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绿萝而言,玄天像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迷。
若不是一次他在春光阁醉酒后唤来祥云,带她在天上绕了一圈后,她或许会一直以为他与那些酒肉恩客一样,不过是来春光阁在这凡世中寻些慰藉罢。经年未见,她也想过他是否又去了别处,找到了旁的新欢,或是早已将她忘到了脑后。
两人相见无言,绿萝将女童打发给奶娘带到外面玩,邀他进屋。
她眉眼依旧恬淡,神情冷漠,对面前的男子始终没有过多的关心。
玄天觉得窝火,这种眼神他并不陌生,他自幼跟随父亲在东陵圣母的天府里长大,同族兄弟都知他有一个低贱的鲛人族父亲,在府中受尽冷眼,就连侍奉的仙子们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自己卯足了一口气,拼了命的修炼术法,如今又凭着与鹤寒的婚事总算在天宫中有了一席之地,眼前这个女人应该以与他结实为荣,可这是什么眼神?
绿萝不知他心中所想,为他倒了一杯茶水:“八年过去了,上神却还记得来绿萝这看一看,绿萝真是好福气。“
口气酸得向陈年的醋,她今日穿得粉色对襟衫裙,系着宽边白腰带,为他倒茶时胸口微敞,稍稍往里看便会看见露出的肌肤,玄天眼神暗了几分,她越是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他越想让她知道他才是她生活里的救世主,是她如蝼蚁一般生活里唯一的光。
“孩子,叫什么名字?”
绿萝纤腰盈盈一握,他顺手揽过将她拉至床帏边,倚在床柱上,他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边,似要将她身体每一寸都点燃。
她眼中晶莹,卑微到尘埃里:“小名思君,绿萝不过一个唱戏文的红袖倌儿,有何能为上神之子取名?”
她总是这样,时而让他疯狂,时而又让他怜惜。
等到玄天再度覆上她柔软的唇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没有忘记过她。
玄天竟有些贪恋起这俗世的温暖了。
绿萝蜷在他的怀中像一只猫,他在凡尘的数日,她日日黏在他的身旁,玄天在晁府中设了结界,二人与世隔绝过活的像一对尘世夫妻,除了偶尔回天府中处理些事,得了空他便会下凡陪她,绿萝喜爱羹汤,神仙吃食得少,但面对她期盼的面容时,他总开不了口拒绝。
——直到一年后,鹤寒仙子回了玄天天府。
记忆到这边戛然而止。
昌黎恍若大悟:“思君便是如今的碧霞元君?而我们如今所在的谷庄莫非前世是晁淳的府邸?难道说……?”
清河也如昌黎所想,既然鹤寒仙子善妒,那绿萝定是被她所杀,而晁淳一家百口应是被无辜牵连。
佑圣摇了摇头,眼神发暗:“晁淳一家,是死在阿姊的手下。”
玄天风流风流成性,思君乃上神血脉,清气与仙气并存,日益旺盛,早就惊动了当地的土地庙,玄天不知不过是被鹤寒压了下来,鹤寒仙子并非隐忍不发,只是那时恰逢魔族兴盛,魔祖帝江等新兴一脉崛起,上神青华帝君受命前去剿杀,却反被妖魔二族百万阴兵围攻,大战几百回合后终寡不敌众,葬身魔永镇。
而当鹤寒仙子在下界找到玄天时,恰恰是父亲青华帝君下葬无妄海的次日。
她手攥成拳,指骨根根分明,一身丧服在那温馨的一家三口的画面里显得格外刺眼。
绿萝又有了身孕,她肚皮浑圆,临盆在即,在看到玄天见到鹤寒时变得刷白的脸色时,她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在得知她的身份后更是挺着孕肚跪在了鹤寒的面前,她口舌发干,语无伦次:”求求,求求上神,放过玄天,放过我,不,放过我两个孩子就行……“
放过?
鹤寒心中发笑,笑到最后却越发的苦涩,那谁来放过她?
