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令影将人押到了我的面前，我施施然展开银扇，余光从扇面挪开，落在他的容颜上。半是打趣道：“本官，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啊，对了，在城主府。”收好折扇，我起身道：“城主大人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前日本官才将胤娘幽禁在驿馆中，今日，便命你来杀了胤娘灭口，当真是好本事。”
“废话少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大人又何必同我说这些。”他硬气的别过头，不屑的冷哼了声。
“死士果然是死士，我知道，你们都不怕死，既然如此，我不会拿你如何。明儿，本官便亲自将你送回城主府，让你的主子发落你。”
“即已沦为你的阶下囚，又何必再让我回去，你倒不如一刀将我了结了！”
死士最怕的，莫过于主人的不信任，我将他安好的送回去，依着梵瑛的脾性，必然会怀疑他的忠诚，到时候必然会有一百种死法伺候他，不必劳我操心。
我听罢轻笑道：“杀了你？本官最近几日打算吃斋念佛，不杀人。”
男人怒吼：“你这个毒妇！”
“毒妇？”我不怒反笑，淡薄道：“多谢夸奖。”
“你！”
令影沉声吩咐道：“将他押下去！”
男人被长平长安兄弟给强行压了下去，临行前口中还唤着声声毒妇，可惜我在九泉衙门这样多年，早就习惯了别人称我为蛇蝎心肠，区区毒妇两个字，对我并没有太大用。
胤娘经此一劫，整个人果然变得安分了许多。
是日一早，便被令影软硬皆施给逼出了实话。
“奴婢原本是城主府一名女官，数万年前城主从人间带回了两个孩子，大一些的，叫梵瑛，小一些的叫蔓零。梵瑛少主自幼便乖巧沉静，奴婢有幸得城主赏识，能近身侍奉梵瑛少主。奴婢将梵瑛少主视若亲生女儿，对她宠爱无比。梵瑛少主与蔓零少主渐渐长大，成了大姑娘，有了自己的心思。后来奴婢发现，梵瑛少主对无双公子有意，而无双公子却只对蔓零少主有情。梵瑛少主多次亲手做东西送给无双公子，都遭到了拒绝。”
“如此过了许多年，老城主的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有一年老城主的寿辰上，忽然生了场变故，奴婢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梵瑛少主是哭着从大殿中跑出来的。自那往后，梵瑛少主便与老城主生疏了。奴婢能感觉到老城主看梵瑛少主的眼神也有变化，梵瑛少主性情大变，经常无故摔东西，老城主得知后很是关心，私下里命奴婢多多照顾梵瑛少主，可她自己却从不现身去规劝，似乎，师徒俩都不愿见到对方。”
“直到老城主离开的前二十年，蔓零少主得了重病，城中郎中皆是束手无策，老城主以自己的血为药引，给蔓零养病，还在蔓零少主以为命不久矣的时候，为给蔓零少主冲喜，答应了无双公子与她的婚事。梵瑛少主知道后埋头在房中喝了三天的酒，终在第四日，哭着跑去找了城主。后来奴婢才知道，梵瑛少主是去求城主，请城主解除蔓零与无双公子的婚事，因为她也喜欢公子。但老城主拒绝了。”
“梵瑛少主一直以为老城主偏心，只对蔓零少主好，所以老城主命人私下拟定旨意要蔓零少主继位的时候，梵瑛少主才会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斩杀了手握诏令的那名功曹。老城主，是梵瑛少主所杀，奴婢亲眼所见。当时梵瑛少主将冰魄剑插进了老城主的心口，奴婢与锦风姐姐都快吓坏了，锦风姐姐冲过去抱住老城主，可惜老城主已经油尽灯枯了。老城主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要锦风姐姐将她与战神大人的骨灰，葬入一处。她说她对不起战神大人，说她，悔不该当初留下这段孽缘。”
“少主修改了城主大人的手谕，后来又自己拟了一道旨意，谎称是老城主的命令。少主还将城主的尸身封印在装满千年玄冰的玉棺中，她说，既然老城主毕生的心愿是去见自己最心爱的男人，那便要让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不能得偿所愿。她还将战神大人的骨灰洒进了冥河，说是对他们的惩罚。老城主死后，她谎称城主失踪，囚禁了府中曾经侍奉在城主身侧的所有女官，后来又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下令容她们回乡，但却在暗中派杀手杀掉了回乡途中的诸位姐姐。锦风姐姐也在离开的路途中遭遇了不测，而我，却因为无家可回的缘由滞留在城主府。我求梵瑛少主，留我一条生路，她也念在我曾经救她一命的份上，施法让我改头换面，隐藏身份，暂居在墨府做个养花养草的下人。”
究竟是多大的仇怨，才会让她如此痛恨自己的生身母亲。
我端着茶盏，思纣半刻，道：“她为何要这般对先城主？难道，是她们之间，曾有什么误会不成？”
老妇闭上眼睛，摇头道：“一切的一切，皆是因为数万年前的那场大火。”
