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池宫地处渭水之北,秦王追求长生不老之仙道,这些年常遣人出访仙山蓬莱。日思夜想而不得,便命人引渭水为池,筑土假为蓬莱,刻石拟作鲸,再于池之北修成宫室,山水相依,宫阁掩映。绮伟楼台落影池中,三两白鹤徘徊于水湄,宛若镜中仙境。
池中照常养了碧叶白莲,似雪满翠袖,一脉清香碎入晚风中。殿前来往的宫女太监步履匆匆,殿内早有宾客入席,三三两两,谈笑风生。入席者多是女子,免不了脂粉香浓,甜腻得令人还未饮酒便有些头晕微醺。
楚意留意到除了后宫妃御王子,还有几位是前朝臣子的妻女。都是先行奉了寿礼拜见过堂上的寿星郑夫人,再由人将寿礼收下置于后殿。这家送一盘金镶和田玉玉璧,那边送一把凤尾紫檀筝。最别出心裁的当属张盈捧来的一尊栩栩如生的青铜鸿雁。雁乃长情忠贞之鸟,意在赞美秦王与郑夫人相携半生的伉俪情深,算是缓和了二人之间久不相见的尴尬,迎合了郑夫人的心意。
唯有胡夫人与胡亥两手空空,未曾携带寿礼。
“胡姬真是稀客,我还当你又要躲懒,连我这个老姊姊的生辰也不肯来。”郑夫人笑意雍容,眼底暗藏寒光,怒而不发,“你还是老样子,眷念故乡,不忘根本。”
胡夫人自顾自落座于远人之处,傲然微笑道,“我是听说今儿你这里会好戏连台,甚么父子反目,夫妻离心,如此这般,我又怎能错过?”
郑夫人脸上分明有些挂不住,“还是一如既往地爱说笑。”说罢,便不再与她理会,她二人这随意的几句话却叫旁观者不寒而栗,沉闷的疑云慢慢于兰池宫头顶笼罩着,隐隐不安。
好巧不巧,胡亥的席位被安排了与昆弟并肩而坐。昆弟比他们晚来半步,依旧是身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早就不时新的暗菱纹素面缎子,虽不算寻常,但与胡亥周身穿戴确是不能相提并论。
他面上也瞧不出有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的颜色,又向来心胸豁达,全然不介意胡亥昨日才对他恶言相向,仍是高高兴兴地与他点头问好。倒是胡亥也难得对他撩了撩眼皮,未曾发作。
宴席在最后到来的秦王缓步而入时准时而始,丝竹管弦声起,歌舞角抵,群宾敬酒,一切都按部就班,毫无新异之处。楚意冷眼瞧着觥筹交错间,秦王与郑夫人扶苏一家子笑谈甚欢,底下人真假参半地阿谀逢迎,只觉得无趣厌烦。
宴会的厨子并非胡亥熟悉的夏庖人,案上竟是一道他爱吃的菜也没有,随便拨了几拨便投箸不食。铜樽里的酒让人换成了水,等楚意用银簪查验后,才放心饮用。
“每每都是这些歌功颂德的陈词滥调,也无甚新奇。”昆弟对菜色同样是没多大胃口的,只抿了两口杯中佳酿,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他话音刚落,便听丝竹骤停,转为清淙筝瑟,如林泉幽咽,潺潺淌过心间。楚意和昆弟都来了精神,但见殿央舞姬碎步而去,唯剩一人,婀娜款摆其间。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楚意听着乐音喃喃沉吟,朝胡亥笑意盎然,“这是《淇粤》。”
这时殿中起舞的女子却袖转脸,灵秀俏皮的眉眼,宜喜宜嗔,说不出的柔媚可爱。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在靶场趾高气扬的赵荇。
乐音未止,她点步摆腰,舒意自广。若俯若仰,若来若往,罗衣从风,长袖交横,时而掩面,时而翻飞,传神地演绎着少女得见心上人的娇怯。
“赵女公子方至及笄年华,便有如此非凡舞艺,当真是要把乐府最好的舞姬也要比下去了。”楚意发自内心地感叹,又忽然想起昔日虞妙意作剑舞于凌波阁,仔细将两者比较,竟是难分伯仲。
“这都是拜幺弟所赐不是?”昆弟的酒喝得差不多了,借着酒兴转头与胡亥调笑道,“咸阳城中人尽皆知,中车府令赵高的小女儿赵荇钟情于幺弟多年,为搏幺弟你侧目一瞥,她可是从小就在下苦功,屈尊降贵去跟关中最好的舞姬学艺,还在乐府中待了三两年,终日与乐府舞姬乐师讨教,日日勤学苦练,才有了今日艳压群芳的惊鸿一面呀。”
楚意看了看有些意兴阑珊的胡亥,无奈地苦笑,“可我家公子并不好歌舞?便是与他说起这一曲《淇粤》,他都未必知其中的脉脉情谊。”
“想来她苦练歌舞不过是想博心上人一笑而已。”昆弟慨叹一声,又小声道,“听闻她十二岁那年练舞时不慎从台上摔了一跤,扭了脚踝仍痴痴不觉,依旧发狠练习,导致伤势加重,几天几夜高热难退,糊里糊涂间全是喊着幺弟的名字才挺了过来。”
