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听走后不久他便回来了，彼时我正支额在烛光前小憩，手里握着一卷未读完的书。他刻意放慢了脚步，施施然的走到我身边，动作轻缓的接过我手里的东西，伸臂将我揽进了怀中，打横抱起。我惶然惊醒，睁开眸眼，眼帘内映出了他的轮廓。
“云清……”
“是我不好，让夫人久等了。”他的嗓音很低，若非是我如今与他咫尺之遥，怕也很难听清楚他说了什么。我伸出双手攀上了他的肩膀，往他的怀中蹭了蹭，“没，我最近有些乏。”
“我陪你躺下。”他抱我进了内殿，床前纹了菩提花的纱幔被风拂开，他将我放回床上后便也合衣躺下，我侧过身子，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关怀道：“婧怡，她怎么样了？”
他道：“无碍，只是一点小伤。”
“嗯。”闻罢了这个问题，我却不知该再问些什么了，索性便靠在他的肩头，安心的闭上眼睛。
良久，他翻过身子，大手拎起了被褥，往我身上一搭，替我遮好被子后，又力度极轻的揉了揉我的脑袋，“夫人，有本尊在的地方，你何须再这样委屈自己？”
我倦意的睁开双眼，不知如何答他，挪动身子往他怀中凑了凑，唇角扯出一个淡淡的弧度。
他更是爱惜的将我拢进怀中，“我不会负了你。”
我阖目，嗅着他衣间的花香，满腹心事无从开口，“我相信。”
他是我选中的良人，他说什么，我都信……
后来的几日，云清几乎每日都要花大把的时间来陪我，甚至连天界那些星君来向他禀报九曜宫中的机密要事，他也不允我离开半分，害的那些神仙前几日只要一进殿，眼神便直勾勾的朝我这边飘。后来左右那些神仙已经习惯了，我也习惯了，于是乎就将我当成了一堵墙，假装看不见。
那些神仙每日前来找云清议事都要商议大半个上午，我便候在云清身边，时而研究今日送来的茶，时而研究香炉子里的檀香，这样一研究便是大把时辰，研究的太伤脑筋便趴在了梨木茶几上睡了起来。
半睡半醒之中，我听见青衣仙者与云清禀报，说是婧怡求见。我睡的模模糊糊，只当是自己听错了。鼻息前的檀香氤氲，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听见云清道：“让她进来。”
女子婀娜进了殿，和云清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没听见没看见，只隐约听见了回灵海祭奠亡父之类的话。
不知又隔了多久，男人携着凉意的手背在我脸颊轻轻摩挲，我睁开沉重的眼皮，昂头见他站在我眼前，晃了晃脑袋醒神道：“人都走了么？”
“走了。”他唇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我捞住他的手起身，兴奋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去吃饭了。”
他刮了下我的鼻头，目光宠溺，“当然可以。”
云清时刻陪着我，对我事事都格外上心几分，时日一久，我便忘记了婧怡来找过云清的事情了。
而那日婧怡求见云清的意图，我也是在三日后才听南斗星君漏嘴说出来的……
“神尊已经吩咐了下去，五日后便会启程前往灵海，此一去大约要三四日。”
我彼时还有些迷糊，惊愕道：“去灵海做什么？”
南斗星君愣了愣，“你日日都在神尊的身边，难道还不知道这件事么？”
我沉默，南斗星君约莫也想起了什么，脸色变了变，道：“前几日婧怡求见神尊，言灵海一脉是她父君的心血，灵海之心也是关乎阖族，她要取灵海之心，便必须要亲自回灵海祭奠她父君，以慰她父君的在天之灵。而且，她要求此次回灵海祭奠，要神尊亲自送她回去。”
我脚下的步伐倏然一顿，“要云清送她回去，为何一定要云清……”
南斗星君道：“婧怡说，她因犯下大错而被天后削了名分，如今已经不是天界的公主了，她自觉没有颜面再回灵海了，所以才想请神尊大人亲自送她回去，一来可以宽她族民的心，二来可以彰显天族对灵海一脉的重视。”
“她，真的是如此想的么？”
星君负手道：“是不是这样想的，无人知晓，知人知面不知心。况且神尊大人都已经应了下来，如何处置，单凭神尊大人做主。”
我掸掉衣袖上的一片落花，沉沉笑道：“是啊，他答应下来必然会有他的道理。”
我晓得云清的性子，他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送婧怡回去祭奠，也皆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想来这个结果，他也是深思熟虑过了。
谛听这几日多在人间游逛，带着手底下那几名亲近些的天兵将领幻化成凡人吃遍了长安城的酒馆子，唯有傍晚时分才能见到他的人影子。
