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锱铢(二)
苍烟晚照2020-07-31 21:193,356

  昆弟从此再没来过渭阳楼。

  那夜他走得急,不曾想起为楚意留些钱银。楚意赖着他得了容身之处已是十分的不踏实,更没资格因此而心有埋怨。正巧咸阳县尉正命人招纳画师,需要根据证人描述默写犯人画像以作张贴通缉之用,虽不属官差编制,但也是替朝廷办差,食朝廷俸禄。为了解决日常花销,楚意便只能指望自己的这件看家本事。

  楚意从渭阳楼的小厮手中借了男装,又以假名混肴视听,凭着一手精湛细腻的画艺,将这只饭碗牢牢地握在了手中。她每日卯时入县府,酉时而归,月俸足足两斛,供她一人吃穿住行,绰绰有余。

  她这厢风生水起地奔忙,全然未发觉昆弟突然的消失,不料寒露才过没几天,趁着休沐当日成嫂便来与她商量起了迁房之事。她沿着桌几边坐下,漫不经心地摩挲指甲上鲜红欲滴的蔻丹,等待着楚意的答复。

  “嫂嫂来得真是巧,我也正想和嫂嫂说起这件事呢,只是成日里不得空,一直拖到了今日。”楚意笑得客客气气,心里却不住冷笑,这厮无非是看昆弟长久不来,明明客房还未等到期,便急着赶了自己出去,不叫自己霸占了这上等厢房罢了。

  这般见风使舵之人,楚意在宫里早便见怪不怪,也理解他们生意人的考量。不曾想成嫂却是厉然苛刻地打断了她的笑容,“行了,这些多余的场面话咱们也不必讲,这本来便是看着昆弟公子的面子以半价将这间客房腾出来,如今快到续房的日子却久不见昆弟公子,嫂嫂是开门做生意,而非搭粥棚,你这厢供不上房钱,那屋子自然是要腾给供得上的人住。”

  “我明白嫂嫂的意思,”楚意堪堪按捺着内里冒起了的愤怒,耐心忍过,重又笑道,“我本就觉得这屋子住着太空太铺张,嫂嫂要我迁房别居亦是正中我的下怀。只是我初次在咸阳谋差,月俸未到,新屋房钱可容嫂嫂待我月俸发放之后,再如数补回?”

  成嫂拿着那一双细长的眼睛旁睨了她一眼,见她殷勤奉茶,方才松了口,“好吧,我也是看在你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不易,发发善心,也算给自己积个福报罢。赶紧些收拾好东西,我一会儿便命人帮你迁房。”

  “多谢嫂嫂了。”楚意颔首,不动声色地磨了磨后槽牙,活络活络笑僵的脸颊。

  正如楚意所料,成嫂新给她换置的客房果然连最普通的厢房也比之不上,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里摆着一床破旧的睡榻和一张缺了角的桌椅,再容下一个身量纤纤的她便已挤得挪不开脚步。她虽是不满,但想到能在住所这一项省下花销,便也能说服自己隐忍不发。

  次日她照常换了男装去往县府开工,将临蜡祭,从县府到囹圄,甚至是城外的云阳国狱的工作都清减了不少。到了午后众人便各自赋闲,无事可做,没多久便有县尉身边的小卒传话,叫众人皆数散了。

  楚意辛苦多日,难得躲懒,想着回渭阳楼要么是一个人发呆,要么是要看着成嫂的脸色,一时间不大愿意过早回去。她孤身走在咸阳城人声鼎沸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随着人群亦步亦趋。这边是街头艺人在用幻术做噱头故弄玄虚地表演着障眼法,那边是几个总角孩童在扮将军演沙场。时不时有巡逻的卫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经过她身侧,兵戈杀伐之气融合在祥和物阜的景象里,带来了安定和秩序。

  这样的繁荣文明,是楚意从未在寿春的街道上感受过的。她享受地伸了个懒腰,忽而听见右手边的茶肆里似有士子围坐论辩。她闲来无事,便驻足其外,想随意听一听聊以打发时间。

  其中一素缟布衣的青年正负手踱步,声色朗朗,“今六国兼并,四海归一,陛下以法律安邦定国,从前商君虽改法为律,然在下以为,法与律之间仍是有分别的。韩非子有书遗世:‘法者,宪令著于官府,刑罚必于民心,赏存乎慎法,而罚加乎奸令者也。①’而律,实乃均布。何为‘均布’,则作‘范天下之不一而归于一②’。故此,二者虽有共通却在本质上大相近庭。故而因二者分明,以法公正刑罚,以律规范方圆。”

  言罢,他旋身向楚意所在的外侧,教她忍不住一惊。方才还在思量这咸阳不愧为一国之都,百家学士云集于此,出类拔萃者多如牛毛。眼下一见音容,原是久负盛名的扶苏大公子微服而出,混在众士子间广听谏言。

  那日郑夫人寿宴,楚意曾遥遥见过扶苏一眼,气度高华,奉亲之谦顺恭敬,果如人言称道那般,使人过目难忘。而今他的说法头头是道,令人耳目一新,她在心底不住赞叹。

  不一会儿,又有一士子起身提出反对,“夏商周三朝皆称法律为刑。周天子东迁后,又简称法律为法,这样,法就不仅仅是刑杀惩罚的意思,而有刑罚的标准与常行的规范的内涵。法、律合二为一,不仅简便释解,更是一种统一。陛下费劲千辛万苦之力才将华夏纷乱平定,眼下最注重的便是人心一统,万事一统。兄台要法律二分,岂不是以陛下所望悖逆?”

