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意最喜欢的从来便是江东的盛夏,绿槐高柳,蝉鸣喑哑,虞府池塘小荷翻,红蜓吻玉粉。夜来一家人其乐融融围坐凌波阁内纳凉,焚香摇扇,尽享天伦。
而秦宫的盛夏,唯剩闷热与枯燥,了无趣味。
胡亥将汗津津的鞋袜外衣一路乱脱了满地,楚意默默地一件件拾起,归置到收纳脏衣的竹篮中。隔着围屏,她隐约看见他背对着她所在的方向转来转去,不知是气是愤。
“公子,”楚意启唇唤他,冷静地垂眸跪下,“百戏园之事已了,公子所欲,楚意已经助你达成。楚意离家年余,所为不过是将家传至宝太阿剑带回江东,解我虞家困局。还请公子念在百戏园之事,楚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将太阿剑归还于楚意,由楚意携剑归乡。”
胡亥顿了顿,“那你父母之死呢,不查了?”
楚意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听上去轻松温和些,“内宫之中束手束脚,其实于此事上多有不便。还请公子恩准,放行。”
本以为围屏后又会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谁知楚意话音刚落,胡亥便气吼吼地从围屏后几步跨出来,一把钳住她的手腕将她地上拉拽起来,“虞楚意,你就是块石头!烤不化!捂不热!”
楚意被他这一吼,吼得一愣,视线下移,却是登时红了脸颊。这厮浑身上下竟是只着一条单裤,调养日久,瘦而不弱的上身一丝不挂,少年武者该有的精壮胸腹之肌,连同他肩上经久留红的铁链印子,叫楚意一览无余,“你你你……”
他却仿佛混不在意这些,拽着楚意踉跄几步绕过围屏,专横地将她往地上整理好的铺盖被褥上一甩,“此后,直至你那毛病去了,这便是你夜里的卧榻。再要多嘴,那夜里便给本公子到廊下喂蚊子去。”
“甚,甚么?”楚意懵了懵,随即讽刺地呵呵一笑,“胡亥公子,您还不明白么?这不是楚意于何处将息的问题。”心里蒙上一层一层晦涩的失望,“这世上任何关系都并非永恒持久,唯有利益。楚意以为公子在允准让我相助您兑现对巴夫人许下的诺言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楚意以为从那时起,在你眼中,楚意便不再是奴婢附庸,而是……”
“而是甚么?”胡亥不咸不淡的口吻听上去是那么不屑一顾,“难不成你要本公子对你说‘请’么?”
“公子,”楚意恳切地扬脸望着他的眼眸,“楚意想要的,不过是最起码的尊重而已。”
胡亥冷笑,“蹬鼻子上脸。”
区区几字却像是一盆夹杂了碎冰的水从头到脚淋下来,蔓延全身的冰冷便有了沙沙的刺痛感。
正当他二人各执己见,不肯低头时,门外是东明殿的人来传了话,“公子,明儿陛下为郑夫人作寿,于兰池宫宴请各宫,届时夫人会等公子同乘前去。”
胡夫人肯离开东明殿参加秦宫宴席已是破天荒头一遭,更不必说愿与胡亥同行了。楚意和胡亥不解地相对一望,却始终忘不掉方才的心结,待传话之人兀自离去后,便又纷纷别开脸,谁都不再理会谁。
夜来灯残人静,胡亥早早地就入榻而寝,楚意见状,提起一柄错金银铜鹤灭灯铃慢悠悠将室内各盏烛灯熄灭,便当真抱了薄被凉席推门睡到了廊下。虽有习习夜风,却不及供了冰釜的内殿清亮,更有嗡嗡不停的蚊蝇烦扰,她辗转多时,方才昏昏沉沉地入睡。
仍是那个青面厉鬼的梦魇。
甚至更因宿在陌生之地,一时惊吓过度,失声叫了起来,“呀……公子,深更半夜的,你怎么在这儿?”
睁眼便见胡亥不知何时坐在她身侧的门槛边手半撑着脑袋,闭目养神。薄如蝉翼的素丝寑衣微微敞开了领口,披散胸前的墨发半遮半掩,是他在月色下白得发光的肌肤。他身边还搁置了一盏青烟袅袅的凤鸟衔环铜熏炉,入鼻皆是藿香艾叶这一类驱虫香气。
“进去了。”胡亥幽幽地半眯着眼,有些迷糊地瓮声道,见她只偏头不语,旋即蓦地起身,拧眉切齿,磨出一个字,“……请。”
楚意差点撑不住偷偷地扬起唇角,欣然随他进了屋里。
许是胡亥帐头所坠的安神香包和熏炉中焚香起了作用,自于胡亥内殿铺席睡下后,楚意便不再有噩梦来扰,一宿无风无浪的宁静。
次日宫宴前夕,楚意为胡亥择了身行头,从发冠到鞋袜,无不都是精挑细选,既不浮夸张扬,也不失仪态风度。
兰池宫与东明殿所在宫室相隔颇远,来往需用车马。胡夫人难得出一次门,又邀了亲自同乘,却只带了老妪董氏随侍。她早一步胡亥登车,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和楚意过来。
她一身纯色无绣的异裙怪裳,腰间于袖口皆以白羽装点,用一柄双菱素银扁簪将头发尽数高绾于脑后,假饰几枚细碎银簪于其中。一双用米粒大小的染红骨珠穿成的流苏垂至颈锁间,衬得她肌肤白里透红,格外精神。却和袍裾短靴的胡亥,格格不入。
母子俩见面时,不过轻飘飘互瞧一眼,胡亥连礼节也不曾见过生母,便兀自登车端坐。虽是并载而行,却一路相安无事,无话可说。楚意和董氏分坐于赶车的小内监两边,亦是安分守己,无语相言。
“虞楚意……不对,该叫你景写意才是。”胡夫人的嗓音细软清柔,冷不丁的一句话即刻令楚意胡亥警觉。
楚意先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镇定地直视前方,“真是很久没有人再唤过奴婢这个名字了。不知夫人从何得知的呀?”
