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今晚就守在这里。”
“本公子也守着姑娘。”
“孤等她醒来。”
“她一定要醒来。”
几个老头儿面面相觑,然后便叫人来搭了两张床,太子和九公子各守一边,帐篷一下子就显得拥挤。
四下无声,烛火摇荡,两个人好不容易才老老实实躺下来,片刻沉寂后,太子先开口道:“九弟,你之前可知她是个女子?”
对方唔了一唔,略有不甘地回:“不知。”
太子带着一丝笑意道:“那可惜了。”
对方闷闷地哼了声,好半天过后,又忍不住问了句:“太子是如何找到她的?”
“我们在峡谷口沿血迹进来,见到你们的时候都已经冻僵了。她把无望崖上的尸体翻了个遍,没寻到你,下山途中又遇见觅食的黑熊,这一路真可谓九死一生,非报必死的决心不能来寻。九弟,你好福气。”
听完,白逸玄以极其平静的语气道:“她不该为我犯险,她救不了我。”
太子微微愣了愣,这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这位九弟理性得近乎无情,让人心生凉意。
第二天一早,天色还未大亮,萝笙缓缓睁了眼,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醒来时梦里的情景似乎还清晰可见。
风雪中寻到了九公子,他浑身是血,沉沉睡着。她早已麻木的身体在这一刻得到彻底解脱,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即便死,我们也是死在一起的。
意识并没有就此中断,她感觉自己正踏上一条陌生的路,沿途没有行人,只有妖冶怒放的殷红色花海。
“彼岸花么?原来我已经死了。”
她喃喃了一句,不觉自己已到了孟婆桥,回头看了一眼彼岸花铺成的火照之路,面带忧伤问:“我们应该是差不多时候死的,为何见不到他?”
孟婆笑了笑:“你说的那个他,我不知道是谁。”
“难道他还没有死?”
突然听见一阵男人的嘈杂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要醒来……”
“等她醒来……”
她着急地问:“我听到有人说话,是在叫我吗?”
孟婆推了她一掌:“快回去吧,还没到时候。”
后来的情景她再也想不起来,仿佛瞬间湮灭在记忆中,无论怎么努力也找不到痕迹,倒是眼前的木头屋顶、搭帐篷似的油布看得越发真切。
她试着活动手指,发现自己的身体重得像块铁,随着意识越来越清醒,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疼痛感正席卷蔓延,于是决定转动脖子看看周围,然后发现——左边一个男人,右边,竟然也是!
“啊——”
一声尖锐的喊叫把太子和白逸玄都惊醒,外面的侍卫也赶紧拔刀冲进来。
“醒了?”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侍卫们又被打发出去,太子和白逸玄各站一边,目光灼灼,十分高兴。
萝笙睁大眼睛看这二人,反应了一会儿才道:“奈何桥上叫醒我的,是太子和逸玄……九公子?”说话间不自觉将目光转向白逸玄,双眼噙满泪水,“你还活着,怎么太子也……我还在梦里?”
她的系列细微动作都被太子看在了眼里,于是他笑了笑:“既然姑娘已经醒过来,那孤就放心了,九弟会好好陪你。”
太子离去的身影略显落寞,有一瞬间她竟这样觉得,只是下一刻又忽然记起,他是灭掉她母国的仇人。
萝笙细细看着他,盯着浸血的纱布担忧地问:“逸玄兄,你身上的伤怎么样?”
“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你不应该先关心自己?我死不了,不用你瞎操心。”
他说得毫不留情面,萝笙被这盆冷水泼得抬不起头来,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听说你遇险,作为兄弟自然不能不管……”
白逸玄打断:“不,我们不是兄弟。”
萝笙一脸诧异,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呆了一呆,用缓和些的语气道:“你是个姑娘,这点我知道得太晚,如果早知道就不会拉着你上刀山下火海,更不会原谅你擅自放弃生命来寻我,本公子命大死不了,不用你来救。”
虽是极力酝酿出的温柔语气,但从一个素来冷淡的人的嘴里说出,感觉仍然十分怪异,措辞更是略失妥当。
不过好在,他的特殊表达方式她能懂。
“逸玄兄,就让我私下里保留这个称呼吧。”
白逸玄用万年不变的僵硬语气回:“这个当然可以。你刚醒来,先好好休息,我去找张太医给你看看。”
他刚走出帐篷,迎面正撞见太子和几位老太医,更确切来说,他们其实是在等他。
太子带着戏谑的语气道:“九弟说话的方式还是那么特别,不懂温柔的男人,小心没有姑娘喜欢呐。”
白逸玄拼命忍住囧意,几个老头子则拼命忍住笑意,嘴唇都咬出印子来,这对大家都是酷刑。
太子领众人走到偏僻处,对张太医道:“把你刚才说给孤的话,再给九弟说一遍。”
“是,太子。姑娘中了蚀骨散的毒,如今毒素已侵入肺腑,几乎没有完全治愈的可能,恐命不久矣。唯今之计,只有让姑娘每七天到太医院洗血放毒,再辅以针灸理疗。”
白逸玄神色一顿,怔在那里问:“若施以此疗法,她还能活多久?”
