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车辇还未到前,三人早已下马候着,太子下车还是一身朝服,像是散朝后直接赶来的。行过礼寒暄一番,大家终于有时间叙叙。
太子扫了一眼三人,目光停驻在萝笙身上。
大概他一下车就认出了萝笙,只是现在才有机会道:“孤认得这位戴面具的公子,当日救我一命未曾结识,连名讳都不知,天大恩情十分感怀,未能报答,今日能见算是了却一桩憾事。”
萝笙赶紧道:“太子折煞小人了,小人保护太子是尽臣民本分,不敢有丝毫妄想。”
太子却十分坚持道:“有恩不报非君子,更何况孤是一国太子,请恩人莫再推辞,改日定随孤回东宫一叙。”
二把手的执拗应该是除了一把手,任何人不得违抗的,太子就这样当着九公子的面,以报恩之名将身边人拉拢。
白逸玄依旧面容沉静,掩盖内心的波澜,毕竟人家还要去打战,生不得闲气。沈西岭在旁边埋头杵着,动都不动,估计是想尽量弱化自己的存在,作为一个“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能不引起太子注意是最好。
但太子面面俱到,对沈西岭又是一番好话:“素闻沈家公子是梁州第一玉面郎,才识过人貌比潘安,又广交豪杰仗义正直,虽出身商贾之家,亦有我王室公子不能比的气度,沈公子何不出仕为官,为百姓谋福祉呢。”
沈西岭听得一惊,赶紧跪下来道:“小人无德无能,蒙太子错爱,自视无用纨绔子弟一个,白费卫国的粮。”
太子听了,只寡淡一笑,扶沈西岭起来,径自走到白逸玄跟前道:“九弟得此二人为伴,亦是人生一大幸事。”随即很快话题一转,“今国有外患,九弟临危受命,当一清叛乱,保我百姓安宁,壮我卫国国威。”
九公子立下军令状:“逸玄定不辱使命,不负父王和太子重托,与众将士奋战杀敌,保卫我卫国疆土。”
太子点了点头,神色放缓:“辛苦九弟了,待九弟凯旋归来,我与百官出城迎接胜利之师,并启奏父王封九弟为王。”
白逸玄仍是沉静脸色:“功绩未建半分,不敢奢望赏赐,逸玄只盼战场杀敌,为国尽忠。”
几轮对话下来,不仅说的人累,听的人也很累。这些话听似随意,实则暗藏语锋,像打太极一样打来打去。
听的人因太子在场,须跪在地上保持静止姿势,当自己是空气。不过我们没有跪,早闪在角落一边躲着,默默地捕捉每一个细节。
太子一番话已彰显东宫恩情,说完便先行离开,把宝贵的离别时间留给这三人,大家也终于可以从地上爬起来了。
沈西岭掏出上好的丝绸帕子,擦了一把脸后开始喋喋不休:
“逸玄兄,打战的时候不要拼得太过火啊,自己一定要保重,那帮造反的小兔崽子没什么大出息,你犯不着拼命。还有呢,我给你的金疮药可金贵,不许乱给手下人用。诶算了,还是用吧,不够了我再派人送些来,若遇战事吃紧朝廷补给不力,大可告知与我,不过回头沈家贩盐的商队可要给我通关啊……”
沈西岭的言语一则啰嗦得惊人,二则实诚得惊人,三则暴露出沈家的财力也十分惊人,怪不得外人都传沈家富可敌国,只对这富之程度知不确切。
我是借了道行,隔空听得这些话,觉得他胆子真大,把身家底细全盘托出,一改平日大咧且细致的好习惯,连贩私盐的事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来,有点儿反常。
要说沈西岭有如此雄厚的财力,家族势力似乎还涉及重要民用和军工,他能把这些话毫无保留地说与白逸玄,是不是说明这伙人要干大事,否则不会让太子也放在心上。
众人都不以为然的失宠公子,肯定不简单……
沈西岭交代完,萝笙默默地杵在一旁,一言不发。
他见状,捅了捅萝笙,小声嘀咕着:“快说几句吧,明明来的路上一直忧心,还惦记着……”
“好了。”
萝笙干脆打断,没被面具罩住的一只眼睛有些红润,眼角却执拗地睁得大大的,强作粗声道:“西岭兄富甲天下,礼物繁多又贵重,我只有一套环锁铠送给你,你记得要时时穿在身上,凯旋之时必要毫发无损还给我。”
明明是希望他不要受伤,话到嘴边却是惦念盔甲要毫发无损。
这清刚的姑娘,习惯把什么情绪都深埋着,正如自己终日以面具示人,总是把一切的喜怒哀乐都藏在冰冷的面具下,叫人难以看透。
白逸玄估摸正在细细品味,一时没有答话,空气尴尬地静谧,还好旁边有个圆场的沈西岭打着哈哈:
“萝笙兄送的金丝环锁铠,那可是好东西啊,出自净般大师的炼炉,千锤百炼,铠如环锁,射不可入,坚能抗斩、打、砍、扎、暗、射六种杀器,又轻便,的确是好东西啊。不过那净般大师是原燕国人吧,专供燕王室兵器建造来着,后来怎么了,卷走重器跟他小姨子……”
事实证明,旁边这个圆场的也可以是个砸场的,将方向带偏。
萝笙豪气地握住拳头,再豪气地在白逸玄胸前捶捶:“等你凯旋之日,开怀畅饮!”
