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孝又点了一支烟,他一向冷静的面庞非常悲痛,说:“你猜出来了吧,安森林就是你爸爸最喜欢的那个大弟子。你爸爸不会自杀的,安森林这个懦夫不敢背负责任,连为你爸爸正声誉的勇气都没有。他在你爸爸死后就来到这里,一直偷偷摸摸地生活着。我知道你一直对你爸爸的死耿耿于怀,我和你妈妈都不想你年纪轻轻心思太沉重,可我想不到你竟然要和你的杀父仇人在一起。”
宋盈烁被他话里话外的机锋逼得眼中精光大盛,脑袋里一片混乱。
“你现在知道了他的身份,那么你……”
“你一直在追查我爸爸的死因吧。你说你把我爸爸当恩人,你那么感激他,把他当成你的亲人,你一定很想把安森林绳之以法,那你为什么不动手,实在不行你自己上啊!”宋盈烁自保的本能展现,没有任何情分可言,伶牙俐齿地回击。
林孝一拳头打在方向盘上,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我不想吗!你以为我就愿意每天这样看着他一次次在我面前晃荡吗!”
“你想不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仅没有伤害他,还尽你所能地保护他。”宋盈烁反客为主。
林孝被戳中痛脚,钢铁面目溃败,他一下子苍老了十来岁,他说:“中华他临死前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他最后一条短信对我说,要好好照顾他的徒弟,安森林。”
大学到中年,近二十年,宋中华拥有更精彩的人生,他每天活得忙碌而尽兴,他一直在忙自己喜欢的事。林孝知道自己身负宋中华的大恩,不管什么事,只要宋中华一句话他就可以为之赴汤蹈火。他把宋中华的女儿当自己的亲女儿,逢年过节发红包送礼物,他是真的把宋中华当作自己的亲人。可是他视为亲兄弟的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了人世,声名狼藉,他不信那个家伙会做坏事。
林孝陷入自己的回忆里,不知道宋盈烁什么时候下的车,再回过神,已经是天黑。调转车头,他猜想宋盈烁去找安森林了,一路上心沉如铁。
在面馆前停了车,他走进面馆时发现自己再次成了聚焦点,情绪经过宣泄已经平复不少,他坐在收银台前,问盯着自己看的林款说:“看什么看,不认识你老子了?”
林款摸摸脑袋说:“认识是认识,不过,你不是和阿烁一起走的吗,怎么只有你自己回来了,阿烁呢?”
林孝刚要说我怎么知道,目光瞥到了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安森林,他一个人。心头一紧,想起一个不好的可能,他摆摆手对林款说:“你不要逗你老子。”
林款眼睛都直了,她看向一脸凝重的安森林,觉得今天这状况简直匪夷所思:“阿烁不和你在一起吗,她也没回家,她一个人还不认识路,晚上还有夜盲症,她那个大近视谁知道今天带没带眼镜。亲爹啊,你究竟把阿烁弄到哪去了,这孩子眼睛贼不好使的啊!”
林孝心虚起来:“我怎么知道那孩子。”那么倒霉,还近视眼还路痴的。
安森林急得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凑上前来,质问林孝你最后见阿烁是在哪里。
林孝语塞,心直口快的他十分艰难地想找借口离开,自己去找宋盈烁,突然灵光一现:“不是有手机吗!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关机了!你以为我们没打过啊!要不是关机了我们还不能那么急!阿烁虽然接电话不靠谱,但是从来没有关机过啊!”林款本来不是很着急,毕竟小镇民风淳朴,但她自己的语气太紧张,说着说着自己也慌了起来。
“我今天和她说几句话就忙去了,她好像往北走了。”
北是火车站的方向。
安森林脸色一变,不容任何人反应地冲了出去。
林款目瞪口呆:“他以前也跑那么快的吗?”
