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昱川的手机响起来,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挂断。电话执拗地又响起来,周昱川在大家的注视下无奈接起,尽管他匆匆走到一边,那个熟悉的女声还是让大家一下子认出来是程俊卿。电话里的她的声音苦楚而凄厉,充满了背水一战的破落和蛮横,林款似乎早料到是这样,抱歉地笑笑,反过来安慰他们自己没有事。
周昱川还没回来,宋盈烁的电话响起来。她径直站起来走到一边,才拿出手机来,发现只是一个推销电话时,心里奇异地轻松起来。就像老师上节课通知了随堂测验,下节课你发现他突然请假了。最轻松的时刻过去,便是最痛苦的关头,她的心还没有放松一刻,林孝的电话打进啦。下意识地按住关机键,宋盈烁深呼吸了几下,还是接听了,她不擅长逃避现实。
“玩得怎么样,听林款说你们在爬山?”林孝此时完全从叔叔的角色转变成一个对他们一举一动都了然于胸的大boss,宋盈烁的声音里再也没有尊敬,她的自保意识很强,任何威胁都能让她放下一切道德观念的束缚,转而保护自己,她说:“对,我们在山上,信号不太好。”
说着就要挂电话,林孝何尝听不出来她的躲避,轻声讽刺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爸爸究竟是怎么死的?当事人只有安森林,你难道就甘心他一个无缘无故的人就这样不仅夺走了你爸爸的爱,还夺走了他的生命?他只有你一个女儿,现在倒不如我这个外人关心得多。”
宋盈烁痛苦地说:“他已经死了。”
“死了!”林孝掷地有声地跟着她念了一遍,“就是因为死了才需要你去知道为什么,不能让他白死啊!”
“警察已经调查过了,和安森林没有关系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就没有过错了吗!更何况事实的真相谁知道!你不去查不去问谁会知道!”
“就不能忘了吗?你现在过得那么好,就不能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吗?难得有爱你的人,也有你爱的人,大家都那么好……”宋盈烁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和挣扎。
“你能忘了吗?”林孝低下去的声音反而更直击人心,“如果连我们都忘了,好好地去生活,那么阿华他,该有多寂寞?”
挂掉电话,宋盈烁的背死死抵住墙,白色羽绒服像振翅的蝴蝶轻微颤抖,她的脸掩埋在浓密的黑色长发里,像女鬼贞子。
见识过太多人因为自己的不顺、不悦而大发脾气,把怒火转移到别人身上,便觉得宋盈烁面对不快时的沉默和隐忍太可贵。看着她两只手死死捏成两个苍白的拳头,看不下去,安森林走过去对她说,过来。
她任由自己被抱入一个怀抱里,飓风颤抖。她的哭泣无声无息,如果不是偶尔低声的啜泣,会以为她又在发呆。可是胸口迅速浸湿了一大片,那无声的泪灼伤了自己的心,安森林抬头看天,面容上充满了无奈和心疼,还没想好要怎么安慰,宋盈烁已经推开他。
除了眼睛红红的,一点也看不出来她哭过。
安森林偷眼探询宋盈烁坚毅的面容,暗自咋舌,要不说女人善变呢。
林款以为他们只是拥抱了一会,包容地笑着,周昱川还没打完电话,林款说:“要不我们先走吧?”她打了一个手势,憋着一股劲一样快速走开,那样子像是怕下一秒自己便会失控一样。宋盈烁也兴冲冲,安森林只得脚下生风,无奈两个女孩脚下生的是呼呼的风,他赶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溜烟一样到了山顶,她们反而颓了。安森林走在宋盈烁身边,一会歪着脑袋占据她的视线,一会拿一些街边摊的小玩意来逗她,宋盈烁不堪其扰,一把把他推开,没好气道:“起开,我不认识你。”
“你再说一遍你认不认识我!”安森林加大的音量刺激着宋盈烁,她火气一下爆出来:“我不认识你!”
“你再说一遍!”
