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落雷,劈倒院子里一棵歪脖树。
我从卫玺怀里挣脱,指着那棵还在冒烟的树道:“你看啊,说师父坏话果然是会遭报应的,我这个师父本来脾气就……”
“别说了。”卫玺拉起我的手道,“我们去吃早饭吧,吃完带你出去逛街。”
于是我成功被转移注意力,满脑子只惦记着逛街,出门时菜豆儿要跟我不让,它便撅屁股拦在路中哼哼不断。
我问:“菜豆儿,你这是在做演讲吗?我们听不懂鸟语,得请个翻译啊。”
菜豆儿胡子一翘,叫得更大声。
“我才不管你说的是猫语还是鸟语,对我们来说,听不懂的一律叫鸟语。”
菜豆儿气得哼也不哼了,不拿正眼看我,用一种极其鄙视和仇恨的眼神斜睨。
“哟,这是几个意思呀,还假装不看我,鸟语就是鸟语,你说的我们听不懂,要花钱请翻译!”
菜豆儿听了直接栽在地上,委屈得要哭,眼里包了一包泪,眼看就要夺眶而出,卫玺看不下去了,对我道:“你不要欺负菜豆儿不会说人话,它要是自己能讲,你肯定说不过它。”
卫玺蹲下身抚摸菜豆儿脑袋,和声细语道:“菜豆儿不要生气了,王婶正在做烤鸡,你快去厨房帮忙。”
烤鸡这两个字简直有魔力,不用再招呼其他,菜豆儿便飞快跑路,我问卫玺:“菜豆儿能去帮什么忙?”
卫玺忍不住笑出声:“大概是帮忙吃吧。”
我歪头看向卫玺,心想这人真是温柔,对一只猫都那么温柔,虽然很多时候对旁人一脸漠然,不闻不顾的样子,可他从没有对我生气,变脸色都不曾,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新岁在即,已近年关,梁州城内十分热闹,挑担儿的摆摊儿的赶集打年货的,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我一手拿了个蛋黄酥,另一只手抓着卤猪蹄,看见卖糖葫芦的还要糖葫芦。虽然没有味觉尝不出味道,但脑海里似乎残存着对这几样食物的偏好。
卫玺带我去买糖葫芦,只能帮我先拿着,等我吃完猪蹄再嚼糖葫芦。
卖糖葫芦的小哥见我这么能吃,笑着向卫玺道:“夫人胃口极好,公子怕是要当爹了吧,恭喜恭喜啊。公子与夫人这般郎才女貌,未来的小公子也定是个活泼可爱、聪慧过人的小神童。”
我当即停下进食,鼓着腮帮子问卫玺:“怎样才能让你当爹呢?”
卫玺愣了愣,然后取下两串糖葫芦道:“要不要再来两串备着待会儿吃?”
我不依不饶继续问:“怎样才能让你当爹呢?”
小哥在旁边笑了笑:“夫妻恩爱、琴瑟调和,自然就能生下小公子了。”
“可我们已经在过日子了啊,我们还很恩爱,就是不知道怎样才能生下孩子。”我想着孩子也不单单指小公子,便紧接着补充了句,“生个女儿也不错。”
小哥目光暧昧,笑眯眯地看着卫玺:“哦,原来公子有隐疾。夫人毋庸担心,我认识一个郎中,人称南街送子观音……”
卫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没等小哥说完便拉着我离开。
我对此事耿耿于怀,想了很久,觉得不是卫玺的问题,应该是因为我才没法生孩子,毕竟我和真正的活人不一样。
我看人间的夫妻都能生孩子,少则一两个承欢膝下,多则七八个九十个叽叽喳喳,像王室成员就更热衷生孩子,公主公子一生一大堆,而我却连累卫玺一个孩儿都没有。
我怀着巨大的愧疚之情,十分真诚地向卫玺提出建议:“我这个身体怕是不能生孩子,你可以娶别的女子为妻,这样你就能当爹了。”
卫玺递给我一串糖葫芦:“你吃糖葫芦吧。”
我接过糖葫芦埋头吃完,扔了竹签继续道:“卫玺,你是辋川谷主,你们卫家千年来都是一脉单传,你要是没有孩子,下一任谷主谁来当啊。”
卫玺又递给我一串糖葫芦:“嗯,再吃一串。”
我显出一副有骨气的样子,摆摆手道:“我不吃,我们还是来聊聊你当爹的事。”
卫玺问:“你真不吃?”
我想了想,“算了,吃了再聊也是一样的。”
然后我就埋头又吃了一串糖葫芦,吃完正想抹抹嘴,卫玺掏出一方手帕来替我擦拭,一边语重心长道:“娶妻是给心上人的承诺,不是生孩子的手段。”
卫玺稍俯下身,细细为我擦去嘴角的印渍。
我眼睛不眨,看他认真端详的样子十分心动,再扫一眼他拿手帕的手,骨节分明,十分修长,心都要化了。我屏住呼吸不敢造次,屏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根本就没有气息可屏。
“卫……卫玺?”
