到清河身后，脸色惨白的指着尸体，哆嗦着问清河：“你，你杀得？”清河本想回答，却被妖兽的身体吸引了过去，原本挂在窗杦上的尸身已化作一滩黑水，空留了一张土黄色毛皮。
清河神情也变得难看了起来。
这具妖兽不是被哪位怪脾气的仙人所杀，而是被人炼化了去以增长自己的修为。
泯灭天良，残忍至极！
昌黎也反应了过来，炼化妖兽作为内丹是门邪术，只有急功近利的仙人才会这么做，而清河为帝江之女，灵力上乘，定不会做这种宵小之事，所以他放宽了心，将地上妖兽的头踢翻了过去，留一个后脑勺对着自己：“这可怎么办？仙道镇虽仙人众多，但都是各地的道士，他们本地一无修士派别，二无得道高僧，这件事传出去了旁人要认出你来只会认为是你做的。”
昌黎总算机灵了一回，他所言没错，漠荒之战后再加上玄灵那群道士大肆宣扬，九重的名声已经臭了，人人皆以为她是一个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理由连自己亲生父亲都能下得去杀手的女人，这时她再出现在仙道镇，马上仙道镇的哪位仙人感染了风寒也要指着她的鼻子骂：
“是妖女九重下咒害的我——得了风寒！”
清河打了个寒颤，抱起地上的头放在昌黎怀中，自己去捡那张空落落的毛皮：“埋了吧。”
如若这时客栈老板醒来的话，就会看见一男一女在月光之下吭哧吭哧的挖着土。
两人之间的对话让人更是毛骨悚然——
“这洞挖的太小了，只够放头进去。”
“你这深度不够，万一尸体被人挖出来怎么办？”
男子的声音像是赌气：“那你来挖！”
女子又忙去哄他：“还是你来吧，你挖的洞漂亮，他也一定会喜欢的。”
说罢，纤纤素手抚上了那张土黄的毛皮，像是摸着自己宠物一样抚摸着它。
可男子却在她眼神中看到一丝寒意。
男子又迅速低头挖起了洞。
仙法大会如期而至，清河梳洗后将昌黎从屋中拉了起来，二人都不敢懈怠，早早去了会场端坐在蒲垫上等着传说中下凡点化的仙人。
清河天不亮就坐到了会场，可已是人满为患，都是人头，他们好不容易挤到了人群中的后位坐下。等约等到了巳时，忽见厚厚的云层里包不住似的溢出金光，随着云层的消散，万丈金光慢慢显露，一座五瓣花莲渐渐从空中下落，荷瓣如刚刚出水的罗裙，粉秀清透，卷舒天真，顺着粉色的莲叶往里看去，荷芯端坐一个……
坐了一个约莫到清河腰间的一个小人？？？
都以为今日出现的是元陵上神或是东华大帝，谁料到半路杀出个不知名的，看着如凡间八岁孩童左右大的小仙童，小人察觉众人异样目光，也不慌不忙，阖眼端坐在莲座里，直到花莲落到了地上，还保持着标准的观音坐。
清河眯了眼细细打量，小仙童一身金色对襟华服，领口和袖边都是深紫色走边刺绣，头上顶着一顶金色罗汉帽，脖子上还挂了一把银色的长命锁，身形晃动之间“叮铃”作响。整个小人儿看起来富丽堂皇。仙童的眉心之间还有一点红色朱砂，一眼看过去，不仅脸蛋生的圆圆，眼睛生的圆圆，皮肤还白的像一个糯米团子，如同逢年过节时家里贴的财神联上的喜娃娃。
总之一个字，圆。
还是那种特别有钱的圆！
圆滚滚抬眼之间估摸自己也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来听这个仙法大会，先把自己吓了一跳，好在自己也能勉强稳得住场子，轻咳了两声开始自我介绍：
“道友们好，仙子姐姐们好。”不知怎的，清河觉得圆滚滚虽看着年岁小，但开口之间尽显油腻，由其是冲着他身前的女子挤眉弄眼之时，毫无仙君风范。
周遭一片寂静。
清河失望的看了一眼圆滚滚，小人儿很可爱，但并非她要找的人。倒是昌黎，先是苦苦思索状，后终于恍然大悟，拉住清河要走的手，两眼放光：“我知道他是谁了！”