一旁虽然担心,却并不焦躁的周昱川始终在拨打宋盈烁的手机,一个冰冷的女声复读机一样在说:“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放下手机,眼睛里蒙上一片苍茫大雾,那雾里有些什么,他自己也看不清楚。
林款拉了拉他的手,怯怯地呼唤:“川。”
周昱川下意识地拉住她的手,放在嘴边亲吻了一下她的手背,林款顾不上老父亲一旁黑下去的脸,脸上忍不住怀有温柔笑意。
面馆倾巢而出,开展搜寻宋盈烁行动。林款周昱川一组,搜寻小镇里的娱乐场所,陈师傅去小诊所,林孝开车去火车站的路上。
安森林太焦急,跑出老远才想起来要打车,毕竟他两条腿怎么也没汽车跑得快,这个想法在路旁停下来的警车露出来林孝的脸时,得到了验证。林孝招招手,安森林丝毫不客气地坐上了车。
安森林心里焦急,没心思和林孝扯皮,林孝显然心里也有压力,一路上两个平时水火不相容的人相处得倒格外和谐。
林孝把车停在上午停的附近,熄火,安森林不愿意和他一路,恶狠狠地说:“我知道最近有人失踪的事情,如果阿烁有事情,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林孝加快脚步,想着如果阿烁真的有事,他一定不会放过那个人,就算失去职责锒铛入狱,也会给这些女孩子报仇。
耳朵里有说话声,是电视里的人,新闻节目。
宋盈烁有气无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沙发上。
客厅明亮,白色的窗帘,白色的餐桌,白色的地板砖,入眼即是一片白色,宋盈烁有点懵。
黑色的大电视放着晚间新闻,十点档的重播,宋盈烁有意识前是十一点多,中午十一点。
她的思绪丝丝蔓延,打量着眼前的一切,暗暗发力,十分虚,似乎站起来都困难。
宋盈烁一动不动,犹如老僧入定。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有人在右侧说话。他不在宋盈烁余光范围内,宋盈烁看不见他。
是苍老的男人声音,他说:“你睡得太久了。”
宋盈烁立马闭上眼装死。
他走近,身上有古龙水的味道,人的靠近是有压迫性的,宋盈烁本能地皱了一下眉头。他停顿了一会,回到他原来的方位,说:“你醒了。”
宋盈烁察觉到来者不善,她不敢回头,怕看到凶手会被灭口。她尝试开口,声音的颤抖暴露了她远非表面上那么平静,为了把话说完整,宋盈烁握着拳头一字一句地说:“你想要做什么?”
那人嗤笑宋盈烁的侥幸心理,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他说:“你现在还想不想知道我的口袋里有什么?”
宋盈烁瞳孔一震,回头去看,一个老头身着考究唐装,站在那里微笑看着自己。
是他!
“你早就盯上我了?”人会对未知的事情感到恐惧,看到这个有过几次一面之缘的老头,宋盈烁惊讶于自己每一次见到他都没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可见这个人是个专业的,她忍不住觉得好笑。
十几岁之前一直怕坏人怕得要死,自己是安全的。
等到叛逆期的时候,每天都半夜自己一个人出去溜达,等待危险的邂逅,也是安全的。
现在自己几乎要忘记那些故事的时候,被绑架了,还是一个老头。
匪夷所思,宋盈烁实在不能理解,她还是那个问题:“你要做什么?”
老头觉得这是第一个那么上道的被害者,他拿起身边放的衣服,十分优雅地走到宋盈烁的身边,双手递给他,微微鞠了一躬,然后退回原来的位置,他说:“我需要你换上这件衣服,配合我拍一张照片。”
宋盈烁在心里估摸了一下,没有动,她盯着老人说:“然后杀掉我?”
