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酒从巳时喝至酉时,楚意虽有心事,却依旧含笑陪君倾杯盏,其间还叫昆弟趁着酒意睡了一会儿,醒来又迷迷瞪瞪地和楚意唱了两句:幸借二两琥珀光,醉卧阁暖枕黄粱,言笑晏晏,如满一室。
直至夜来霜雪暂停,她方想起还要回光明台,“时辰不早了,奴婢也不便在此打扰公子美人了。”
昆弟见屋外夜色泠泠,也就不再挽留,只点了点伺候身畔的小丫头杜若,“去,将我那件貂皮斗篷借给楚意姑娘。”楚意受宠若惊,他酒意未消,又不敢轻易拒了惹他发起酒疯,也便从杜若手中礼貌接过。
寒风茫茫,犹如醍醐灌顶,将楚意身上温存着的酒意吹散,一路清明,送她归还光明台。院中积雪皆是胡亥亲手清扫,开出那条通往檐下的鹅卵石路。楚意知他不喜昆弟,在入门前便把他借给自己的貂皮斗篷先从身上扒了去,丢在门外,待一会儿侍奉胡亥安睡下才转头回来捡。
屋中灯火通明,胡亥却已散了头发躺在榻上,面朝里侧,鞋袜外衣皆穿戴整齐,似睡非睡。楚意蹑手蹑脚地走近,想要替他捻过被褥掖好,手伸到一半便被他一把钳住。
楚意心知肚明地窃笑一声,“公子您没睡呀?”
“追月台确实是个好地方,满屋子湿冷的病气,最适合你这种喜欢自己找冻的人。”胡亥话间将她松开,却始终未曾睁眼转身。
楚意猜不透他的喜怒,便随口胡编,“我不过是去向陶美人谢过她那日赠筑之恩,被昆弟公子留住喝了两口新酒。若公子怪我懒怠旷工,我自己去领罚便是。”
“撒谎。”胡亥蓦然侧身过来,眼神如刀剜着楚意,“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离昆弟远些,你只知秋潭静谧,可晓得静水之下的暗流涌动?”
“幼时先妣给我讲过一个故事,第一次出行的小马遇到湍急的河流,不知深浅,不敢前行,便向路过的牛鼠询问,可二者答案南辕北辙,一个笑浅一个恨深,小马犹疑之下悻悻而归,他的母亲便对它说;凡事不亲试之,怎知其深浅?”楚意温声轻语,却有执拗之态,“公子说的暗流是恶蛟野巳,还是祥瑞游龙,我不得而知,亦不愿受人左右,人云亦云。我会自己的眼睛看,有我的心去分辨。”
胡亥听罢,冷笑,“诡辩之言,你不听劝告,自甘堕落,我也不必拉你。”
楚意一笑置之,“多谢公子。”
他不耐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结口舌,摆手驱她,“去将羊肉汤锅端出来热一热。”
已不是用膳的时辰,楚意以为他是在担心自己还未吃饭,心下一暖,“我在追月台已经用过许多了,多谢公子记挂。”
胡亥起身看着她欲言又止半晌,才漠然道,“是我要吃。”
楚意瞠目,“这么晚了,公子还未用膳么?”
胡亥抿唇不答,轻敛起鸦羽般的睫毛,目不斜视地起身摸到矮几前。楚意也不拖拉怠慢,赶着便去了。小厨房中一并搁置了两份一口未动的饭菜,其中一份早已凉透,温在陶罐里的羊肉汤已冻成死冰,还有一份勉强能够化冻。令她更为惊讶的,是胡亥便是从午膳起便一口未食,直到此事。
待她忙不迭将饭菜热好端上去时,却见胡亥仍然埋头于案前,似是还在为着手中琐事劳心费神,想来定是忙了一天,方才才在榻上小憩一会儿。楚意怜他废寝忘食之辛,亲自盛好了羊肉汤先端去手边供他暖一暖胃。
楚意上前时才见他面前并非案牍卷轴,而是一局残弈。白子如墙围困黑子,却留有缺口,足够供黑子突围。胡亥手执黑子,却迟迟不动,楚意沉吟端详此局半天,瞧出了端倪,“黑子身困重围,却姿态自若,如鱼得水。公子是以黑子比作陛下,白子围作咸阳宫么?”
