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芊做了几样糕点送过来，子玉如往常一样陪在芊芊的身边，只不过脸色布满了阴霾，任凭自己如何逗她开心都不曾笑一笑。
一桌子四人，相对无言。
我捧着茶拧眉用眼神示意子玉，子玉刚想开口同芊芊说话，便见芊芊下意识的躲了躲。
“最近天凉，多喝些热茶。”云清从我手中取过那盏半凉的茶水，换了一盏热些的给我。
我抬眸看他，点头嗯了一声。
子玉少君见状正好搭讪道：“是啊，最近天凉了，白姑娘也需多注意身子才好。”
“我那里有些驱寒的茶，等过一会儿，我给你送过来。”芊芊今日说话的样子，有些沉重。
我无奈，虚笑道：“无事，我的身子其实好着呢，更何况，我都感觉不到最近天变凉了。”
“那是因为你这几日一直在睡着，不曾多出门罢了。”云清赤裸裸的揭开了真相，我心虚的低声道：“哪有，我还去了很多地方查案来着。”
“你不是说，最喜欢吃芊芊姑娘做的糕点么，怎么今日，不见你吃？”他择了个花样好看的给我，我深吸了一口气，木讷的从他手里接过糕点，“我，我中午吃的有些撑，所以，想放着晚些时候吃。”
这般沉重压抑的气氛，谁还有心情吃糕点，不被这两位给冻死便不错了。
我斟酌再三，还是选择将糕点重新放回盘子中，握着折扇正要寻个话题打破沉静，却不想自己的肩膀上蓦地一阵剧痛，我猝不及防的一把扶住了桌角，捂住泛着刺痛的肩头，疼如锥心。
“染染。”云清及时扶住了我，我这模样成功吓到了两座冰山，芊芊慌张站起身子：“这是怎么了？”
“白姑娘……”
我牵强的笑了笑，忍住痛道：“没事，旧伤罢了。”
是九万年前的旧伤了，看来近日的天气的确冷了些。我凝神掌心暗自施法，压住了肩上的痛感。
早在当年，师父便同我说过，他虽可替我接好碎骨，但还是会留下后遗症。这个后遗症便是每逢个几百年，旧伤便要复发一次。
云清面色肃然道：“我帮你止痛。”
我抓住他的手，拒绝道：“不用替我耗费功力的，我没事，自己便能应付了。”
子玉捞过芊芊的手，不等她挣扎便开口道：“白姑娘身子不舒服，我们就不多叨扰了，先行告退。”
我没力气的点了点头，待他二人离开厢房后，云清不由分说便抱起了我的身子，大步往床边走过去。
灵力挑下帘幔，青纱重重，他的手指拉开我的衣襟，露出背上的瘢痕。
“染染……”
稍凉的指腹搭上我的背，我又疼又羞的别过脸，闭眸颤颤道：“伤疤可以抹去，但内伤不能解。我的旧伤，三百年便会复发一次。”
凉意游走在泛着血光的雪肤上，他沉声道：“这些年，一直都是隔三百年复发一次么？”
我摇头，有些虚弱道：“以前，是隔上九十年便会复发一次，后来才缓和到了三百年。这一次，似乎有些早了。”
他沉沉的呼吸声萦绕在耳畔，玉指抬起，有凉风透进脊背，我及时攥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他替我疗伤，“别，别给我疗伤，我的伤，解得了一时，却解不了一世。别耗费功力了，我自己可以压抑住。”
“听话，别担心，本尊自有分寸。”
冰凉的玉指点在我的背上，我登时全身僵硬，不能动弹半分。背上一道清凉的灵力袭进骨髓，我被迫坐直了身子，骨头惨痛无比。
“闭上眼睛，凝神聚气，别害怕。”
他的灵力慢慢驱散我骨髓处的痛，我咬紧了牙关，汗水从额角滴落，忍不住的轻声呻吟出来。
仅是一盏茶的功夫，我却如同度过了许多个日月，他的温度，他的气息，都恍若隔世。灵力抽回，我羸弱的倒进他怀里，眼前迷蒙氤氲……
“染染。”他低声唤着我，嗓音有些嘶哑，可这样听着，却感觉，他像极了一个人。
“师父……”我情不自禁唤出声，眼前人的轮廓分明，除去了那张冰冷的面具后，整个人似乎都变得温润了许多。
“师父。”我意识不清的扑进了他怀中，他的身子陡然一僵，我紧紧搂住他，像九万年前那般，毫无顾忌的在他怀中放声大哭。良久，他才抬起大手，如往昔一般，柔柔的抚着我的背，用着熟悉的嘶哑声唤道：“染染。”