他给我的那颗珠子唤作探灵珠，能探得神仙的应劫之日，而眼下这颗珠子已是浑身血红通透，那一小块的清明之地也开始变得浑浊起来。
谛听约我在亭子中见面，正巧司命星君今日下了凡，前来与云清禀报斗转星移的事情，云清见我在屋中无所事事，便允我出去散步。
“看来，就在这几日了，你今年正好九万三千岁，历罢了这个劫，日后便不会再轻易有大劫出现了。九万年前还属后古时期，你也算是一小半个古神，古神一生中会经历三场大劫难，不计其数的小劫难，这是第二场大劫，重中之重，阎君要我转告你，切不可掉以轻心，这一场大劫来势汹汹，稍有不慎便会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神仙历劫便好似凡人转世轮回，若一劫渡过，便是重生，渡不过便是湮灭。
我拂袖收回珠子，道：“我记住了。”
谛听犹豫道：“我听说五日后云清就要送那个丑八怪回灵海了，你确定不将这件事告诉云清么，他是神尊，就算不能帮你渡劫，在你身边也好帮你疗伤，你这样喜欢他，有他在，你会不会安心些？”
我摇头，轻笑道：“还是不要告诉他，他去了灵海也好，免得替我操心。”
“你呀，真是让我不知说你什么才好。”他摇头一阵无奈，握起杯盏笑的凄凉，“你和当年的她，真是一模一样，为了一个男人死心塌地到愿意为他们付出性命的代价。”
我垂眸，“孟司命么？”
他笑着道：“嗯，当年小孟娴也是同你这般，什么事都自己藏在心底，谁也不愿意说。不过，你比她好些，你晓得如何自己安慰自己，而她，是个死心眼。想当年君池帝尊与魔族大战时，我唯恐她到最后做了什么傻事，给她吃了沉睡丹，没想到，她沉睡了不过几年便苏醒了过来，一醒来就要去救君池帝尊。她是锁妖塔的塔心，进了锁妖塔，便再也没机会出来了……”
“那后来，她是怎么出来的？”
“后来是君池帝尊将自己的元丹给了她，加之祖神现世，才救下他们二人，但即便如此，她也付出了不少代价，沉睡了整整三百年……我承认，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做的比君池帝尊还要好，譬如在生死关头，他不愿看到自己死后孟娴会随他一起尘封长眠于锁妖塔，便将自己的元丹给了孟娴，宁愿自己落得个灰飞烟灭。也是在那时，我才发现，我所谓的喜欢孟娴，对孟娴好，都仅仅是皮毛。”
我浅笑安抚道：“也许，是你没有寻到一个令你甘愿付出所有的女子。等缘分到了，你自然就不会羡慕孟司命与君池帝尊了。”
“老白，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
我昂头，“何事？”
他道：“若帝晔没有死，他与云清，你会选择谁？”
若帝晔没死，他和云清，我会选择谁……这个问题，我倒是一时哑然，须臾后，我抿了一口茶，淡淡道：“我选，云清。”
“你真的放得下千万年来的执念么？”
我道：“或许放得下，但我能感受的到，云清待我好，是真的好。谛听，人生迷茫的时候，就摸一摸自己的心，心能感受到人世间冷暖酸甜，没有什么能我们的心，更懂得自己。”
他失声一笑，“说的对，怪不得老子修炼了十几万年还是修为不抵你，连师父老人家都说老子悟性差，如此看来，输给你，全因着一个悟字。”
夜风撩动着竹叶飒飒，一片青叶摇摇曳曳，擦过我的肩头，落进我的掌心。
其实我的悟性，根本算不得好，九万年的时光才悟出了一个道理，而这个道理，还是云清告诉我的。
我拾起那枚竹叶，抬到眼前，脑海里的前尘往事如走马观花一般迅速重现，他说他最爱翠竹，九曜宫的桌案前常会摆上一只玉瓷瓶，瓶中单插上一支翠竹。
那日，我见他一人站在九曜宫外云海处，手里多了枚竹叶，闭目缓缓吹着一只曲子，九天上的风扬起他一袭银衣，擦过他的墨发，风度翩翩，款款君子。那一幕，便好似一副画，清雅淡然，不染半点人间烟火。
“这曲子，无名，你想学？本尊教你。”
“阿晔，这曲子，有些悲。”
“曲由心定，染染，你的心情不好。”
“若能这样陪着你一生一世，我甘愿在你身畔做一辈子的星灵，这副驱壳我不要了，我也不要做神仙了。”
他擒住我撕扯袖角的那只手，敛眉温柔道：“不做神仙，你怎么和本尊，一生一世？”
我霎时愣了，看着他一双蕴涵着星河的眸，心尖微微颤动。
一生一世……我曾为了这四个字付诸整颗心，但，是他不要，是他不想要。
隔了多年，我再吹这支曲子，胸膛内好似有一把刀，一片一片的削去我的心……
“你之所以能幻化成人，只因他给了你一根仙骨。”
“过不了多久，我便要和阿晔成亲了。”
“白染，无论神尊到底有没有喜欢过你，有我在的地方，你永远都是多余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