胡亥捻玩着指间一扁玄黑,目光锁在那一颗坐于诸白中的黑子,“此子一动,则周围群子皆随之而行,是乃白阵空虚,最易攻破之时。可陛下近半年内并未有巡游的计划,唯一一次离宫是小满时节,出城郊于渭水岸边下畤行炎帝大祭。”
“公子忧心所在是从现在算起至小满还有四五个月,在此期间百戏园并不公休,还会有多少无辜人丧命?”楚意亦觉心痛,却不得不强忍着劝慰胡亥,“可如若我们不能等到小满便贸然行动,代价又岂止是这些日子里丧命者,兴许连自己也自身难保。公子是百戏园中子弟的希望,轻易不可有玉石俱焚的想法。”
胡亥问,“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楚意玉指轻捻着自己的下颚,再三思量了一番,从棋篓中取一枚透亮的白子落于棋盘西南角,一步即打乱了黑白两子的阵脚,“先乱。”
胡亥闻之若素,像是早已想到般,捧起楚意递过来的羊肉汤,“明夜子时,我要去百戏园。”
“公子想要做甚么?”楚意眉心一跳。
“开兽门,放其中凶物在上林苑制造一场混乱。”胡亥风轻云淡地叼起一块鲜嫩肥美的羔子肉,像是一头觅食的虎豹,正悠然自得地享受着自己的成果。
楚意考虑了半刻,轻轻摇头,“不妥,百戏园所在是咸阳宫最隐晦的秘密,周遭必有重兵,公子一人深入,即使事成,脱逃之时也十分不易。不如让我与公子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胡亥道,“你不识轻功,跟去反而添乱。”
“我可没说要和公子一道飞檐走壁。”楚意笃定一笑,“关押凶兽之处乃是青铜铸门,虽不及入内正门承重,但若想开启肯定另有门闸于楼上。且其中也定有枷锁铁笼分别控制各兽,不让它们私下起纷争。我会为公子设法拖住守卫,争取更多时间便于公子行动。”
“不行。”胡亥决然拒绝,“你的脸,太过明显。”
不经意间,像是有甚么从楚意脸上挥过,划着她的眼睑,沙沙的刺痛。
次日晨光懒怠,穿过雕窗幔帐,雪声簌簌,伴着胡亥连串的咳嗽,吵醒了好不容易有一夜安眠的楚意。她起身从屏风外绕进去,伸手在梦魇难醒的胡亥额上探了探,不温不烫,反而有些异常的凉,像是发了低热。
巧的是她正披衣戴好面具去为胡亥求救太医署,刚推开门,崔太医已经领着静说赶了过来。她没时间感到奇怪,先将人请进屋去。然崔太医进屋之后,像是早就知道胡亥病情般,连号脉都省去了,直接让静说取出一包银针,取一枚朝着胡亥左手中冲穴刺下去。转眼,确见胡亥缓缓眼中露了分明的黑白。
崔太医松了口气,退后几步拱了拱手,“方才东明殿的董姑母急召我来,说胡夫人又病了,还好又只是寻常风寒,我开了药便急忙赶过来瞧公子,还请公子不必担心。”
“怎的每次都这样巧,胡夫人病倒,我家公子也会跟着病了。”楚意疑道。
崔太医被这一问噎住,不知该如何作答,小心翼翼地看了胡亥一眼,便听胡亥道,“不该问的别问。”他声音含混在嗓眼,一半沙哑一半脱力。
楚意和静说无声对望一眼,连静说也跟着为难地摇了摇头,也只能不再多问。可这件事依旧在她心中存下一个疑影,像是笼罩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最后的一层隔障,轻薄之外乃是坚韧彻底的疏离。
她深知此理,于情于礼也应当乖乖就此打住,不再去探访自己根本看不透的结。然而她的身体不听使唤,一再偏执着向前,向前,再向前。
但闻她口吻淡静,礼仪周全,“崔太医留步,楚意尚有一事相求,这件事除了您,一时半会儿楚意也不知该求谁了。”说着,她已解开了左颊上薄铜面具的系绳,将很久不视于人前的半张陋颜坦然露出,“崔太医医术高明,妙手回春,不知可有法子代楚意复原本貌?”
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来,掀起她缭乱肩臂的发,却吹不乱她的眸子。那样的美,并不是浮于皮囊的浅薄,而是来自骨骼中的坚韧,透过她澈亮的眼眸,折射出的深刻。连身为女子的静说,在那时也有半刻痴楞。
然而崔太医仔细端详一番又替她号了脉后,还是苦恼地摇了摇头,“非小老儿不能,是姑娘中毒太深,不受个换皮之苦,不挨个十天半个月,不能根除哟。”
“可……”楚意欲言又止地偷瞄了一眼淡淡无应的胡亥,改口道,“那可有甚么法子能暂时遮盖,比如铅华胭脂一类?”
“寻常铅华胭脂便是将姑娘这张脸抹得雪白,也未必能有好的效果。”崔太医干笑了两声,从药箱中一片薄如蝉翼的肤色软物,“此物换作美人面,覆于脸上可遮瑕易容,是小老儿早年从一位高人手中得来的,用料为何小老儿自己都还全参透,只是其中有一味麝香对女子身体损伤极大,姑娘若用之,切记不可贪图其效而长久使用,到时就是神仙也束手无策。”
楚意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块几乎毁灭她于一时的黑斑被遮得一点不剩,又恢复了他们虞家儿女该的冰雪姿容,不甚欣喜,连声答谢,只恨不得向崔太医行个叩拜大礼。
这老头头却哼哼两声,捻须扬调,“丫头,你先别急着得意,这只是小老儿暂时借你的,等你用完了记得妥善归还,如若不然,小老儿便叫公子打你几板子,看你长不长记性。”
“还请崔太医放心,这一字一句,楚意都会谨记在心,片刻都不敢忘。”
说罢,她回眸得意地望了一眼胡亥,他却如是刻意回避甚么,一眼亦不愿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