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池宫前的地砖纷纷刻了各式祥瑞图章,隔着丝薄足袋,突兀地刺激着她足底穴道,时而酸胀欲麻,时而钻心的疼。她却紧闭着嘴,强忍诸多不适,一声不吭地追在胡亥身后不远不近之处。
风送晚荷残香,清淡幽雅。胡亥仿佛察觉到楚意正跟着自己,脚步不再如刚从宴殿之中出来时那般激急。等从台阶上下来,路面以凭证青石板铺就,他的影子逶迤身后,长长地拖到楚意脚尖前,她忽觉有趣,就低头一步一步踩着他的影子走。
幼时她也总和项藉在光下玩踩影子的游戏,可项藉自恃身怀武艺,腿脚灵便,每每叫她追得满头大汗,也捉不到他影子的一片衣角发梢,气到她撂挑子不干了也从不来哄,挨上一通好打又跑去虞妙意跟前求告。不像胡亥今夜这般,让她每一步都能踩进他影子里去。
未料他冷不丁脚步一停,转身过来时,楚意一个躲闪不及,额头直冲着他胸怀撞上去。他急忙伸手来扶,似恼非恼地一挑眉梢,“好玩么?”
“公子恕罪。”楚意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
他目光如是在楚意身上一扫,最后落到她裙下脏兮兮的足袋上。不悦地扬起声调,“鞋呢?”
楚意好笑地扬眸瞧着他面无表情地一张脸,掩唇笑弯了眼睛,“也不知方才是谁非把众人的鞋履踢得乱七八糟,我只顾着追着他出来,哪儿还有工夫给自己找鞋穿?”
“有昆弟在那,你大可不必随我出来。”胡亥松了她的手,旋身随即便要登上来时的马车。
“这是个甚么道理?宫里殿室楼台一向泾渭分明,我既是光明台中人,若不随了公子你出来,还能随了谁?”楚意话说得急切,说完着实把自己也吓了一跳,赶紧埋过头坐到那赶车的小哑巴身边去,装作甚么也未发生的样子。
可说出去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胡亥俨然入耳,面上却不起波澜,“坐进来。”楚意不解他用意,趁着车马未动,将身子向后挪进帷帘中,后听他指着自己脚上满是尘垢的足袋令道,“脱了。”
楚意闻言,羞得脸上晕红,出身书香门第的母亲在世时就常与她和阿姊念叨,女子玉足当如拳拳赤心,姻缘未定前不得视于男子眼前,只能等婚嫁之后,方才可以与丈夫面前显露。楚意虽自小与项藉一班儿郎厮混,不大注重这些繁琐礼教,却也算中规中矩。对胡亥的命令深感为难,支支吾吾地扭捏着,从也不是,不从也不知该作何解释。
胡见她难做,随即将身上那件墨色赤丝蟠虬海绡外袍脱下,这价值连城的衣料,却被他轻易抛出去,遮掩在楚意脚上。她也不再想为这些细枝末节与他起争执,无奈照做。
车轮吱吱呀呀滚过寂静的甬道,住在兰池宫附近的宫人稀少,百步之余才见一豆残灯。胡亥俯身出去,按着小哑巴的肩膀命他暂停几时,自己下车而去,没入沉沉夜色,连楚意也不知他此行是要去哪,又打着赤脚,只能安静地待在车里等他回来。
约摸有一刻钟,才见他负手而回,上车之后忽将手中之物抛进楚意怀中,自己别过脸去,“穿上。”
楚意低眸定睛一看,竟是一双崭新的女子宫鞋,连同捎带在一块的足袋亦是从未叫人穿过的。一想到他屈尊降贵一回,居然是为了她向别的宫人讨要双新的鞋袜,她的心情已不是受宠若惊能够形容,笑意浮上脸颊,“多谢公子了。”
且一经穿上,新鞋大小恰巧与她脚的尺码完全吻合。横冲直撞如她,费尽心机也与这座宫廷格格不入时,万幸有这样一双再普通不过的鞋与她合称。她悄悄瞥了静静望着帷帘外脉脉夜色的胡亥,之前的不安、顾虑、猜忌、惶恐,一点点沉寂平和下来。
入兴乐宫后,胡亥没有打算直接回光明台,而是带着楚意往太官署去了。他被楚意惯得挑食成性,宴上的吃食不对口味,宁肯饿着肚子也不能将就果腹。
今夜并非熟人守夜,胡亥也不大情愿让楚意再去把熟稔的几个人吵起来,便主动从袖中摸了金铢出来将人打发出去,再自顾自从白天剩下的小食中挑挑拣拣,揣在个小箩筐里,熟门熟路地摸到厨房屋后的梯子,蹭蹭几步便上到了屋顶。
楚意不如他身轻如燕,老老实实攀着梯子爬上去,无意间一抬眸,却蓦然怔愣住了。繁密璀璨的星子簇拥在墨蓝夜空上挤眉弄眼地闪烁着,耳边的蛙声蝈鸣也仿佛是它们在低吟浅唱,时不时还有一穗流银沿着天边滑落。