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儿是天上的佑圣真君，家世显赫，威震四方，生父为掌管北方的玄天上帝，相传三界混沌之际，玄天上帝金阙化身扫魔永镇，虽不及元陵囚魔祖，杀句芒那般被后人永世垂颂，但也已一举之力镇压了百万妖族阴兵，是天界德高望重的尊神。
不过饶是尊神，家里也有一本难念的经。
玄天上帝比元陵年长一万两千岁，早已有了家室，家中一女一子，本正好凑成一个‘好’字。
可偏偏，女儿碧霞元君虽是相思年华，爱的却不是与自己一般大的真君仙郎，而是与自家父亲平起平坐的元陵上神，还早已立下上神之誓，此生非元陵神君不嫁，而小儿佑圣更是顽劣，虽然年幼却逢花必折，素爱流连‘花丛’，所到之处总能激起仙子们的尖叫。
“不过碧霞元君应该也快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听闻元陵上神历劫归天身受重伤，碧霞元君一直缠绵悱恻贴身照顾，真是羡慕元陵上神有这么好的艳福。”
清河本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但也被这剪不断的关系震惊到，与昌黎嬉笑之余忍不住问他为何知道这么多。
昌黎照旧是一张稚气与邪气并存的脸，挑眉，露出那颗尖尖的小虎牙：“我的师尊疼我，我自幼就跟着他上九重下九幽，天宫看着高清圣洁清心寡欲，实则关起门来的那些糟心事件件都不比凡人的省心，只是凡人弹指须臾六十年，可他们要捱的却是万年千年，加上有些修炼得道超出五行的神仙，你都死过一百个轮回了，等第一百零一的时候一睁眼起来发现他还是你还没轮回时的模样，你气不气？他们活这么久，不照顾下面子怎么行？”
清河不知自己能活多久，却也忍不住暗自神伤，如若让她孤寂的活在这世间千年万年，那她情愿像凡人，弹指须臾六十年，绽尽光彩后将尸骨洒在一处僻静的落。
脑中突然间想起浮泰山快要将山顶淹没的白雪。
清河脑中久违的一阵抽痛。
白影这回总算重叠了起来，一白衣男子看得模糊，如阳泉敲石般温暖的声音在她脑内回荡。
“清河。”
“清河！”
清河陡然睁大了眼睛，眼前一片混乱景象，本来规矩又拥挤的坐在五瓣花莲身旁的人们跑的跑，尖叫的尖叫，满地的蒲团乱飞一气，男男女女都在忙着离正中的莲座远一点，仿若莲座上有什么不得了的大妖怪要吃了他们。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被一个跑路的男子踢翻在地，趴在地上嗷嗷直哭，昌黎愤然起身要去拽男子的衣领，清河怕周遭忙乱的脚步伤到幼儿，也起身要去抱在翻腾的人海中孤立无援的孩子。
刚将小孩扶起，清河就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
连昌黎要将她拉起，让她也跟着人群走的话都没有听清。
从天而降数百具低阶妖兽的尸体，头身悉数分离，就如前些日子她在破旧的小客栈所看到的窗外景象一样。
一只妖兽正好砸在了佑圣的身上，妖兽头颈上的血如丝丝直线顺着流在佑圣的身上，肩上，浸透了他金光灿烂的衣襟上，袖口上，金色通通被染成血红色，而一晃眼，那些尸体又像是被戳漏了气的球，慢慢憋了下去。
像是被人敲骨吸髓，血肉化作了一滩黑水，像是要将先前那个金灿灿，圆滚滚的小仙君吞没殆尽。
“娘——！”佑圣一声惨绝人寰的凄厉叫声直穿云端，清河再也无法坐视不理，挂在身侧的承影似也感受到了妖气，冲出剑鞘往南方飞去，见昌黎正好走过来，将怀中幼子扔到昌黎手中，她俯身冲进妖兽的尸堆里打捞佑圣。
像是溺在水中的人终于抓到了稻草，佑圣的小手始终没有放开清河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