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我看到一部电影,男女主角于晚宴中出来,身着盛装于银装素裹的世界温柔地睡眸中,男主角单膝下跪一派的含情脉脉,深情款款,说:“肯赏光做我的妻子吗?”
这个场景太似曾相识,一片黑暗的电影院里,被当时未婚夫求婚,恍惚中我就又回到那一年和周昱川翩翩于簇雪的无人静街。那时候我答应了,我点头用力到像把十几年积蓄的力量用光。
像小人鱼踩在自己美丽的嗓音上跳出的舞步,旋转中他说:“看,流星。”我抬头,发现路灯因为我们转得太快而甩出了长长的尾巴,流光溢彩,如玉如虹。他的呼吸在耳边炽热而温柔,我睫毛颤动着不知该怕这是梦还是怕梦醒。
跳完后我恐慌起来,因为我竟然在流星面前忘了许愿,而穷极想象,我又怎么能想到那一晚的美好。就像午夜钟声响起,灰姑娘的南瓜车变成了南瓜,恢复清醒后,周昱川的笑脸让我一时间想逃,他说“好了,我女朋友还在等我”。
他朝我摆摆手就此离去,剩我一个在深夜街头犹如大梦初醒心痛如割。我独自走在昏暗灯光下又伤心又害怕,雪花大有砸成冰雹的趋势,而我的心,也开始冰冷。
整整的将近两个星期,没有理他,完全的归隐山林。除夕夜,我看着春节晚会摆弄不停抖动的手机发呆。本来我人缘是极差的,但周昱川是个自来熟,作为他朋友,很多人发来了祝福短信,可是那么多条祝福也无能为力于他带来的失落。
一直到快十二点,我不再等待,把手机随手一放准备睡觉——它响了。我立马从床上跳下来,衣服都来不及披上,按了接听,他笑嘻嘻的声音传来:“林款,睡没?”两个星期积攒的气愤和等待让我负气地沉默。
“我这里放很多烟花,好大好大,好高好高,好美好美。”我听得鼻子一酸,好嘛,老子在这等你短信等得手麻,你好意思去看烟花。
“林款,多想你来陪我看。”
林款,多想你来陪我看,好大好大,好高好高,好美好美的烟花。我忍住脸红,轻咳一声:“周昱川,你不是喝醉了吧?”
电话那头静静的,突然有人惊呼:“周昱川吐了,靠,我的衣服!”
一阵骚乱中我迅速整理心情,他究竟是酒后羊癫疯还是酒后吐真言,可是,无论如何,我都答应自己了不是吗?离他远远的。心不动,则不痛。好久好久,他才接上话,嘟囔不清:“我的乖乖,喝得头疼。”
“那就睡觉啊。”我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片火树银花,映得玻璃里的自己美了好多,我失神去碰,触到一片冰冷。
“林款,我这里放好多烟花,有黄的,跟你那件黄衬衫似的,有红的,跟你那双帆布鞋似的,有银的,跟你那只马克杯似的,有绿的,跟你那个双肩包似的。林款,你个小没良心的。”他口齿不清地跟我讲那些漂亮的烟火,怎样都能扯到我身上再骂我一句,我红着眼吼:“就你有良心,就你对你女朋友有良心!”
他呐呐良久:“分手了。”
我呆住。抬头望向大朵大朵迸裂的花朵溅到眼前,仿佛触手可及。
烟花声归于寂静,他低声说“丫头该睡觉了”。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血管里像有只暖水瓶在一毫一毫地倾注热水,暖得几乎要落泪。我应了一声说,晚安。暖流从无名指满胀,微微疼痛一路蔓延到心脏。
不出意料,那个电话后又是长长久久的冷落,我就像他后宫的一个小答应,一点温暖恩宠足以撑半生。
开学后,一连三个月,我们不言不语。据说他还在闹分手,据说他到处惹是生非。
快期末考试时,老师特地问我需不需要换座位,我看了一眼睡觉的他点头:“也好。”回去后他看了我很久,终于撑不住可怜巴巴地开口:“林款,我好心痛啊,我不想分手怎么办,我好难过怎么办?”我拍拍他的肩矫情:“兄弟你尽管伤,哥们这有肩膀。”
他小媳妇地捶我一下拽着我胳膊泣不成声,我一脸淡定认真安抚,越安抚他哭得越凶,忍不住说:“我咋觉得咱俩反了呢?”
