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之后,轮椅的出现让小茶公子对白逸玄的看法大大改观。
“九公子,看上去蛮冷酷的一个人,其实还挺细心的啊。”
从小生活在孤独和阴影当中,父王不疼娘亲不在,没有兄弟和自己玩,拼命读书习武也得不到一句肯定,他仿佛是那王宫里可有可无的人。
这样长大的孩子还能活泼开朗,恐怕他就不是个人而是个怪物吧。
小茶公子摸着轮椅,冷不丁冒出一句:“其实姐时常也是冷冰冰的,跟那个九公子很像,只要我不说话,你很少主动开口的。”
萝笙有些倦怠,没有回他的话,小茶公子便像掌握了重大证据般欣喜:“看吧,我就说姐的话也很少。”
萝笙无奈地扶住脸颊。
小茶公子得寸进尺:“所以这样看来,姐和九公子其实很像,但是两个人性格相近未必适合在一起哦,性格互补才是最好的,我还是看好太子。”
萝笙终于忍不住:“小茶,你的话有点多,小屁孩一天到晚净扯些无边无际的,姐想睡觉了,你先走吧。”
小茶却一本正经:“姐不能老是睡啊,睡太多身体会越来越虚弱。我知道自己话很多,可就是为了让姐少睡觉才故意找话题的。”
萝笙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近来的确嗜睡,而且还常常意识恍惚,小茶虽然是个孩子,但他毕竟通晓医理,自己或许并不完全了解身体状况。
“小茶,姐问一件事你要诚实回答,我中了蚀骨散的毒,太医说毒已经完全解了这是真的吗?”
小茶公子不假思索:“真的,如今只需骨头长好便可。姐,我想去外面玩会儿先走了。”
此后好些天,白逸玄没有再来看过她,他没有在她身边,甚至没有出现在她的视野。
同在军中,队伍最前与最后之人相距不过百米,但当她很多次掀开车帘的时候,并不能发现他的身影。
果然是不愿见我吗?
她这样想着,记起观月那晚他最后对自己说的话:既然你是个姑娘,何必去做打打杀杀的事,不应该待在闺房里走线绣花吗?这次你虽舍命救我,但实质而言,你并没有起到关键的作用,反倒差点把自己的性命搭上,简直愚蠢至极。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吧,本公子也不需要和一个姑娘家把酒言欢称兄道弟。
这样的话说出来,他没有一丝犹豫和惭愧,反倒显得格外坦然,坦然地藐视她的身份,坦然地否定所有情谊,也坦然地扼杀他们未来的所有希望。
“再也不要见面了,他真是这么打算的,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下定决心之后,她再也没有掀过车帘,每日昏昏欲睡,无论小茶怎么瞎扯也不愿醒来。
当小茶再一次说起轮椅的时候,她睁开眼,很冷静地说了句:“扔了吧,小茶,我很快就会好起来,不需要像个废物一样坐轮椅。”
小茶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不可逆,因为事实上他也没见过她用轮椅,看一眼都不曾。
果然九公子很招人厌,连带他的东西也让人喜欢不起来。即便心里是这样想的,小茶却并没有真的把轮椅扔掉,自从上回偷听事件之后,小茶对凡事都多了一个心眼。
轮椅毕竟是九公子做的,万一哪天他突然问起,自己可就惨了啊。
这九公子本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发起癫来谁也拦不住,与其玩火不如把轮椅藏起来,只要姐看不见就不会心烦了。
最后,小茶将轮椅绑在了马车背面。
太子在某一天突然到来。
彼时她还在午睡,太子一言不发,只是坐在身边静静等待,过了很久她才慢慢醒来,意识恍惚中看见这个身影,如释重负般笑了笑,轻轻道:“你终于来了。”
太子愣了愣,她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他的手,太子本能地一缩,她却急道:“不要逃,让我抓着你的手睡觉,等我睡着了,逸玄兄再走吧。”
等她下午完全清醒的时候,身旁多了两样东西,黑纸扇和一小瓶药丸。
绿檀木的扇骨香气芬芳,扇面清晰可见冷月湖光,腐草如荧,毒针和刺刃也与之前的相差无几。这黑纸扇,与之前坏掉的那把几乎一模一样。
“这扇子……”
“这扇子是太子中午送过来的,他说刺刃和针上配的毒与之前不同,瓶子里装的是解药,让姐好生用着。”
她呆了半晌,似不可置信地发问:“太子为何知道这把扇子,如今还送把新的给我?”
“救姐和九公子的那天,有侍卫在死去的黑熊旁边发现一把扇子,已经被撕得不成样。现在这么一看,应该是太子叫人把扇子提前送回梁州,让制暗器的师傅仿着重新做了一把。”
小茶说着由衷地感叹一句:“时间仓促还能做出这么好看的扇子,太子和师傅真是费心了。”
旁人不经意的一句话,让她内心掀起了波澜。
她想不通太子为何要对自己如此厚待,若是寻常人的恩情她必当涌泉相报,只是这个人,他是自己和整个燕国的仇人,她没有办法正视,更不可能去论及恩情报恩。
“姐,太子还说了,接近梁州时我们就要和大部队分开走,因为不想让姐卷入到王室宫闱之中,太子会将姐安置在他的一处别苑养伤。”
小茶默默抓起一把果子,往嘴里塞了几个后咂咂嘴道:“嗯,这果子真好吃,太子送来的东西就是好啊。他还夸你武艺高强,说姐如果有意的话,他非常欢迎姐投入他麾下。”
“他真这样说吗?”