我喜极而涕，“师父，你去哪里了，为什么我找不到你了？”
他道：“傻丫头，师父不是早便同你说过，师父要出门办一件事。”
“可你，这一走便是九万年。这九万年，我从没有放弃过要寻你。”
“染染，师父一直都在你的身边，不曾离去。”他将我往怀中拢紧了些，这种感觉，真的好熟悉……
脑海里忽然蹦出了许多场面，九重天，九曜山，不周山，还有冥界九泉衙门……帝晔，师父，云清……
可这些人，我又一时想不起来他们是谁……
记忆里唯还滞留着他带我隐居不周山时的种种，他第一次抱我入怀，用手抹掉我额角的血，在我耳边沉沉道：“染染，别睡，听话，别睡下去。”
“师父，我想修炼，我想学很多很多的法术，我想保护自己。”
“师父可不可以带上染染，染染不给师父找麻烦，师父别走，好不好。”
——“染染，师父要去办一件事，少则几月，多则数年。师父一生云游四方，无拘无束，你无须等着师父。”
“好好活下去，记得，你是师父唯一的……徒儿。”
“师父。”我在他怀中哽咽道：“师父，我好像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
“那便不要去想了，听话。”
手抬起，触到的却不再是冰冷的面具，而是，一张棱角分明，柔滑冰凉的容颜，“师父，你的面具呢……”
“摘了。”
“摘了？”
他亦是捂住了我的手，眉心稍稍紧拧：“嗯，以后都不戴了，染染想看多久都行，想摸多久都行。”
心头抽的生痛，我闭上眼睛，费尽全力的在他怀中扯出一个笑，蓦然眼黑，便彻底晕了过去。
少时，我曾爱过一个人，那人高高在上，不容任何人亵渎靠近。我将一片丹心全部付诸给他，可到最后，却皆化为寸寸相思血。
后来，有人愿意将我从尘埃中重新捧起，护在掌心。但我却，再也找不到他了。
天意弄人，所有的因果都是短暂一瞬，昙花一现……
梦里花满云衾，九曜宫，不周山，皆是一场风吹云散。
不晓得自己是何时睡下的，醒来已到了用晚饭的时辰，依稀瞧见令影立在书桌前同云清说些什么，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便行了个礼退下。我强行将自己的神智唤醒，撑着疲倦的甚至欲要坐起身。
一双手握住了我的胳膊，扶我起身。我晃了晃脑袋，口干舌燥：“我怎么又晕倒了，头好疼。”
“给你疗伤的时候，你太虚弱就晕了过去。”他在床前坐下，温柔解释道。
我努力的回想着昏倒前发生的事情，可脑袋里空空如也，半分记忆都没有。“总觉得，我有什么事情忘记了。”
“许是做梦了，记不起来，就不想了。我命人给娘子做了些胃口清淡的饭菜，等你醒来尝一尝可是喜欢。”
我没再多想，撩开被子起身，摸了摸肩后的伤……不痛了，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我的伤……你是用什么法子，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以前每次复发都要疼个一两月，没成想他竟有办法这样快消除我伤口处的疼。
“本尊比你多了数万年的修为，还能替你压的住。”他扶我在桌前坐下，递给我一双筷子，“夫人你虽然体中有九万年的修为，可算起来，年岁还是太小了。小小年纪能够有如此造诣，本尊真是低估了夫人。”
我拿过筷子懦懦道：“明明就是嫌弃我修为不够，我怎能同你比……”心思全然还没落在桌上新添的几碟子小菜上，我反而好奇起来，“对了，说起年岁，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的年龄，你，今年多少万岁了？”
神仙修炼万年，容貌皆是俊美不改，神仙不会变老，若在人间，云清这副俊朗模样顶多也只有二十二岁，可在神仙界中，他可能是几千岁，亦可能是几十万岁。何况他的行事风格沉稳，比我大个四五万岁，也是意料之中。
