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习习，吹落杏花蹁跹。
一曲吹罢，再睁开眸眼时，已是双目婆娑。昂头，目光所及的黑夜中竟冉冉升起了数盏橘光，闪闪烁烁，像萤火虫般，飞向无尽深渊。宫檐下风铃声清脆悠扬，朱红宫墙后有光徐徐升向九霄，橘光洒在我的容颜上，温暖柔和。
“天灯……”
我在冥界时见过黑白无常放过天灯，可我却从来都没有离这样近看过，这些天灯，真的好美，像是流连在人间的繁星。
“夫人喜欢么。”
肩上一沉，他从我身后揽住了我，鼻尖洋溢着熟悉的花香味，我扯了扯唇角，“这些天灯都是你放的？”
他的下巴倚在我肩上，贴在我耳根处温存道：“能博夫人一笑，为夫这心思便不算是白费。”
我蹭了蹭他的脸，“无事献殷勤，定是有什么事情求我，你说吧，我听着。”
泰半是为了五日后送婧怡回灵海的事情。
“恩人果然聪颖无双，在下的心思，都逃不过恩人的一双慧眼。不过……”他倏然顿住，缓了缓，道：“这件事，怕是恩人不准，夫人听了，会生气。”
我挑眉，好奇道：“哦？什么事，神君不如说来听听。”
他拢紧我些，戚戚然道：“在下五日后，要送婧怡回灵海祭奠灵海之君，在下怕说与夫人听，夫人会伤心难过，只好来求恩人，恩人知道，在下一片丹心日月可鉴，断然不会做什么让夫人误解的事情，但，此次在下也是迫不得已……”
“嗯……那你就不害怕你夫人吃醋么？”
“怕。”他的语气温和，嗓音低沉，撩人心弦，“当然怕，怕极了。”
我莞尔一笑，“你夫人，在你的心中，真的比天下苍生还重要么？”
他闭眸，朝我的脖子里落下一吻，蕴热的气息染红我半个脖子，“在下自认为有能力能够保得了天下苍生，却时刻都恐自己护不住夫人，夫人在再下的心中，比什么都重要。”
心头暖暖的，我用手推了下他的额头，佯怒道：“昏君！”
他委屈，抱着我不放手，“如果是为了夫人，在下甘愿做个昏君。”
“看来真的是子梨上神将你给带坏了，都学的油嘴滑舌起来了。”我握紧他圈在我腰前的那双手，脸红的责怪道：“老不正经……”
“老不正经？”他爽朗笑出声，柔下声，“不正经也只是对夫人一人罢了。”
我稍稍扭动着灼热的脖子，不情愿道：“路上小心，早去早回，我就在这儿等你。”
他静了一阵，应允道：“多谢夫人大人。”
我挣脱开他的怀抱，转过身去，与他面对面的四目相对片刻，倏然抬起双臂，扑进了他的怀中，紧紧抱住他，低声呢喃道：“为什么你的话，总能让我如沐春风。为什么你的怀抱，总能让我难以割舍……”
他抚着我的发，“傻丫头。”
“云清，我们，就这样一生一世好不好？”
花香味馥郁心扉，他启唇，“好，染染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天镜山之事宜早不宜迟，余下那四日里，婧怡也曾来找过云清，不过云清都以各种理由给推卸掉了，直到第四日，我原本打算与女君一起去药园子里采药来着，可还未见着女君其人，便被玉明上君那个护妻狂魔给拦了下来，玉明上君言女君近来身子有些不适，不宜再去药园子采药，若是我要去，可以吩咐女君的贴身女官前来陪我一道。
我不喜与生人接触，无奈之下唯有打道回府顺便再问一问谛听我应劫的事情，与谛听嘘寒问暖了半个时辰，方出了谛听的寝殿便听见了杏花深处有女子的声音灌入耳中，“你到底是谁，为何与神尊生的一模一样，甚至连习惯，都如出一辙，神尊，是不是你，你回来了对不对？”
女子身穿白衣，在这杏花树下更显得清丽出尘，只一个背影便可令无数男子心动，柔声细语，字字都像是洒在人的心尖上。
她扑进了云清的怀中，可下一瞬云清却是面色阴冷的将她推开，“胡闹！”
她嗤笑，踉跄一步，自言自语：“胡闹？当年帝晔神尊也常常这样呵斥我，不过，我却不生他的气，因为，我喜欢他，我也晓得他喜欢我……”目光炯炯抬起，“你以为，白染真的喜欢你么，你错了，哈哈，她喜欢的人，已经死了！你就是个替代品，正如当年的她一样，都是替代品。你大约不知道，她以前究竟有多么爱我夫君吧。我夫君受伤，她不惜以血为引，给他疗伤。我夫君将她囚禁在长岁殿，她为了看一眼我夫君，冒着被雷劈死的危险每日趁着我夫君休息的时候去瞧他。可那又怎样，神尊到最后还是娶了我，神尊也不知，那汤药，和那只手是她，唯有我才是神尊的心头挚爱。她得不到神尊，退而求其次，你便是那个替代者。”
字字锥心，落在心尖都好似千刀万剐，谛听震怒，大步要赶过去，我伸手一把捞住了他，摇了摇头，他暴躁的指着那个女人，“你别拦我，大爷去把她生撕了！”
“别。”我扯回他，心头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不值得。”
云清背对着她，负手而立，甚久后才启唇阴冷道：“说完了？”
女子沉默，十指紧握，咬牙瞧着他的背影，他见女子未再有答复，拂袖扬长离去，几个生硬寒冷的字眼随风飘了过来，“说完了，就滚回你的寝殿，以后别再让本尊听见这些话，不然，本尊会让你，得不偿失！”