她与玄天的婚事由天帝少昊做媒,月老钦点,良缘绝配,大婚那日百鸟齐贺。
众仙皆道她嫁了个不可限量的男人。
这么多年,关于他的那些桃花债她向来都安慰自己,都是那些不要脸面的女子倒贴上来,她的夫君没有过错。
可直到父亲被百万阴兵围攻她派青鸟急报去玄天天府无人应答时,直到她三次去信让他来无妄海吊唁却不见他踪影时,她站在一望无际的无妄海边看犹若死水的海平面时到如今他竟不顾她的脸面与眼前这个凡人女子生子时,她才终于认识到。
凡是情爱,皆落俗套。
玄天没有错,一错再错的是她。
鹤寒走了。
玄天想过无数种结果,鹤寒会破了上神的戒规杀了绿萝,杀了思君,会重伤他,会将他的丑事闹得天宫人尽皆知……可唯独没想到,她只带走了思君,临走之际还让玄天好生照顾绿萝。
鹤寒如轮月清冷的脸上莫名浮现一种不可测的情绪,她看向玄天:“等我。”
绿萝见思君被带走哭的泣不成声,跪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眼睛红肿,声音颤抖的求玄天:“你不是上神吗?你不是神通广大吗!思君是你的亲骨肉啊,你就忍心看着她被那个女人带走吗?她是我的女儿啊!“
绿萝伤心欲绝,再念到思君的名讳时竟哭的厥了过去。
孕妇最忌恸哭伤心,当晚,玄天的第二子便提前降临人世。玄天被关在绿萝的屋门口,她应是恨极了他,不让他见一面,任凭他在门外一连站了一宿,直到他听见婴孩哭声后,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才落了下来。
很快,玄天便知道了鹤寒所言“等我”为何意。卯时,他便接到了青鸟信使带来的鹤寒的口信:鹤寒所提言简意赅,若是他可以帮她报了杀父之仇,她不仅会在日后助他登上与他父亲相等的位置,还会与他和离。
玄天心里掂了掂量,应然前往。
“后来,父亲一役成名,当他满心欢喜的回到晁府时,却发现,府中众人皆被割去了舌头,晁淳被连地拔起的树杈从喉咙穿插出了天灵盖,而我的母亲,身上长出一棵与人一般粗壮的树,她的身体就压在树上,被压的粉碎,脸上的神情我这辈子都忘不掉。整个晁府,恍若人间炼狱,而阿姊则抱着我坐在晁府的大门,阿姊像是受了惊吓,一直捂着耳朵,断断续续的大喊,我不是杂种,我不是……“
“没人知道她在鹤寒那受了什么,但是作为凡人与上神之子,我明白,除非是受了外力,否则力量不会平白无故的暴走。好在阿姊那时年幼,还未真正成神,父亲处理完晁府的事情后就将我们姐弟带回天宫,说我们是他与鹤寒在凡间所生,那日以后,阿姊便常常会做些噩梦,她的性格虽有些乖戾,但是她只是……“
昌黎低身抱住佑圣,为他擦拭眼泪,而清河站在原地不语,她一直看着庭院内的那颗绿萝,事发到今竟已过了千年,而那株绿萝竟然依旧郁郁葱葱。
清河心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拔出承影,往庭院内那颗绿萝走去。
如今已是深秋,秋风萧瑟,一片黄叶飘然落到了绿萝上,清河扬手挥起承影,奋力往藤上一砍,那本植在土里的绿萝竟似生了腿,硕大的叶子倏然一卷,将承影给卷了起来,连带清河也被它举在半空中,佑圣和昌黎二人还在互相安慰,看到这一幕都有些傻了,佑圣眼神放空,目瞪口呆:“这是……我娘吗?”
“娘你个鬼,你娘早就投胎了,现在都不知道第几世了!”清河骂道,却在看佑圣的脸时突然惊觉不对,他鼻子小而挺,与他姐如出一辙,刚刚他提到绿萝的脸上也有一颗,再想到扶灵——
如果真如她所想,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清河放开承影,在空中一跃,趁机双手结印,使出火铃印,赤色的火舌像是瀑布涌向了那株成妖的绿萝,植物最怕火,可哪只那株绿萝竟腰一扭,一下躲过了火铃印,火舌只烧掉了它一片叶子。
没想到是个身经百战的千年老妖。
清河心中唤承影,承影剑得了召唤,在绿萝肥大的绿叶中滚动了三番,竟将它那张叶子砍成两半,绿萝吃痛,松了叶子,承影瞬时飞到了清河手中。
绿萝突如其来递出一根绿萝扫向清河,清河侧身一避:“昌黎,用包雷术!”
得了指令的昌黎忙不迭飞起结印,空中一道雷色雷电噼啪作响,如一条蜿蛇极速向下游来,走到半空中陡然分成五段,像一间雷做的电笼劈头向绿萝打来。绿萝被困在电笼里,四周皆是惊雷,竟也无法动弹。
清河静心背诀,手掌挡在面前,剑走掌心划过,剑身微微沾了血后,清河收剑,转而将剑锋转向绿萝的方向。
“走!”
一道比原本色泽更为浓郁,火势更为凶猛的火舌顺着剑身向绿萝奔去,火舌走到半空竟成了剑锋的形状,直直插入绿萝的体内。
绿萝像是有了生命,在火中惨声呜咽了一声化作团滩黑气消散殆尽,徒留一株逐渐变黄的绿萝在火中燃烧。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