“这样美的夜空,我也许久未曾见过了。”楚意一面喜不自胜地贪看,一面摸到胡亥身边抱着膝盖坐下。
胡亥将手里的甜荞饼掰一半分给她,也跟着释然仰头,“我从前,总是饿肚子。”楚意啃着甜荞饼,默默转眼瞧着他,听他的低磁的嗓音沉沉散进风里,飘到天上去。“阿嬷是我三岁以后才来照顾我的,那时她虽举家入秦,半数家卫充入秦军,却仍为陛下疑忌,便将她抛进了光明台这个死地。那年荆轲刺秦事败,他忙着征讨燕国,胡姬苛责光明台这种事,也不知他究竟是否听说。那段日子,我和巴夫人时常食不果腹,连口干净的水都是奢求。是阿嬷想尽法子,接雨水、煮树皮,才将我喂活的。直到王翦、辛胜二将于易水大败北燕,凯旋之日,陛下下令封赏后宫,不然我恐怕就要死在那个冬天了。”
楚意耐心听他说完,心里大为触动,“这样的日子我也过过。九岁那年,秦国的王翦蒙武两位将军攻入寿春城,掳走楚王负刍,楚朝中一片混乱,死的死,逃的逃。我随父母兄姊躲在地窖中,等待着项燕将军迎昌平君归来。那阵子兵荒马乱的,我阿爹前半生又是个空有两袖正气的清官儿,家中多余的粮食全都被他分去救济百姓了。我家那破落地窖,根本撑不住我们一家四口三天,三天过后,便靠着我阿爹和兄长冒着被巡城士兵发现,就地正法的危险去到地上摸点残羹剩饭,到后来残羹剩饭也没有了,堂堂楚国三氏大家,堂堂两朝肱骨之臣,就只能啃草根捡树皮来苟且偷生。”
“那年昌平君叛离秦国,遭到他愤恨追杀,一路颠沛流离终是回到楚国,于淮南匆匆被拥护为新君。”胡亥对秦楚那段殊死之争颇有印象,隧道,“两军匆匆兵戎相见,楚军不敌秦师,一败涂地。”
“项燕将军知大势已去,恨自己守不住这家国疆土,自尽于阵前。昌平君为项家庇佑,诈死退回寿春,不幸被占领寿春的秦军发觉。危难之际,昌平君选择将王剑太阿与楚国虎符分别交付我阿爹和项伯父。”楚意的神情黯淡所至藏就几分永远无法释怀的悲伤,“待我们拼死杀出寿春后,回头便看到昌平君他一把火点燃了寿春楚宫,漫天的红烧烫了所有侥幸逃出的人的眼睛。”
胡亥中肯地点头,“昌平君,实乃忠肝义胆之国士矣。可惜这一把火,陛下不会让它烧在史书里。”
“这一把火烧尽了楚人被秦军践踏的懦弱,烧尽了楚国王室飘摇半世的屈辱。”楚意自我开解地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饮了一口胡亥带上来的凉茶,“可让我最记忆犹新的当属那段啃树皮草根的黑暗日子,我还差一点因为哭闹的动静将巡逻的秦军召过来。但抱着我的阿娘非但没有训斥我,反而告诉我;‘哭泣是最无用的,哭不来干粮,哭不来援军’。”
她顿了顿,方又撑头苦笑着,“从那以后,我便不常哭了,便是二老撒手人寰,我也愣是没落下一滴眼泪,所有人都说我冷血,说我没心肝儿,可是只有我知道,即使我如何哭闹发疯,他们都再回不来,唤我一声‘乖阿囡’了。”
胡亥静默半晌,破天荒地吐出两字安慰,“节哀。”
“节甚么哀?”楚意肆意强撑着一张笑脸,苦涩与欢喜掺半,狰狞而柔弱,“公子,我们尽早去雍宫罢。早一日查出巴夫人和先考先妣的死因,揪出凶手,挫骨扬灰,将这血海深仇洗雪。到那时,就可以离开咸阳宫,离开秦国了。”
“是么?”胡亥不自在地别过脸。
楚意再次抬眼望向漫天繁星,起身憧憬地张开双臂,“江东的夏夜也是这般星辰明亮,与月争辉。到时我可以陪着公子一道去到咱们江东,好山好水,天大地大。我们那里的姑娘人美歌甜,便是不唱歌,说起话、撒起娇来,便能叫人苏到骨子里头去,到时公子要是不嫌弃,我便,我便给公子好好相一相,为妻为妾,早些成家立业,不再去理会江湖庙堂中那些打打杀杀之事了。”
“是么?”胡亥不喜不悲,更无怒色,平淡如常。他的眼神落在楚意眸中却是深邃滚烫的,莫名地烫进了她心坎里去。
她讷讷地对他互相将彼此的影子刻画在瞳孔中,启唇欲言,喉咙里却仿佛堵了团炙热的火,下意识地随着他喉结不经意的起伏上下燎拨。
“敢问顶上可是胡亥公子?”
地上冷不丁传来一声质问,太官署上下已经被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