宋盈烁不理他,偏头去看风景,猝不及防被一个人亲了一下嘴巴,她看过去,发现安森林喜滋滋地说:“好了,你被非礼了,你叫吧。”
他就像一缕单纯的风,每每她把自己全副武装后,他都会温柔地拭去她的虚张声势,令她溃不成声。眼睛无声地晕染成绯红,宋盈烁只是看着他,深沉的悲伤和痛苦在她眼里翻腾。安森林毫不怯场,他坦然而温柔地注视着,像一艘小船,乘风破浪,坚信抵达会有时。
“你……”宋盈烁好想在这一刻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想让他告诉自己应该怎样做,想让他把自己揽入怀里当个聋子瞎子哑巴。安森林跃跃欲试,满脸堪当大任。
“哎,大家都到了,我们坐车下去吧,累死了。”周昱川姗姗来迟,脸上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抱歉和镇定,他不敢看林款的眼睛,所以他不知道那数年如一日的浓厚目光,是怎么样陡然删减了好几分。
又是这样,仿佛刚才山雾褪去,露出崎岖坚硬的岩石是海市蜃楼,稍微有点动静,宋盈烁的那阵雾再次袅袅升起,安森林烦躁地瞪了周昱川一眼,朝三暮四的东西!
司机师傅在当地干了多年这种买卖,下山时秋名山车神附体,一路开得风驰电擎,九曲十八弯。宋盈烁安之若素地看向窗外,两只手紧紧交叠在一起,左手在右手上,有人说这种人会十分果断,能赚大钱。
有了昨晚的先河,今天四个人都很自觉地换了房间。走进房间的那一刻,安森林心里想着可以抱着他最爱的阿烁好好睡一会了,可是抬起头看见她冷漠的表情,脑子里有根筋抽了一下。他先把门关好,习以为常般坐在床边,看着她,目光忧伤又包容。
“想说什么你说吧,我看你也憋了挺久了。”安森林正襟危坐,表情严肃时才令人发现他脸上的棱角已经那么分明,身材也不知不觉变得瘦削无比,换上整洁的衣服,粗粗然行云流水,看着十分养眼。
宋盈烁不喜欢他那种表情,一时也说不出别的话,她只能捡着嘴边的话来说:“过两天我就就要走了。”
安森林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就要离开你,再也看不见你,和你分开。”宋盈烁赌气般挑着刺话说。
“好啊。”
“好啊!”宋盈烁立马没别的心思,一心为他的所作所为生起气来,“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样了,你说要分开,我只能祝你幸福啊。”
回嘴的那一刻,宋盈烁就知道自己落了下风。她本可以保持理智一直沉默,然后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臣服。她剥离出另一个灵魂在半空看自己可笑的争吵,争吵里几分真心的难过是那样滑稽。她亲手给了他平等的机会,她便要经历许多较量了。
“我什么都知道了,林孝都告诉我了。”
宋盈烁骤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所以当时你确实在场。”
“对。”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和宋中华的关系。”
“对。”
“所以他当时确实是下水救你。”
“对。”
宋盈烁静默如一尊雕像,安森林忍不住开口,十分忐忑:“你会怪我吗?”
“不会,你没有做错。”她面容依旧沉如水,看不出波动,大脑飞速运转,自己放弃自己生命没错,让教练舍不得自己甘愿送死没错,明明有那么大仇恨还让我爱上你没错,都是你的选择。她甚至牵强带出了点笑容,可是……
看到安森林靠近,还要张开双臂拥抱她,宋盈烁还是破声尖叫,滚。她凄厉的声音像是根破空而来的针,安森林怔在那里,不敢动弹。
拥抱近在咫尺,有两个她在苦苦挣扎。宋盈烁好想开个玩笑说怪我这该死的魅力,然后投入他怀抱,他温热真实触手可及,那个父亲冰冷遥远,她为什么还要折磨自己,这样不放过自己?
可是她就是接受不了。百般痛苦里,她只能懦弱的选择安森林转移自己的不满,她不断喊着你走,我不想看见你,我恨你。声嘶力竭,表情狰狞,丧失所有生的希望,她要一直哭一直喊一直骂才能缓解自己比他还痛的心带来的重击,有一刹那,她真的再不想活下去。
直到声音嘶哑,泪眼模糊,精神疲惫不堪地睡着,她都在喃喃我恨你。
她睡得并不安稳,突然抽动一下,便醒来。安森林已经不在屋里,宋盈烁耳朵嗡嗡的,脑袋懵懵的,她起身看到身上盖着的毛巾被,被角掖得仔细,呆了一下,再次掩面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