令影道：“何来的大火。”
“天火，是天火焚尽了整个雪山战神宫，彼时正逢上老城主带两位少主前去雪山战神宫拜祭战神大人，一场天火降临，焚尽了战神宫。在那场大火中，两位少主皆是被困在火里，可老城主却先救了蔓零少主，梵瑛少主被困在火中命悬一线，是奴婢不顾生死，闯进了火中。不过幸运的是，梵瑛少主虽在火中受了惊吓，可没有伤及体肤，而蔓零少主却是被火灼伤了整个后背，重伤元神。”
我斟酌启唇：“那为何，梵瑛还要怪罪她的师尊？”
老妇俯首，重重磕了个头：“梵瑛城主是个可怜的孩子，她自幼便不得城主喜爱，明明是同样的丫头，老城主却偏要偏心于蔓零少主，蔓零少主有的，梵瑛少主从来都没有过。她也渴望得到城主的关心，可老城主似乎从来都没有好好看过她一眼。大火当头，去救她的，只有奴婢，而她最敬爱的师尊，却最先选择救了蔓零，将她抛却。就连心爱的男人，都要拱手让给别人。”
“所以，梵瑛她变成这样，追根究底，是因为无双公子？”茶盏落案，我捋了捋沉墨广袖，浅浅问道。
老妇答道：“最先喜欢上无双公子的，是梵瑛少主，耗尽修为替无双公子疗伤的，也是梵瑛少主。只因着一个巧合，让无双公子误以为那些都是蔓零少主所为，才爱上了蔓零少主，待一切真相公诸于世的时候，无双公子却说，一切都晚了。少主没有错，错的，是这断阴差阳错的缘分。”
一盏茶尽，她的故事我也听得差不多了，看来与令影之前猜测的那些大差不差。
我命人继续好吃好喝的保护着她，至少在驿馆中，她不会再出什么事情。
“前因后果，胤娘都已经招供，君上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我展开折扇，慢悠悠的道：“仅凭她一个人的话，着实不能证明些什么。还需要，找到证据才行。”
“锦风女官已死，如今能够作证的就只有胤娘一人。”
“不，还有。”我打断道，他不解深意道：“还有？恕属下愚钝，君上说的是……”
我笑道：“无双公子啊，他便是最好证据。”
无双公子他知道的事情，或许比一个胤娘有用的多。他的手里，必然还握着别的证据。
“君上是想借……”
一道灵力倏然融进扇中，我抬袖打断了令影的话，扇面上一盏海棠正徐徐绽放……山河图，又是这道灵力。
我提扇拂袖，负手正色道：“偷偷摸摸的来，可是想要本君亲自动手！”
阴风袭过萧瑟竹林，一缕墨影落在我的面前，俯身半跪，“无心见过大人。”
“无心，你来做什么？”我淡淡启唇问道，她一贯的着了身墨衣，脸上覆了层黑色面纱，看不清楚她的容颜，唯能瞧见那双清澈如许的眸子。这是她与我第三次主动相见，同为城主府的爪牙，她却和别人不一样，凶狠中夹杂着一丝善念。
“无心是来请求大人，不要再继续查下去了。”她半跪于地，垂首道：“再查下去，恐怕会牵连更多无辜的人，还请大人看在白雪城千百年来安安稳稳，百姓安居乐业的份上，放过城主。”
“别人都是希望，本官能够早些查明真相，还白雪城先城主一个公道，而你却是求我不要再查下去了。无心，你是城主府的死士，忠心护主本官可以理解，但你该比我清楚，这梵瑛城主所作罪行，罄竹难书，单凭恩将仇报杀死尊师这一条，便能让她万劫不复。”
“无心并非是为城主狡辩，而是这些年来无心深知有数人为了当年的事情付出代价，无心只求白雪城能这样一直平静下去，不想看见白雪城一步步走向灭亡。”
我俯身抬眸，对上她的眼睛，扯了扯唇角：“难得这世上还有你这样清明的人，你倒也是黑白分明。”扇子挑起她的下巴，黑色面纱下那半张容颜依稀可见瘢痕累累，“但你要明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本官这次放过她，便会有更多人遭殃。”
“大人……”
“无情他现在如何了？”我直起脊背，合上扇子。她犹豫了少顷，沉重道：“无情，被废去了毕生修为。驱逐出了城主府。”
我早有预料，怕是下一个，便要与我们动手了。“她当然不会容下一个背叛她的死士，没有一刀杀了他，便是隆恩了。”见她一直在地上跪着，我轻道：“也罢，本官尚有要事要处理，你先回去吧。”
“大人……”她欲言又止，我却没再给她这个机会。
檐下花飞漫天，桃叶蓁蓁，木窗灯笼高挂，枝头系了两条红绸缎。
芊芊兴致勃勃的从那头赶来，身上还穿着子玉前几日刚刚送给她的那身梨花衣裙，只是在她站定的那刻，身子却是遽然一僵，眼神也变得呆滞无光。
我颇为不解的走了过去，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的两道身影对坐相拥，身子缓缓躺下，满室温情……
“芊芊。”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芊芊已经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我想要上前去追，可想了想，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
子玉，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红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