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看到甚么字眼儿,会不由自主地感伤?
孤独。背叛。苍老。死亡。
在楚意看来,唯有诀别二字是矣。
马车一路晃出了章城门,门侧两尊铜狮宝相庄严,被慢慢抛到了身后。楚意的泪痕已然风干,面容淡静地坐在车上,一言不发。陪在她身侧的唯剩下昆弟,知她心绪欠佳,便也不多话打扰。
跨渭水桥后就是咸阳都城,马车穿过喧嚷的集市,街道整洁而宽阔,行人商贩形色各异,络绎不绝。远处一条流浪狗叼走了胖师傅新蒸好的肉包子,好脾气的胖师傅笑骂了几句便罢。一对婆媳从楚意和昆弟的马车边经过,凶恶的婆母两手空空,正指着又拿又拎的新媳妇儿细碎地数落。新妇软弱,唯唯诺诺,半句都不敢还回去。
楚意不自觉想起代替自己嫁入项家的阿姊,忍不住长叹一声,“也不知我阿姊如今在项家过得怎么样。”
“你阿姊?”昆弟见她终于肯说话,便顺着她的话,小心翼翼地问下去。
楚意这才想起除了和子高一笔带过地说起,自己仿佛从来未对人提起过她逃婚离家之事。昆弟没有,胡亥更是没有。她有些怅然,“我阿姊从小最疼我,一有好东西,全都先紧着我。还有我兄长,虽然嘴上老是嫌我没个女儿样,但也总护着我,爹娘在时我每次闯祸受罚几乎都被他代我扛了下来。”
“楚意,你这是想家了。”昆弟温声说道,“不然,我先送你回楚地罢,就当在咸阳发生的这些事是场噩梦,我会登门向你兄长求亲,然后带你远走高飞,将这一切全忘了。”
“阿昆,我现在……不想提这些。”楚意摇了摇头,曾几何时,若是听到他这句话她虽不定会答允,但势必会心花怒放一番,可人之心境向来时时存异,今时得以耳闻,她却心静如水,无喜无忧。
昆弟关切地握上她冰凉的手,神色诚挚,“回家罢,你家里人一定都很惦念你。”
当有些陌生的暖意笼上楚意手背时,她身上的那一根弦莫名地紧绷起来,在醍醐灌顶的清醒前下意识地缩了缩被握住的手,“不,我还不能回去。”
“为何?”
“有些事刚有些眉目,我也好不容易空出手来,倘若一走了之,便要功亏一篑了。”楚意决然地摇了摇头,终是将心一横,俯首向昆弟道别,“阿昆,谢谢你送我出来。可这往后的路,就是我自己的路,我也不肯你将来会为我受到牵连,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就此别过吧。”
“说甚么牵连不牵连,你对我竟如此见外么?何况你一个姑娘家,在咸阳无依无靠,身上连半个铜板儿都没有,如何立足?”昆弟被她急得又好气又好笑,耐着性子与她迁就,“罢了罢了,既然你执意要留在咸阳,你的衣食住行,我岂有不管的道理?”
也不再由楚意分说,他就招呼了车夫一声,直奔着渭阳楼而去。此楼乃渭水河畔最大的酒肆,以独此一家的秦酒火云烧闻名天下。昆弟往常总爱来这买酒,一来二去便也和老板娘混熟了。
楚意从车上下来,便见一座拔地而起的三层高楼中座无虚席,几个跑堂的忙上忙下,又是端酒又是传菜。门前一穿红戴绿的丰腴妇人远远望到了昆弟,便从厅门殷殷切切地迎了出来。她手中圆扇一挥,笑得谄媚,“哎哟,甚么风把公子您给吹来了,今儿又是来打酒的?”