他终归还是信我的……
云清送婧怡回灵海的那日，我站在王宫外目送着他们离去，痴痴的站在原地愣了许久，直到谛听在我耳边提醒道：“他们已经走了，本上君送你去苍梧山。”
我陡然醒神，抬起手，掌心内的那颗灵珠已通体血红，谛听说，这是大劫临头的征兆。我不能在遮月山历劫，会殃及到无辜，故而谛听给我找了个好去处，去苍梧山，那里仙气最盛，最适合历劫。
“不必了，我自己去就够了。”
拂袖间身影化作青烟散去，谛听来不及跟上来，站在王宫外锁眉深思：“嗳……”
犹记云清临行前夕俯身在我额前映下的那一吻，似蜻蜓点水。玉指撩开我额前碎发，靠在我耳边深情道：“是本尊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他说他要保护我，从来都不是假的，纵然知道我心里曾有过别人，也未曾怀疑过我半点。
我喜欢他，不想让他为我受伤，以前的帝晔是，如今云清也如是。
身影落在了漫漫荒野处，我抬眸，眼前这座山便是苍梧山了，和以前的不周山，好像。
不知天劫究竟在何时才能落下，我也只能暂且找个地方歇脚。仙山中多洞府，是云游四海的散仙曾辟出来的，我便挑了个凄凉些的洞府安下身，拾起了几根枯树枝，施法点燃……
火光缭绕在眸眼中，我坐下身，双臂环住膝盖，冷风从背后袭过来，仿佛要刺穿我的脊梁骨……
“堂堂一界尊神，却要做这种消耗修为的事情，早知现在，何必……她身上，拢共碎了八十一根仙骨，你便这样一根根补上，不晓得，要补到什么时日。”
昔年师父将我从恶鬼的口中救下来后，便带我在山上的一处洞府中住下，也是这样阴冷的洞府，里面什么也没有，唯有一张床，一团火，和师父后来才添置的茶壶茶杯。
“我自有办法救下她，她还有气息，还有救。”
阎君握着扇子感慨道：“一个柔弱姑娘，不知这些时日她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那些伤，瞧着本君都钻心的疼，小姑娘，就该被人捧在掌心。”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师父的墨衣，是这皑皑白雪中唯一的色彩。
阎君挑眉道：“真的要收她为徒？你可知她这筋骨修为全废了，已经是个半身残废的丫头了，你收她为徒，总要先得有法子让她活下去才好。”
“这个徒弟，我收定了。”
我睁开眼睛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师父，他与旁人不一样，他无论见谁，脸上都会蒙一张面具，我从没瞧过他的面容，只见过他的眼睛，很亮，很美。
“师父，我是不是这辈子都没法再修炼了？师父，我活不下去了对不对？”
我几次练剑都练不成，甚至连木桩都站不稳，总从两丈高的木桩上摔下来，每摔一次，我的身上便会添一道新伤口，师父交给我的招数，我练了半个月都没有练会，我对自己彻底绝望，心里最后一根弦也断了。我在雪地中埋头痛哭，是师父撑伞替我遮挡了风雪，朝我递过一只手，带我回洞府。
“有师父在，师父会给你，你想要的。”
“为何师父的眼中，会有悲伤？”
“因为，师父同你一样，都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不，师父和染染不一样，师父这么厉害，总有一日会将失去的找回来，可染染不能，染染，没有机会了。”
师父走后，我先是被带入冥界的司命府，阎君特意命司药仙子来给我修养，后来我的魂魄越来越虚弱，阎君没了办法，只有将我以寒冰封印在冥河之中。
“每个人活着，都有自己的使命，本君同你师父的交情好，他将你托付给本君，本君就也将你收为座下弟子，替你师父做他没做完的事情，你想你师父，那便快点好起来，本君以冥河之水滋养你，你再醒来，便是我冥界的神，和九重天没关系了。”
寒冰从我心口一点点扩散，敷满了我的全身，我被抛入无尽冥河，沉入万丈深渊……
阎君说，总有一日，师父会回来的。我也觉得，总有一日，师父会回来，会摸着我的头，道一句：染染长大了。
不过，我等了八万年岁月，等来的人，是云清。
我还记得他初入九泉衙门时，搂着我的腰唤我恩人，为报恩甘心留在九泉衙门做个厨子，为救我而不顾一切的替我挡下木夏那一掌……
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便是生命中有过他们。
火苗一时窜的很高，我守在火堆旁，将前尘往事都给回想了一番后，抬手看着掌心血丝，五指缓缓合拢。
神仙渡劫九死一生，我现在还不能死。
我疲倦的缩在墙角，头晕晕乎乎的，闭上眼睛便睡了过去，可不知这一睡，我睡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