他“扑哧”一笑,我慌了:“哎,你别把鼻涕蹭我衣服上。”无奈我越推他,衣服越脏……
没有人知道当天晚上我有多么纠结,我多想一冲动去对他说:“甩了她,我们在一起。”几次推开凳子又颓然坐下,我告诉自己,这是周昱川的魅力惯有模式,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这样想,最后连朋友也做不成。
他没有安全感没有归属感不想被遗忘,所以随便许诺,于是注定和他一起的,不会是我。
老师换座位时我想就这么完结了吧,我不喜欢没有结局没有回报的故事,而我和他的感情从那一刻打回原形。新同桌小声问我,你和周昱川是不是分手了。
我一脸黑线推开他:“关你屁事。”想想又说,“我和他从来没谈过。”
那一天周昱川一直恶狠狠地看着我,目光狠戾得完全不像我认识的那个人,我一路颤颤巍巍走到新座位旁还没坐下,他用拳头狠狠地在桌子上砸了一下。我吓得全身一抖,就跟一下子演电视剧一样的感觉,变得泪流满面。
那时候我还在想,这真是一个很有味道的收场。
后来,仅有一次狭路相逢,他带着一个女生与我擦肩而过,对视,太平盛世共君知,下一秒我回我的教室,他去他的食堂,我们默契非常。
高二文理分科,我坐在教室见到他第一反应是缘分啊,见到他身边的女孩立马改口,孽缘啊。那一年没有人数的清周昱川有过多少女朋友,我想他万花丛中过,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早该遗忘。
高三又一个班,我重拾当年印象,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发展活生生是一场阴谋。看着他扫视教室一周,我招招手:“这里有位子。”他点点头。
有个词叫天生一对,那不是形容恋人的,是说我和周昱川的。我们斩断了那些隔阂,一路并肩携手走过万丈波澜,踏过一朵又一朵含苞的莲花,蓦然回首间,姹紫嫣红开遍。同样的停车区,同样的水笔,同样的书夹,同样的资料,偶尔在早自习累了就闭上眼听他读单词,吐字清晰发音准确,有一棵树在哪里,凭空繁盛无比。
有次他对我说,还记得程俊卿么?
我点点头,以前的班长。
他点头,说,好久没人追我了,这个时候她告白也够豁出去的。
我挑眉,那祝你们白头到老不孕不育啊。
他洋洋得意,你这是嫉妒。
我低头写题不理他,他说对了,我嫉妒,我不是嫉妒你,我是嫉妒她,嫉妒她有如此勇气来告白来喜欢来豁出去,我是胆小鬼,心里再苦,也不过是爱得不够勇敢自己活该。
开始倒计时那天风雨交加,很有隐喻的味道,埋头做题中眼前瞬间一黑,抬头看窗外有白色闪电狰狞,静静地,没有声息。
三秒后突然爆发一阵骂声,像点燃了爆竹的捻子,大家开始夸张地大吼,我不动声色地看着,满脸悲悯。
又是一阵闪电,一道惨白的手电灯打在眼前,肩膀被拍到,有个鬼脸突然出现:“我在这!”
我咽咽口水润润嗓子然后扑上去叫得惨绝人寰,大声笑着,大家纷纷应和,鬼哭狼号地惊动老师跑过来维持秩序。
安静后,大家在大自然的暴戾中像小白兔一样,闪电一道道划破头顶的黑暗,油然而生一种生死与共的悲壮,有人毫无征兆地抽泣起来。我抓住周昱川的手对他说,有你真好。
高考前我约他去买最后一套题的卷子,刚打去电话门铃就响了,他笑着说真巧,我刚想约你去买资料。进了门他傻眼,你家还真是乱啊。
我扫一眼,没办法,艺术家都这样。
他一愣,你没戴胸罩?
这个问题有点突兀,我面上平静心中咆哮,什么狗屁问题!