“这个时辰哪还有火云烧呀,老板娘你净笑话我。这是我早年认识的一个朋友,刚从外地来投奔于我,在咸阳还没个落脚的地方,我便先领她过来了。老板娘且将最好的客房腾出来,日日好酒好菜地替我招待着,这钱呀,自然一个子儿也不会少你的。”昆弟笑得落落大方,将楚意邀到她跟前。
老板娘似是瞧见了楚意面上的瑕疵,脸色当即不露声色地变了几变,旋即依旧笑盈盈地用手中扇子往渭阳楼里一指,“那便请吧。”
渭阳楼分有前楼与后院,前楼做的是酒菜食肆买卖,后院便是客舍栈房。老板娘夫家原姓成,有个大气的闺名,唤作沁阳,大家伙都称她一声老板娘或成嫂。渭阳楼原是她丈夫苦心经营,可惜时运不济,前几年一场肺痨便将人带去了。也没给她留下一子半女,使她孤寡孀居,孤身担着这么大一份儿家业。
她给楚意腾出的屋子已是咸阳城中最好的屋子,坐北朝南,宽敞整洁,妆奁茶具,一应俱全。虽比不得宫中与虞府,但楚意仍是觉得自己一人住着,太过铺张浪费。一来碍着成嫂还在一旁,也不好抚了昆弟的面子,叫人觉得故作矫情。二来,确是若无昆弟帮衬,以她眼下的窘境恐怕就要露宿街头了,她也不能挑三拣四,免得讨人嫌。
趁着昆弟和成嫂去前楼付账,楚意终是得了个清净,足以卸下缠覆心头的一层层伪饰。疲倦从头顶席卷全身,她将散漫的长发撩在耳后,忽然想到,自此以后她便不用再为谁梳发成辫,也不会再有人耐着性子替她捋清这一头蓬乱青丝。
思绪牵肠,郁结之气油然而生,她只觉心底又在发闷,直闷得她欲落下泪来,只能咬紧牙关忍过。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抚着胸口,不想这一抚,却是摸到了那枚尚在她胸前埋着的平安扣。
他初次赠她掩盖残容的半边雕花面具,冬日他为她重新改制的狐裘,她曾为他奏响的长筑,还有他为她要来的宫鞋足袋。这些,她一样都不曾带走,独是这枚最至关重要的平安扣,忘了归还。
她讷讷凝视掌心里圆润光泽的无暇碧玉,晨间那些决绝的誓言仍历历在目。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也不知是愤恨多两分,还是伤心多两分。
“楚意?”
惊觉着回过神来,却见昆弟蹲在她跟前,纤长的手指带着几分心疼地轻轻抚开她无意间静静淌下来的泪。
她吓得连忙将手里的平安扣收进袖中,强笑着往旁边别开脸,“真是不好意思,每每都叫你瞧见这副没用的模样。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又想我阿姊和兄长了,不妨事,只要一会儿就好。”
越是解释,越是欲盖弥彰。昆弟何尝听不出她口吻中的心虚,神情黯然,“我……我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甚么事,能教你不达目的不罢休。我四岁起便被从母亲身边抱走,寄养在了华阳殿中,九岁才得以回到追月台。那时开始,有很多事无论是母亲还是郑夫人,都对我三缄其口,说我还太小,说了也听不懂。我便一直期盼着快点长大,可长大之后我才发现,还有更多的事,更多的人不愿意让我知道。我时常在怀疑,是不是我太笨了,让你们大家都觉得告诉了我也帮不上甚么忙。”
“不,不是这样。在我看来,阿昆与人为善,看淡名利权位,豁达开朗,而又本持真我,有着一颗与别的王亲士族截然不同的赤子之心。对于你来说,有些事知道了只会让你为难,让你心痛。我相信不管是陶美人还是我,都不愿意看到你变成这样。”楚意说得真切而诚恳,发自肺腑,“何况我的事对你来说,太危险,你若是知道了,还有可能会陷你于危难,陷你于不义。所以,阿昆,不要怨我。”
昆弟沉默了半晌,方才缓缓起身,望着她脉脉温和的眼神正碎成点点星光,“那幺弟呢,这些事,幺弟知道么?楚意,你有没有问过自己,在你心里,幺弟,究竟在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
他的最后一字是随着楚意难以抑制的热泪落下的,他讶异地听到她的唇齿间吐出一声长叹,终于不再嘴硬:“他啊,我曾将他当做弟弟一般看待,同在一室相依为命多时,在我心里他应是这世上除了至亲以外,最亲之人。但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昆弟还欲再说,终是被楚意决然喊住,“甚么都别再问了,我真的好累。”
秋意倾巢出动,在夏末的晚风中呜咽成歌。来自心灵的倦怠终于冲散了楚意身体里最后一缕游走的气力,她在昆弟无声地离去中筋疲力尽地合上了眼。她只觉得初秋的凉透进了骨头里,使她不停地收紧双臂,将自己缩成一团。
离开光明台的第一夜,楚意大抵是睡不成的。这一次惊扰她的梦魇,离奇的平和。她梦到那样一个和煦温暖的黄昏里,她身着嫁裳与昆弟相对而坐于一片喜庆的红幔之中。窗外有阴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风寒彻骨,她便起身要去关窗。
雨中,是胡亥拢了玄色斗篷,手里还撑了把破败的竹簦,无声地注视着她。他的脸色略显苍白,幽静的眼眸好似一汪深潭,藏满了不知名的情绪。
然后他张了张口,“你我从此,黄泉碧落,永不相见。”
楚意好似听不清,不认得,朝他尴尬地笑了笑,就合上了窗。
她从这梦里艰难抽身已是翌日清晨,铜镜中那张淡静平和的脸,看起来与常日里的她别无二致。
晨光落照,金色的细尘在那里面纷飞起舞,好似有甚么从楚意生命的脉络里缓缓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