老人笑了,他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一开始,我是真的只想要找一些女士拍一张好看的照片,可是她们都拒绝了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把她们带回来,我真的只是想要一张照片,可是她们疯了一样地尖叫大哭咒骂我,我觉得实在丑陋,只能再次寻找。我尝试了很多次,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像你一样可以理智地和我交流,我觉得,你很难得。”
“那你会杀我吗?”宋盈烁必须要逼这个人在犹豫不决时自己立下承诺,形成不会杀自己的意识。
“不会。”老人慈祥地走近了两步,充满爱恋地说,“你是个聪明的姑娘。”
拿着衣服走进这间空无一物的房间时,宋盈烁怀疑这里会有针孔摄像头,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的小命还在老人的手上,要杀要剐还不是悉听尊便,索性既来之则安之。
换衣服的时候,老人在门外慢悠悠地说:“我的太太,也是一位十分聪明的姑娘。”
宋盈烁知道他要讲点往事了,脱了鞋,踮起脚尖凑近窗户拉开窗帘往外看,结果,妈的,是个假窗户,完全被堵死,什么都看不见。
“我的太太非常漂亮,年轻时是我们那里最漂亮的姑娘。她家是我们村里第一个买电视的,每天都有很多人在晚上去他们家院子里看电视。我也去,但我看的不是电视,是她。我那么喜欢她,我发誓我一定要得到她,于是我跟着别人出去打工。一去三年,我在外面什么苦活脏活都干过,每当我累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就去看电视剧,那里面每个漂亮的女人都和她有一点相似,我觉得她在我的眼前,便有了奔头。后来一个老乡告诉我,清莱马上要结婚了,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我回到家乡第一件事就是跪在她父亲面前,把自己在三年里赚的钱全部给他。”
老人抱得美人归,并不是一直那么幸福的。清莱在家里备受宠爱,性格里难免有强势蛮横的部分,再加上得到父亲做生意的真传,不甘心居于家中相夫教子。新婚的激情过去,几年里都两人忙于工作,很少交流,直到第一个女儿降生。
清莱在家照顾孩子。性格里的强势让她也没有多少聊得来的朋友,还有小的孩子给她添乱,唯一可以说得上话的丈夫,每天都醉醺醺地回来,偶尔的清醒,也会在看电视和逗小孩上打发。时间长了,清莱难免憋屈,她每天都发脾气,管老人越来越严。
老人每天在外工作也很烦、很累,回来还要面对无休止的争吵和争吵之后扎心的冷漠沉默,他不明白那个独立自主、气势如虹的女子是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副粘人、胆小、可笑、凶悍的模样,他好像一点都想不起来清莱的优点,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老人越抗拒,清莱越伤心,她像祥林嫂一样逢人便说自己的不幸,整日哀怨,不加修饰,苍老得特别快。
老人说,他最扎心的是有一天,结束了一个有很难缠顾客的饭局,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里来,本想大吵一架,一拍两算,散了干净。可是他回来的时候清莱睡着了,她那么安详地睡着,面庞依旧美丽,姿态依旧优雅,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好好地看过她了?
老人想到她以前那么高傲的一个人为了自己洗手作羹汤,每天操劳那么多事情。不由得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却感到近乎冰冷。他惊恐地唤了她一声,没有人回应,他使劲晃着清莱的胳膊,想要叫醒她,可是她生气了,她连眼睛都不眨,铁了心不再想见到自己。
老人说那时候什么感觉也没有,是真的头脑一片空白,抱了她就往医院冲。
那一天,他宁肯去死也不愿意再经历第二遍。
清莱吃了安眠药,医生说再晚一会都救不回来了。急诊进行了很久,到最后医生出来,也没有给出明确答复。
清莱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长得每天守在清莱身边的老人感到绝望,长到清莱的父母都劝他再找一个,哪怕是为了孩子呢。
老人的时间从未停止,他固执地再次为了她封闭自己的时间,每天活在等待她的第一天,数年如一日,孩子没有看过,生意没有照料过,几乎没有说话过。清莱这一走,几乎带走了他的全世界。
老人说,以前我不知道我那么爱她,她聪明,挑在我们感情最危险的地方离开,让我一腔热血来不及消散,只能升华,可是还能怎么办呢,我爱她呀,我知道我不能没有她呀。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是她选择了我,可是在任由她欺负我的时候,我的心已经做出了决定,我知道自己肯定会难过她的难过,所以我不给自己机会让她难过。
可是怎么就变成最后那个样子了呢?
老人老泪纵横,他擦了一把鼻涕眼泪,声音里明显变得轻松,他继续说着。
后来,她回来了,她变老了,还是那么美丽,她有点怕我,但是她对我的爱是真的,就算过了那么久,她还是很快就爱上了我。再后来她又变了,变得年轻了,风韵犹存,我笑话她是半老徐娘,她却每天坐在角落里,被我气哭了。我哄了她好久,她才原谅我。这一次,她变得更年轻了,像是刚生了女儿的样子一样,但是也变得更暴躁。她不吃饭,还摔盘子,砸碗,真的是很任性呢。
老人的语气充满了宠溺,这种感情的投入让宋盈烁心头发毛,她快速跑过去,想要锁上门,差了一秒钟,门已经被打开。
老人站在门口,满脸欣喜。
他深情无比,嗓音是一种奇异的激动,他说:“清莱,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