他顿下手上动作，白色广袖攀满银色祥云，一袭白衣衬的其愈发温润如玉，翩翩君子。抬起清眸看我，“夫人不妨猜一猜？”
看来他今日心情不错，尚有兴趣和我打哑谜，我静了一会，托下巴道：“十五万？”
他看了我一眼，唇角扬起弧度，摇了摇头。
我咬住筷子，继续试探：“那，二十万？”
他又摇头，夹了颗白滚滚的丸子放进我碗中，我托头为难道：“总得，有个范围吧……这样猜，大抵要猜到猴年马月了。”
“范围便是。”他故意顿了一句，挑了块肉质肥美的红烧肉夹给我，“比你大。”
我险些一个跟头摔下去，放下筷子，“这算哪门子的范围啊？”拽住他的衣角不撒手，准备软硬兼施：“云清，你便告诉我吧，我实在是猜不到了。再说，就算咱们日后要成亲，也是要拿生辰八字前去姻缘树下择吉日的。你，是不是怕你告诉我，我会嫌弃你年岁大？不可能，我发誓，我一定不嫌弃你。”差点没拍着自己的良心证明了，我见他不说话，继续磨他，目光真挚道：“年岁不是问题，你这样高贵的神仙，又法力高深莫测，容貌举世无双，必定是四海九州众女仙的心头宝。问题是，你得告诉我，让我知道。”
这样夸赞他，他若再不告诉我，我真是没辙了。
“心头宝？”他饶有兴趣的笑道：“夫人可是将毕生所学的词语都给用上了？往日，也没见夫人如此夸赞过在下。”想了想，又道：“为何要告诉夫人，夫人要给在下一个理由。”
我坚定道：“因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兼夫人！”
他挑起眉峰，言笑自若，“好一个救命恩人兼夫人，让本尊无从狡辩。”
我讨好道：“那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他从容不迫的拾起帕子拭手，“本尊修成上神时，是昔日天君大人亲自赐的品阶，那时候，昆仑山还是一片水域。”
唇角不知觉一抖擞，我默默拾起筷子，埋头吃饭。
这简直是……太欺负人了！
且不说老天君掌管三界四海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单凭昆仑山这一点，便足以证明他的岁数远与我想象中的差许多。曾经目睹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的老神仙已稀少的可怜，何况亲眼所见昆仑万顷水域化作连绵仙山的呢……
天书上记载，天地初开时昆仑山原是片水泽，后来天地化分两极阴阳，昆仑也渐渐成了陆地，几次天灾后才衍化为如今的昆仑神山。若细算起来，云清在十八万年前就已经修成了上神，那他可比当今的影渊天帝还要大上些岁数，与天尊大人，年纪相仿……
“咳！”我被饭呛到，手胡乱的伸出去摸杯盏，他主动递了盏茶放进我手中，顺道再给我拍拍背顺气。
我猛灌了一盏茶，登时心如死灰。一直以为我与他之间的差距仅仅是他的修为比我好，官职比我大，却未想到，年纪也是硬伤……亲身经历之事，大抵可在多年后集写成一本书，书名美曰：论扑倒大神之攻略手册！
左右是自己造的孽，即便哭着也要忍下去。
“夫人年岁尚小，本尊原想等日后，再择时日告诉夫人，谁知夫人如此心急。”
我捧着茶盏黯然伤神，“只怪下君孤陋寡闻，前辈，承让了！”
他拿掉我手中的茶盏，抓住我的两只爪子攥在手心，“现在可以安心吃饭了，嗯？”
我僵着一张脸皮，点头依从，“自然自然。”夹了只丸子塞进口中，我含糊道：“唔，近来小厨房的菜做的倒是越来越好了，这是哪个厨子做的，有空本君要亲自同他讨教讨教。”
“讨教什么？”
“讨教如何吃才算不浪费这份美味，这吃东西呢，怎么吃也是极有讲究的。”
他淡淡的“唔”了声，慢斯条理的捋了捋广袖，“是本尊做的。”
“……”我再次被呛到，一口咽下饭菜，险些噎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