为什么同样都知晓自己的女子身份,太子却不论男女之别十分认可自己,而他却轻言蔑视,任意抹杀一个女子的尊严。
小茶又抓了几块点心,把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艰难地发出声音:“太子是这样说的啊,他来的时候姐睡着了,没能当面跟你说。不过人家其实等了很久呢,可是姐一直在睡觉。”
小茶憨憨地笑了笑:“姐还抓着太子的手不放。”
她吓了一大跳,脸顿时涨得通红:“我抓着……太子的手?”
竟然是太子!她明明以为是九公子。
缓了好半天她的脸色才恢复正常,然后一本正经对小茶道:“君子止人于愚。我最近总是昏昏沉沉,下次要是再做奇怪的事情,小茶你作为一定要制止我。”
小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好,我一定会的。”
马车在山崖下行进,而在不远处的山顶上,有两人迎风站立,等马车拐过山路消失在视野中后,一人对另一人道:“九弟,你一面都不去见,真的不会后悔吗?”
那人毫不迟疑地回:“不后悔,没什么好后悔的。”
语气平淡之至,让人毫不生疑。
此后种种飞闪而过,小茶公子回到王宫御医院,萝笙在梁州城里一处幽静的宅子里养伤。
服侍的管家曾偶尔对她说起,太子对姑娘有救命之恩,姑娘武功高强,不如养好伤后投身太子门下,一来可以报答恩情,二来也可寻个安身之所。
她听了只觉得好笑,亲手毁掉母国和王家的人,到头来竟然还要给她提供安身之所。
五月,庭中石榴花如火如荼。
身上的伤已基本痊愈,她从许久不曾打开的抽屉里翻出那把黑纸扇,简单收拾了包裹就打算离开,走到后院马厩时,看到角落里有一个轮椅十分诧异。
白逸玄送的轮椅,自己不是早就让小茶扔了?
步子迈得有些迟疑,原本打算就这样一走了之,太子、白逸玄,谁也不见,直到这一刻再次看到他为自己做的轮椅,心里莫名有些悸动。
想去找他。
可他也说了,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吧。
再也不要见面的意思就是不想再见,自己总不能枉顾尊严一味纠缠,但如果是作为复仇的亡国公主去找他,为帮助体内流着燕国王室血脉的他登上太子之位,或许这样才能放过自己。
管家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她下意识地挡住包裹,有些难为情地开口道:“我其实,打算不辞而别……”
管家将牵马的缰绳递给她,道:“太子说,一切看姑娘自己的意思。”说完从衣袖里取出一块令牌,语气更加和缓道,“当然,如果姑娘愿意回东宫,太子随时欢迎姑娘的到来。”
她收下东宫的令牌跨出门,第一件事就是来到白逸玄的府邸。府中已经大变了样,一个看门的老头儿说,九公子军功赫赫,回朝后卫王就赐了新府邸。
于是她又径直来到新的九公子府,府上人说公子并不在府中,他们也不知去处,最后来到沈西岭家,几经辗转约到白逸玄,她同沈西岭一同前往香兰阁,再后来的情景便如我之前所见。
我从萝笙眼中看到的,像云烟飘过展现出的这几月情景,并非我主观去窥测得到的,更恰当的形容是自动跳入我脑海被我发现,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支配一切,而我和她连选择或拒绝的权利都没有。
思绪一层一层蔓延,我的心里十分堵。想起绿敷和沈西岭,刚开始我便参与其中,无形中影响了他们的关系,一步一步铸成结局。
我的存在会影响别人的命运,搞不好我是专门给人带来厄运的祸星。
现在萝笙的记忆和一部分她所不能看到的过往都跳入我脑海,我的脊背一阵发凉,害怕未来又给她带来厄运,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她远一点,有多远滚多远。
我着急忙慌地跑出去,结果下一刻就摔了个狗啃屎,好在萝笙已经睡着了没看见。
我回过头来看她,突然想到熟睡的人很容易着凉,于是从柜子里翻了条厚棉被搭在她身上,等披好棉被又看见她眼角有几滴泪,轻轻擦了泪才终于离开。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在门口拉住一个小哥问,“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们这房里的客人醉了几天?”
小哥极力掩饰自己看傻逼的眼光:“什么几天?刚刚不是还往房里送过酒吗?”
他朝房里看了一眼,又看看我。
我心里一咯噔,赶紧摆摆手,“我没钱啊,别看我啊,是她结账啊。”
小哥扑哧一笑:“姑娘别担心,我不是想问结账的事,只是看房里那位公子披着棉被有些想笑,现在是六月天,盖棉被还有些早呢,捂坏了可不好。”
于是小哥进门掀了棉被,另取了件薄凉被给她盖着,我怕他笑话我赶紧溜了,特意绕到沈西岭和白逸玄的房前,透过窗户洞悄悄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