“嗯。”
我有点儿哽咽,缓了一会会儿,小心翼翼道:“其实,你还可以纳妾。”
卫玺收回了拿手帕的手,没吭声,我猜他也许正在考虑,于是便继续真诚建议道:
“你说了,娶妻是给心爱人的承诺,不是生孩子的手段,但是纳妾可以。你纳几房妾,生几个小公子小千金我都不会吃醋,我还可以帮你带孩子,将来再选个像你一样出色的孩子继承谷主之位,卫家先祖也就不会怪你断了香火,急得从地里爬起来了。”
卫玺沉吟片刻,道:“卫家的人,死了是不会从地里爬起来的。”
“喔,爬不起来,那纳妾的建议还是可以考虑一下。”
卫玺有些着急地问:“辛阿,你难道愿意我和其他女子欢好吗?”
我大手一挥:“怎么会愿意,当然不愿意,别的女人看都不准她们多看你一眼!比如今天,一路上有多少小姑娘偷偷瞄你,我就很不高兴,再比如先前那沐舒……好了,我不会让你纳妾了,反正卫家先祖又不会从地里爬起来。”
卫玺终于满意,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意,柔声问:“是方才的糖葫芦好吃,还是昨日我卖的糖葫芦好吃?”
我想都不想直接回:“当然是你的糖葫芦好吃!”
卫玺点点头:“没错了,只有你会这么觉得。”
“什么意思?”
卫玺继续看着我,眼含笑意缓缓道:“我把糖葫芦做得极酸,专门等一个没有味觉的人来吃,我的糖葫芦,只留给一个人。”
我适才了然:“怪不得你在蝴蝶镇一支糖葫芦都没卖出去,那么酸的糖葫芦全给我一个人吃了”
卫玺十分平静:“嗯,就是这样的。”
我神情呆滞,不想再说话,默默将头扭向一边,将注意力放在路边疯狂购物的行人身上。
话说城里打年货的女人真是疯狂,细细观察,其中又可分年轻者的一人疯狂和年长者的为人疯狂。
年轻女子购物多为自己,花布一扯就扯好几丈,胭脂水粉一买就是好几盒,簪子步摇手镯什么的,那也是千挑万选打几包带走,只苦了一旁强作笑脸忍痛付钱的公子。
而稍微年长者则多买一家所用柴米油盐,大米一买就买好几斗,白酒酱油一打就是好几斤,火腿茶叶盐巴什么的,那也是货比三家看了又看,身后跟着的不是女娃就是儿郎。
我把这些说与卫玺听,他听了沉思片刻,缓缓道:“辛阿,你观察真细致。不过,我是想让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买的,不是看别人买了什么。”
我哦了一声:“那好吧,我们再走走,这回我不看别人买什么了。”
我们继续逛了一会儿,前边街道突然安静下来,像是有大人物在场。本着热闹不看白不看的心理,我赶紧拉着卫玺赶紧前去看一看。
目光穿过同样爱看热闹的吃瓜群众,看见道路两边皆是身着戎装的将士,队伍最前面有三个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很巧,我都认识。
那身着铠甲的是九公子白逸玄,迎面有个戴半张银箔面具的,肯定是萝笙,另一个小白脸额前系着金丝带、一身猩红袍子珠光宝气,只有沈西岭担得住这谜之品味和土豪豪气。
我小声嘀咕:“这架势是要去打仗?打谁呀,大家都不回家过年啦。”
卫玺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无可奈何道:“边疆未定,何以家回。”
我艰难地咀嚼这八个字的含义,咀了半天还是没咀懂,我的难点倒不是家国掉下水谁先救的问题,而是搞不懂那些人为何要选在这个时候造反。
“他们就不能先吃喝玩玩,等过了年再打吗?”
大概是我的问题太过白痴,一小哥忍不住扭头道:“几近年关,旧燕国残余势力趁边疆防守懈怠之时,勾结塞外蛮夷造反,欲图复国。”
“哦,原来是燕国人想复国,那燕国什么时候灭的呢?”
“约莫五年前吧,太子亲自带兵灭的燕国,从此天下皆是卫国版土了。”
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和沈西岭去找王裁缝,在街上还撞见过燕国刺客刺杀太子。想那太子还挺标致,看起来也不像个威猛壮汉,竟立下这等赫赫战功。
又一人道:“那九公子的生母俪夫人,是原燕国公主,说起来九公子也是半个燕国人,现在却让他去平定燕国残余势力,岂不是让他很为难?”
“不止呢,九公子本就因天生异瞳备受冷落,如今年关将至,王胄贵族都要祭祖祭天,唯独他一个人在外面打啊杀,杀啊打的。诶,看来王上的儿子也不好当哦。”
“可不是,领了虎符,出了雍磐宫,临行只有这么两位送行,其中一个还是臭名昭著的沈家纨绔子弟。”
……
众人都唏嘘不已,唯独卫玺不动声色,嘴角动了动。
我悄悄问:“卫玺,你在想什么?”
卫玺道:“战场上的厮杀不难预料结果,可梁州城里男人间的厮杀,还远远看不到尽头。”
卫玺就是卫玺,说话一向这么有水平,我点头唔了唔,装作很懂的样子。
马上的三人珍重了好些句,估摸着又祝福了几句,看样子要散了。正在大家以为热闹要看完的时候,远远地来了队伍,像是太子出门的行头。
一人道:“看,那是太子。”
“真是太子啊,太子怎么来了?”
“太子是来犒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