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位赵家姑娘,细细分辨,依稀能从面容上寻到一两分她父亲的影子。但她大概还是更像她那与楚意并未谋面的母亲,眉眼清灵,那眼角眉梢亦喜亦嗔的稚子娇憨,在她未开口说话时还是极为讨喜的。
胡亥为她咄咄逼人地追问已然是不大耐烦了,楚意见状正想上前解围,便发觉他的手已经不着痕迹地放在了腰间新佩的一尺短剑上。扬眸一看,他眼中确实露了不容察觉的杀意。
她连忙斜刺入他二人之间,刻意沉了脸色想要吓退赵荇,“姑娘请自重,我家公子既已说不认得你,那便是不认得。四下里只有二位公子和姑娘,我家公子也全无为避嫌做戏的必要。”边说她边死死钳住了胡亥握剑的手,叫他不要轻举妄动。
“你说不认得就是不认得了么?”赵荇不谙胡亥脾性,无法明了她的一番苦心,反而趾高气扬地瞪着她,“你挡着我做甚么,我又不是洪水猛兽,难道还会吃了胡亥公子不成?起开起开!”
被小孩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无礼顶撞,令楚意忍无可忍,“姑娘非王室宗亲,未得陛下手令擅闯上林苑已是重罪,可与行刺谋反者同罪,还请姑娘识趣些,一会儿子要是真的闹起来,吃亏的未必是奴婢。”
赵荇尖叫着,“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我阿耶可是中车府令,陛下跟前最得脸的人,我就是真的要死,也会拉上你陪葬!”
如此厥词,竟是出自一个看上去十三四岁的豆蔻少女口中,楚意心下一凛。赵荇见说不动她,便强硬地要去拉扯怒意愈发高涨的胡亥,一时没防范到赵荇这般不走寻常路,被她扬手一推,侧身跌下去。
这一跤正好将她左颊上的面具跌了下来,露出那半张被黑斑覆盖的脸,吓得赵荇失声惊叫。胡亥对这一惊一乍的混乱局面彻底失去了耐心,利剑出鞘,携劲风劈向赵荇。
“公子不能!”楚意急忙扑过去死死抱住了胡亥的手臂,卸掉紧绷其上的劲力,“赵府令是公子的老师,眼下为这一时之怒杀了他的女儿,前朝一旦知晓,诚然又是一场风波啊!”
“你懂甚么?”胡亥狠狠瞪她一眼,见她依旧死抱着自己不撒手,无奈咬牙,“此人若不除,你可知会有多大祸患!”
子高也咳嗽着道,“楚意,你莫要妇人之仁。谁知道赵家姑娘趴在树上几时,咱们方才的话又听去了多少?”
楚意哀声道,“她还小,听不懂的。她父亲并非善茬儿,贸然杀了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更何况郑夫人那边,巴之不得等着公子露了错处自乱阵脚,得不偿失呀。”她又扭头去问赵荇,“赵女公子,您方才可有听见甚么么?”
“没有,甚么都没有。”赵荇吓得连连摇头后退。
楚意所说听着是要救赵荇,可字字句句却全是为了胡亥着想。胡亥也不是蛮不讲理之辈,却尚有难消的火气,对着赵荇发泄,“还不滚?”
她何时见过如此疾言厉色的阵仗,连方才上树折下的梅枝也不敢拿,被吓得魂飞魄散,噙着泪花,“公子生气,要赶我走,那便赶罢,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那年秋狩之事了。”
说罢,便转身跌跌撞撞跑进了漫天风雪中。留下一脸茫然的楚意和胡亥,后者是真的不记得自己何时曾惹了这般叫人头疼不已的风流债,欠了人家几里相思。
倒是子高忽地恍然大悟地一捶手心,“啊呀,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必然是那年秋狩,就是我用真花椒作玉花椒想诳你出去帮我打兔子那次。你好不容易答应去一次秋狩,却老窝在帐中不肯出去,我便哄了你。后来你当真打了兔子回来,结果得了一把真花椒,气得即刻又跑出去了,回来之后我也没再见到那把花椒。”
胡亥经他这么一提,仿佛也慢慢想了起来,“我一拿出去就有人来要,我便给了。”
楚意一面捡起假面戴好,一面听他兄弟二人说起胡亥这样耿直的趣事,憋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大半天的郁结终于在心底有了化解之兆,“八成便是这位赵女公子了,公子,你学富五车,难道不知道,男子赠女子花椒有何意义么?”