楚意大为感动,口中所言反复咀嚼,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情深至此,楚意恭喜公子了。”
胡亥郁郁斜她一眼,冷哼一声,“我的话你一句不听一句不信,反倒把他信口胡邹的话奉若神谕圣旨,听之信之。”
楚意和昆弟被他这一句堵得都有些下不来台,楚意气不过嘟囔一句,“是楚意交浅言深,难怪自取其辱了。”
一曲将终,昆弟正做好了抚掌称赞的准备,却听筝调一转,赵荇横拧窄腰,柔若无骨的双臂如浪一摆,兰指捻于发顶,紧凑地接上下一支曲子。舞步越发轻快灵动,如燕穿林,款款风雅。便是高座之上的秦王,亦停箸静观,直至曲终人定,她翘袖折腰,目色明澈透亮地凝望着胡亥。
秦王仍是意犹未尽,低眸俯瞰着精灵蹁跹的赵荇,如是痴了一般。一旁的郑夫人见到他骤然失态,忙婉婉握住他肤肉松弛的手,柔声说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原来,陛下还记得。”
“是啊,没想到转眼便过去了二十多年。”秦王迟缓地吐出这一声叹息,那张不苟言笑的威严面孔上,终于见到了一丝温存地松动,却只是痴痴望着面前金樽,“朕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你便是唱着这首《山有扶苏》,朝朕赶驴而来。”
郑夫人笑意深浓地望着他,越发紧密依偎在他手臂边,转而又对堂下赵荇和气道,“赵府令很会教养子女。你的这份寿礼,陛下与我都很喜欢。说罢,想要甚么赏赐?”
未等赵荇欢喜谢恩,又听秦王兴致大好地召她朝前站些,“你方才跳的第一支曲子是《淇粤》,又正当嫁娶妙龄,可是心中已有了情郎?朕有很多的公子,各个都是有匪君子,可为良人,不知小丫头可有相中哪一个?”
楚意从未见过秦王还有这般慈眉善目的一面,那赵荇也大方得体,明媚地笑着问,“敢问陛下,是否小女开口,陛下就能满足小女所愿?”待秦王点头,便见她兴高采烈地环视一周,宫中还未成家娶妻的公子除了子高基本座无虚席,其中不乏对她青睐有加者,譬如正跃跃欲试的公子荣禄和公子将闾,她却视而不见,炽热的目光迎向胡亥这边,“小女要他。”
虽是毋庸置疑之事,但宴上闻之依旧一片哗然。妃嫔公主们惊叹她的大胆奔放,对她颇有好感的公子纷纷失落摇头,个别心思活络譬如张盈郑夫人,则在暗暗观察胡亥的反应。
昆弟率先有了反应,乐呵呵地拱手道喜,“恭喜幺弟,喜结良缘。”
待他说罢,楚意方后知后觉地敛眸道贺,她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着吉祥话,却不曾闻得胡亥有半点动静。直到众人皆发现他面色阴沉,不发一言,殿中顿时鸦雀无声,尴尬冷场。
“孩儿,人家姑娘当众示好,你若回绝就太失礼了。”角落里的胡夫人假惺惺地说道,“还是,你有了别的意中人?”
当众人都屏着一口气等待胡亥的答案时,他却从席上幽幽起身,双手随意负于后背,脚步慢慢往殿外走,不像是要逃走回避。还未等楚意跟上,便见他穿好短靴后,随即一脚踹开此后在殿门口为众人穿脱鞋履的宦官,将一地摆放整齐的鞋履三下五除二地踢乱踢飞。
那其中不止有宾客所着的鞋履,还有伺候在殿中的内监婢女的布履,规制多有重叠,经他这一通胡闹,横七竖八地混在一起,如何穿找。
他却镇静扬脸,淡淡瞧着赵荇,“想嫁本公子不难,只要你将这些鞋履一一分清配对,重新码齐,本公子必三媒六聘,迎你过门。”
赵荇闻言,知这既是有意为难,更是羞辱,笑容登时僵在嘴角。她年纪尚小,从小便被众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也不像楚意那般经历过大风大浪,一时间又急又伤心,茫然无措地杵在那儿。
跟在胡亥身边的楚意忙上前一揖,见罪求情道,“陛下恕罪,我家公子甚少饮酒,此番借兴多喝了两杯,才致酒后失礼,得罪赵女公子之处,也还请女公子多多海涵。”
“朕面前,如何由你们这对狂主刁奴放肆!”秦王冷然笑了一声,两指虚点着他所在的方向,与御下的赵高道,“这逆子这般无礼妄为,想来是配不上赵卿爱女了。”
“既然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臣等也不敢强求高攀。还请陛下宽恕小女御前失言,冲撞了小公子与陛下。”赵高伏首谦恭地说道,又急忙朝不争气的女儿斥道,“你这妮子还不赶紧回席上来,还嫌不够丢人么!”
胡亥也再无兴致瞧这一殿虚情假意地应酬客套,兀自转身扬长而去。楚意见状,连鞋也再顾不得,干脆踩了单薄足袋便追着他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