  如此说辞,迂腐而牵强,更以君威施压,实乃无赖之言。扶苏八岁被郑夫人送往荀卿门下,学的是儒家的君子之道,克己复礼,面对这一番唐突自是有些进退两难。楚意远远瞧着,都替他揣了口恶气在胸口。

  左右自己装扮成了儿郎模样,也不怕被人拿女子身份轻视讥嘲。她便几个大步迈开,笑嘻嘻地挤进那群士子中间,谦虚地朝那人一揖,方道,“这位仁兄,此言差矣,此言差矣。”说着,她随手拔了那人腰间刻刀,飒飒在桌案上分别刻下法律二字,“诸位请看,这个灋字,从水而逢廌、去,廌,同獬豸,是能辨是非曲直的神兽,传说它会以额前独角触击有罪之人,这便是刑罚。而律,从彳声聿,彳行走行为之意,聿则意为所用书之物,两者兼并为律,即是以书写之物规范提点行为。古来仓颉造字必然是不会随意拼凑,糊弄后人的。陛下初定社稷,便废六国文字,只用小篆。这位仁兄若硬说法律二字合二为一,那岂不是要在陛下认可的小篆之外多创一字?”

  “你!”那厮被她这一番更加无赖且颠倒黑白的长篇大论气得面红耳赤,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她道,“你是哪里来的穷酸货,也配与我等名门士子饶舌卖巧?”

  楚意不卑不亢地扬了扬脸,“英雄莫问出处。法与律不管是字形还是用法都有很大的区别,但并非是在说商君当面改法为律是错,而是这区区一个名词的演变进步,象征了时事之发展。人亦当以长远的目光,放眼社稷将来,而非以墨守陈规,拿旧例作茧自缚。”

  “瞧你这一身小厮打扮,又生得如此瘦小丑陋,还提甚么社稷将来,先端好你的盘子,牵好你的马吧。”那厮大抵又是在士子之间有些声望的,被她几句话驳得下不来台,方才摆出如此看之不起的傲慢态度。

  楚意也不再理他,转身快步而去,边走边道,“连我这样的微末小厮都懂的道理兄台你却不懂,岂不是枉读圣贤,辜负寒窗?”

  她脚步轻快灵敏,一会儿的功夫便将那座茶肆以及其中被她辩得目瞪口呆的人抛到了九霄云外。忽然好似听见有人从背后呼唤着她,她循声回望,竟是扶苏从茶肆里一路追了出来。

  扶苏见她终于驻足,忙作礼说道,“这位小哥请留步,方才听君与那名家士子辩论,惊觉是知己自远方来,不知小哥可有功夫过府一叙?”

  “先生谬赞,在下方才不过是看那厮故意为难耍无赖,全无一家士子该有的修养做派,这才出言反驳。诡辩之言不敢与先生的惊世才思相提并论。”楚意疏离地摆了摆手,已是不愿再和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的任何人有半点交集。

  她也不管扶苏是否还要跟着,自顾自继续往渭阳楼的方向走,良久才又听身后遥远的一声,“在下扶胥,倘若小哥改变主意,可再来那间茶肆寻在下。”

  扶苏乃是桑树贤名,而也有人称之为扶胥。可楚意心意已决,纵使她确然欣赏扶苏之才,也于事无补。她慢慢散着步回到渭阳楼,从前厅绕进后院,此时不是饭点儿,前楼后院都不大有人气。

  她正荡着自己那间小破屋子的钥匙往那去时,偶然经过一间本无人居住的空房。却不曾从外挂锁,正巧那屋子朝着走廊的小窗虚掩,剩了一条缝,从里间细碎地爬出女人的轻咛。

  楚意一时好奇,透过窗缝瞄了一眼,见那成嫂披头散发,委身于一陌生男子身下,面色潮红,衣衫半解,那双珠圆玉润的腿正暧昧地缠在那男主腰间,场面十分香艳下流。如楚意这般还未出阁的黄花姑娘,立刻被吓得双颊羞红,不敢再看。

  回到屋中,楚意依旧有些惊魂未定。待她稍稍平复后,却又不觉冷笑出了声,青天白日的撞见人家寡妇与人偷情,这一日还真是甚么人都叫她遇到了,看清了。

  注:

  ①:出自《韩非子·定法》,大意为所谓法,就是由官府明文公布,赏罚制度深入民心,对于谨慎守法的人给予奖赏,而对于触犯法令的人进行惩罚。

  ②:意思是以我自己为示范,要让天下不道的行为都归于道。

继续阅读:第六十四章 锱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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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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