胡亥紧抿着嘴不答,仿佛到了眼下亦然一无所知。子高便想凑在他耳边悄悄告诉他,却立刻被他躲开,“我不想知道。”言罢,他也快步走开,丝毫不像个腿伤刚好的人。
冬日天黑得早,待二人在上林苑门口辞别子高,回到光明台时已然入夜。在胡亥去换被雪打湿的衣服时,楚意便先燃起炭火,将手脚烤热了才肯去换下湿寒的衣服。长辫也全被雪水打湿,等她拆开来慢慢擦干时,胡亥已经打开了子高送来的箱子,从箱底取出一摞厚厚的羊皮卷。
羊皮卷大小不一,七零八落的,看起来极其费力,楚意便也在他案边帮着整理,这样一通忙活,等他们想起来要吃晚膳时,原本滚烫的羊肉锅子也已经凉透了。楚意便拿了几个胡亥爱吃的菜去小厨房里热了热,先将他哄去吃上一些,暖了身子再来。
她自己饿过了劲,就还在案前忙活着整理那些零零碎碎的卷轴。遇到一处她实在摸不着头绪的地方,冥思苦想之际,她也没注意到自己手中正拿着胡亥的笔墨,就着他干净整洁的案面信手涂鸦了几笔。
直到胡亥发觉,“你……”
她这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自己信手所作竟是平日最擅画的桃花枝。见胡亥也低眸凝眉不语地盯着那处栩栩如生的花枝,她吓得赶紧用手去挡。偏生胡亥一贯用的都是千年难褪的墨石,落笔便再难擦去。
楚意懊恼地退身向他一拱手,侥幸讨饶,“公子恕罪,不如便当作楚意赠公子的……生辰贺礼?”
胡亥似恼非恼地睨了她一眼,“你似乎从未说过自己还擅绘丹青。”楚意自知做错了事还妄图狡辩,在他面前露了丑态,没脸面再接话,他便随意挥了挥手,“明日命人换张新几的来。”
“是。”楚意松了一口气,却也有些悻悻的,重又投入整理卷轴的活计中去。
忽而又听埋首书卷中的他不咸不淡地道一句,“既然你擅绘,也不必在这里碍手碍脚,去库房中找一方足够大的皮卷来,一会儿我怎么说你便怎么画。”
如此一来,他二人一个整理归纳一个誊描绘画,相得益彰,井井有条。只是子高此番带回来的卷轴过多,想要完成一整副详细的关内地图着实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他们一连忙了七八个日夜,才将所需的一两条重要路线囫囵画了个大概。
大雪是在冬至那天停了半天,屋檐下结了一根根笔直颀长的冰锥,厚重的积雪压断了院中桃树柔软的枯枝,整座咸阳宫都被淹没在了一片寂寂皑皑的洁白之中,如烟黛般的远山朦胧于玉云间,沉睡在北方漫长的数九天里。
楚意搓了搓冻僵的手,将最后一笔添完,极富成就感地伸了个懒腰。望着那张已经誊画编绘得差不多的关内图,她心里有倏然的惬意,总算是不辜负他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大半个月时光。
胡亥却一刻都不愿歇着,待楚意竣工后,便马不停蹄地提起朱笔,研究起了出关路线。函谷关内有禁军把守,一旦百戏园中的人们被施放出来,秦王便可即刻调兵捉拿,禁军兵强马壮,要带着一帮子老弱病残甩开他们的追击诚然不是易事。
秦以冬至为岁首,这天秦王率三公九卿祭拜秦祖,后妃王子多有闭门祈福,举国公休,军师待命,欢贺冬至。唯剩那处藏在光背面的暗,对于这一日的辞旧迎新不能感同身受。
“今日是冬至,又到群角戏的日子了。”楚意捧了一盏热茶暖着手心,她的声音氤氲在茶碗上方的暖烟里,有说不出的苦涩。
胡亥仿佛未听见她的这一句感伤,漠然无情,“园中约摸六十人,其中巴氏子弟恐怕便占了半数,皆是一批又一批优胜略太下来的人,并非是靠着时运,自然也是有些自保的本事。只要将他们救出后,分批次以不同的手段送出函谷关,从此天大地大,陛下再想大张旗鼓地调兵遣将,也着实不得不顾及子民猜忌。”
关键时刻,楚意早便学会收起不必要的伤感造作,专心于眼前事物,“要紧的是,把他们救出来后,放于何处收容。他们其中必定有人带伤,还需安排尽早治疗,以免拖累了所有人的进程。”说着,她从胡亥手中执过朱笔,将卷轴上的骊山山脚圈了起来,“公子中意的,可是此处?”
“不错。”胡亥淡然道,“此山筑墓,由相国李斯规划,李斯虽担监造之名,然其日理万机,陛下又尚在盛年,故而二者并未全心投入。若将人带往此处,扮作服役囚徒来躲过秦王的追兵,同时再在函谷关处挑起骚乱,便能给他们那些人喘息之机。”
楚意不住地点头,以表赞许。二人饮尽手中之茶,便继续摸索着从咸阳到骊山的路线,最终择中一条连子高都描摹不清的乡间小路,还待寻个靠谱的人探路才可。
可楚意不熟秦地路线,又不想让乐雎静说这样无辜的小女子跟着她一起卷进这场昏天地暗的斗争中,这时她的手无意碰到了怀中那枚巴夫人留下来的平安扣,登时眼前一亮,计上心头。
“公子,今儿的羊肉汤锅怎么来得这样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