白逸玄果然还是话少,薄唇开合吐出四个字:“一醉方休!”
西岭兄生怕落下自己,赶紧从净般大师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事中抽离出来:“还有我,酒管够!”
……
待这行人尽数散去,我用胳膊肘捅了捅卫玺,悄悄问:“你觉不觉得,她对他有点儿意思啊?换个问题问,他知不知道‘他’其实是她?”
卫玺不解地问:“他喜欢他?谁喜欢谁?”
我着急道:“就是她啊,戴面具那个!”
卫玺神情更加疑惑:“你怎的,还对断袖之事感兴趣?”
我赶紧解释:“哪儿能啊,我更对男女之事感兴趣!”
卫玺摇了摇头,似是无奈:“小姑娘家家,你从哪儿知道这些,以后不要乱看书。”
“那听书呢?我们去听书吧。”
卫玺道:“哪儿都不许去,我们回家。”
一回家就彻底听不成书,一则卫玺管得严,不准我到处乱晃找不正经的听书楼,二则已经到了腊月三十,说书先生们集体回家过年了,我们家也要过年。
三十一早,大家都穿上新衣,连菜豆儿都裹了一个红闪闪的小马甲,得意地到处显摆。王婶煮了一锅饺子,说是吃了“金元宝”,来年发大财。
我心里想,自己又不指望发家致富的,再说卫玺也不差钱。不过看王婶热情忙活,不多问便闷头吃了两碗,还吃出一枚硬币,差点把牙磕掉了。
卫玺说这预示着招财进宝、红红火火,我挺开心,放碗便跑去帮忙捯饬春联。红纸铺在案上,我在一旁胡乱研墨,菜豆儿踩了墨汁,在红纸上胡乱留下几个梅花印。
卫玺倒没有生气,大笔一挥就是一副对联,字写得龙飞凤舞、苍遒有力,我由衷表示欣赏,字写得这么好,不去卖对联可惜了,只是过年事情多,我一直没机会把这个提议说出来。
下午吃团圆饭,大家围桌坐定,我刚想问问卫玺还有什么没表露过的才能,菜豆儿突然蹿到我跟前,从嘴里吐出一颗亮闪闪的丹药。
我瞟了一眼,表示这药并不认识。
卫玺接过丹药看了看,道:“这是还魂丹。”
我奇道:“你怎么知道?”
卫玺笑笑:“这上面写了还魂丹三个字,应该是你师父送过来的吧。”
我极力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哦,这个字怪好看的,就是有点儿小,我眼睛不好没看清。师父真是太细心了,还给我送新年礼物,不过,师父送我还魂丹干什么呢,我又不用还魂,难道说……”
想到此我突然感到十分害怕,抓着卫玺的手问:“我是不是魂不在了,你快看看我魂在不在?要不在我可就玩完了。”
卫玺握住我的手道:“安心,魂还在,一直在,我绝不会让你失魂落魄的。”
我终于忍不住道:“大过年的,师父送什么还魂丹啊,还谁的魂啊!”
王婶也安抚道:“没事啊没事,吃菜啊吃菜。”
我吃完王婶给我碗中夹的菜,抹了一把嘴道:“管他还谁的魂,还谁的魂不是还,先收着再说。”
卫玺给我和王婶各夹了一个肥美鸡腿,我表示不爱吃鸡肉,转而把腿夹给卫玺,又将一筷子肘子肉送入菜豆儿碗中,做完这一套动作就成功忘了要还谁的魂。
吃罢饭夜色笼罩,房间里点满蜡烛,我们围坐在火炉边说话,两只手剥瓜子橘子、抓小吃点心,一直也没得闲空着。
卫玺眼看我几炷香的功夫就把一盘瓜子嗑完,说话间手又伸向蛋黄酥,便忍不住说了句:“辛阿,别把肚子吃坏了,子夜守岁还有汤团呢。”
我一激动,抓起两块蛋黄酥:“啊,还有汤团,太好了。”
夜再深一些,王婶果然煮了汤团,圆滚滚胖乎乎软软糯糯,咬一口便流出滚热的花生红豆糖浆,一高兴便又吃下两碗。卫玺怕我撑坏肚子,说要带我出门消食,看烟花。
我欢天喜地地跑在前面,一推开门,一阵呼啸的寒风汹涌袭来,夹杂着鹅毛雪花,如一把把叛逆狂躁的利剑扎进血肉,我忍不住直打哆嗦。
门外异常阴冷,寒风刮尽处,不远处的黑夜里,隐隐立着个人影,看身形像是位姑娘,更准确来说,是位死去姑娘的魂魄。
我定眼仔细打量,那魂魄越来越近,卫玺从后赶来给我披上一件氅衣,很快他也发现了前方异样,将我一把护在身后。
我完全不敢相信是她死了,反复确认后悲痛不已,步子有些软地向前迈进,对卫玺道:“没事,我认识这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