“你不怕地心引力么?”他很傻很天真地问。
我沉默良久缓缓道:“滚。”
他歪嘴一笑,我才发现他有好久不曾大声笑过。曾经风骚的他也开始戴上了更加骚气的金丝眼镜,他开始穿牛仔外套、牛仔裤、小白鞋,干净清爽的样子里住着成熟的气度。
春天已经漏出马脚,大片大片的云在蓝天中秀色可餐,他顺手买了一分拼装玩具,拉着我坐在马路边拼起来。上午十点钟的阳光明媚耀眼,我看着他认真而温柔的拼好一辆马车,“以后带你去结婚啊。”
“开玩笑,怎么也要法拉利。”“拜金。”
他头也不抬,我看得放肆:“不然你养我啊。”
“等我翅膀够硬。”
我鼻子一酸。
“喂,说真的,以后给我当伴娘好不好?不可以半路退场,不可以很多年后装不认识,不可以忘了我,千万千万别忘了我。”
我们一起靠近悲伤,那是四月的春暖花开,触目所及的明媚,一如他眼眉,那么好的家伙,我想,三年都爱过来了,一辈子我等得起。
高考后我们都考得不错,学校也离得很近。身边不少地下情浮出水面,也有不少就此生根发芽,而我们却遥遥相望,始终没有人踏出那一步。同学聚会有人会问你和周昱川怎么样了。我可耻地窃喜了,总有一群见证我们成长的人提到我,第一个想起的是你。等待太久,我开始认识别的男生,告诉周昱川我谈恋爱的时候他只是“嗯”了一声,第二天就有人对我说有人找。我走去操场,一眼就看到他,人海茫茫中总是可以一眼望到他。
他抽抽鼻子抱住我说,我做梦梦到你结婚了,还有了孩子,那么幸福,却没有我,我受不了,你知道的,我受不了。
我心中戚戚语不成调回去就和男朋友分手,他又屁颠屁颠地跑来,见我淡定如斯,绕着我转了好几圈。
我很不爽:“你怎么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他撇嘴,还以为你会伤心。
我笑,是我甩的他。
他说,我是不会和你这个女人谈恋爱的,全天下人死光了也不会。
“为什么。”天知道我多想弄死他。
“因为我害怕你用这种云淡风轻的语气提到我。”他说的一笔一划都那么认真,我突然意识到,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已经给我定了位,这么多年,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法让我远离他,同样,也不能再靠近他一步。
我努力忽视严重的温热转头望向远处,他哪知道,对林款来说,只要周昱川在,什么都还好。
工作后,他向我倾诉新老板的不人道,常常是他讲着我劝着,最后却是我骂得更来劲。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的面容,太过熟悉,熟悉到长成我的骨骼、长成我的血肉、长成手心里的纹理,厚重得像古老的化石,摸一下都会唏嘘不已。
后来,他是偶尔的一个电话,平生的一个想起,就泪流不已。我那时候觉得,我们那么深那么亲密的感情,没有成爱人,真是很可惜。
年龄和疲惫一起欢快地奔跑,一眨眼我也不是那个还要爱还要任性的小闺女,爱人与被人爱,我开始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二种。在一起看过电影的夜里,相亲认识的对象,把握时机配合电影里的场景,单膝下跪,说肯赏光做我的妻子吗,让我顿时泪流满面。
不由得又想起星光纷飞中那个少年伸出的手,寒假里不用早起的夜里的深情款款,踩在细碎的雪花上,有灯光昏黄。我抹去眼泪用尽优雅去戴上那枚钻戒,相同的动作,不同的年龄,记忆中的林款也是会手发抖,却不及我坚定。
发去的请帖召唤来某人流失在岁月里的冲动。有同学特地为我开了个同学聚会,聚会上所有人都很疯狂,这么多年大家哭了又笑了,当年的情侣早已不纠葛,如今见到眼里仍有念想。周昱川示意我出去走走,我们便沿着大马路听彼此的脚印,很想垂死挣扎些什么。
“还来得及吗?”他轻声说,我摇头。我们太习惯用友情的伤疤掩盖爱情的血肉,经年累月,有了勇气却发现它已经美轮美奂成了一颗朱砂痣,永永远远的触不可及。
他说:“其实刚开始,我有喜欢你。”
我轻声笑:“可是我后来,一直喜欢你。”
“是啊,你喜欢得没我早,我喜欢得没你久,我们都输了。”
眼泪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汹涌成河。车灯如同深海里寻寻觅觅的鱼,一闪而过一闪而过,他理理衣服单膝而跪:“气氛那么好,来跳支舞吧。”那是支真正的华尔兹,我们在大马路边街灯下,有霓虹灯托着高楼大厦,印我们两道痕迹,久久久久放不开。
从未听你指尖撩动花瓣的声响,从未真正放手所以以为拥抱会很长,而这个长达七年的记忆在瞬间流光溢彩的世界里模糊不清。最后的最后,他说,以后想离婚了,来找我。
我抹去他眼角的泪,温柔无比地说,不会了,我想幸福。
我用了七年时光学会不回头、学会放手、学会不心疼身后的人目光是如何割裂中胶着哀伤,恍然如梦中看到那个小心翼翼地悲伤地站在爱情身后的女孩,恍如隔世,触不可及,只是转身过后,此生再也不遇华尔兹。
可是,生活不像电视剧,它永远有一个“to be continued”,这个臭不要脸的在我结婚前一天又跑来找我,他像全然忘记了以前说过的话,他就那样云淡风轻地问我真不怕我这一辈子真的就这样和他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