然而回答她的并不是胡夫人,而是董氏,“这个姑娘不必知道,只是姑娘身为旧楚三宗族遗裔,又以假名入宫,蒙混在小公子身边,难免不叫人疑心姑娘的意图。”
“就算奴婢的意图是潜伏秦宫做个细作,”楚意不紧不慢地与她二人周旋着,袖中的手却紧张地扣在一起,“或是更直接点当个刺客,伺机行刺陛下。仿佛阖宫上下也只有夫人应当抚掌称快,怎的反倒是您这位视秦为灭族血仇之人来盘问呢?”
还未等董氏或胡夫人作答,胡亥藏于袖中防身用的袖弩已经抵在了胡夫人颈边,面上却云淡风轻,面无表情地望着车前楚意垂在腰间的长辫。
“你要弑杀亲母么?”胡夫人的眼中划过一丝怨毒的恨意。
他冷冷道,“你我十数年来形同陌路,算哪门子的母子?”
董氏回首见主子被挟持,虽有心急,却是长期浸淫宫闱的缘故,尚能面不改色地继续和楚意谈判,“先前雪夜豹祸,上林惊变,都是你与小公子所为么?”
“陛下委派赵府令彻查这两桩奇事,经人证实,姑母所提皆为楚国余孽安插在宫中的细作所为,意图祸乱秦之腹地,引起民众恐慌。”楚意依旧出奇的冷静自若,谈笑间便将一切撇得一干二净,“夫人直指奴婢入宫目的不纯,是否是想给奴婢扣上一顶细作的帽子?”
“是何如,不是何如?”胡夫人咯咯咯地笑起来,全然不在意被袖弩锋利的刃口划破的脖颈已在渗血,“我那天当是甚么呢,还想那么美的一张面孔为何要用面具遮遮掩掩的。直到瞧见那幅画像,你说对不对,董姑母?”
提到画像,楚意便知势必她们主仆如此咄咄相逼,势必是与秦王有些缘故。原便听夏庖人说起过,侍奉在东明殿中的董氏,曾经是在秦王殿中当差,后来胡夫人入宫便被遣至东明殿,表面上是秦王恩宠,内里才道是来监视她的耳目。
楚意不动声色地斜眼越过车夫一瞟,这老妪的侧脸爬满了褶纹,围簇着那双精亮的眼睛。想起之前那一面时她对胡夫人的忠心爱护,楚意又不觉是在做戏。
“夫人,秦人奸诈诡变,可不要被人当了枪使还自鸣得意啊。”楚意说这话时,直截了当地望向董氏,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胡夫人笑得更加阴冷,口中称了两声楚意听不懂何意的“啊咿哟”,遂道,“我要甚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你这么说,难道你知道?”
董氏也幽幽转过脸来看着她,意味不明地摇头笑了笑,“姑娘,有时候太聪明并非是好事。”
楚意被她们两个笑得全身发毛,嘴上逞强应答,“姑母此言差矣。在宫中,聪明的人才知道如何生存。而那些自作聪明的,自以为八面玲珑,世故通达,反倒不得……善终。您确定夫人知道了的,就只有夫人知道么?”
“姑娘年纪轻轻,活得却通透得很呐。”董氏嘴角的笑意淡淡的,未达眼底,转而又对胡亥说道,“马上便是兰池宫了,届时人多嘴杂,公子这般以凶器逼迫生母,怕是要落人口实。”
“是么?”胡亥幽幽地收起袖弩,眉宇间盘旋着森然的戾气,“那就闭紧你们的嘴。”
转眼便是兰池宫高阔的宫门,董氏搀了胡夫人从马车上莲步轻盈地走下来,转身拿了钱银赏给赶车的小内监。
楚意也从荷包中摸了钱银来赏,那小内监接过两边的赏钱,连忙哈腰谢过,吱吱呜呜又乐乐呵呵的模样倒叫她暗暗称奇,仔细一分辨,原来竟是个又聋又哑的孩子。
无耳听又无口说,算是这宫闱之中最不幸的幸运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