“若情绪放空不悲不喜,并且定时洗血针灸,长则两三年。”
“才两三年?”他神色郁郁,盯着张太医问。
张太医低下头小心翼翼道:“公子,这已经是极好的情况。”
白逸玄拧着眉,就那么看着几位太医。良久,太子轻咳一声,命他们下去准备新药,彼时这帮老头儿才算终于解脱。
“燕人善毒蛊,父王担心九弟归来途中遭刺客施毒,特命张太医和陆太医随禁军前来,他二人精通毒蛊,天下的毒要是他们还解不出,那其他人恐怕就更没有胜算了。”
“父王洪恩,太子说得对。”
“孤敬仰姑娘高洁,又感念其救命之恩,有心收她做东宫侍卫,如此便可定期前往太医院治疗,不知九弟意下如何?”
“太子仁慈,只不知她自己做何打算?”
“人皆畏死,若将实情告诉她反倒不好了,九弟可有办法?”
“九弟愿意一试。”
“那孤就等你的消息。”
另一边帐篷中,小医倌正在喂萝笙喝药,这次他终于不再手抖,周围也没有虎视眈眈的目光,整个过程进行得十分顺利。
萝笙问:“小兄弟,你是随太子过来的吗?太子怎么会在这里?”
“朝廷听说九公子凯旋途中遇险,太子特向卫王请命,说一定要血刃贼人,将卫国的大功臣九公子带回来。”
“太子请命?是他主动提的?”
“是呀,太子素来仁慈,对下人都谦和有礼,更……”他刚一说完就回忆起昨晚太子和九公子逼视的目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好在萝笙似乎另有所思,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动。
“太子仁慈……”
她小声重复着这四个字。
若太子没有举兵灭了燕国,没有戕杀燕国几十万将士百姓,没有逼得燕王室宗族自杀,她或许愿意相信他很仁慈。但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发生在她眼前的,她忘不掉,“太子仁慈”在自己看来就是个笑话,她忍不住冷笑了声。
小医倌没有懂得她笑声的意味,以为话题聊开了可以继续聊聊。
“姑娘,你昏迷的时候,太子可着急啊,他连自己的弟弟都没去看几眼,一直守着你直到醒来。”
“嗯?你说什么?”
“太子叫张太医无论如何也要救活你,还和九公子抢着给你喂药,当然最后都各退一步,叫了我来,然后在这里支起两张床,一人守一边。姑娘,你可真幸福!”
小医倌脸上洋溢起天真的笑容。
“小兄弟,药已经喝完了,你走吧。”
“姑娘,你的脸色有些难看,是不是发烧了?”
“我没事,请你走……吧。”萝笙几乎带着哀求的语气。
禁军一路向南行进,走过皑皑雪山,空气温润了许多,春的气息也渐渐明朗,沿途可见零星冒起的嫩绿青草,以及偶尔跳出的长耳朵欢脱兔子。
断骨伤一时难好,只要咳嗽一下便会疼得死去活来,萝笙终日躺在马车里,由小医倌照料日常。
路过祁汾岛正是一个晴日,队伍在湖边驻扎休憩,小医倌突然兴冲冲跑过来,掀帘而入,一脸开心地告诉萝笙:“姐,这是祁汾翠鸟,我拿来给你玩。”
他两手慢慢摊开,一只胖乎乎的彩色小鸟便露出来。
它浑身布满翠绿色花纹,腹部羽毛赤红如火,头上还顶着一小撮纯白的花冠羽毛,长嘴短尾巴,看上去在很努力挥动翅膀,但就是飞不起来。
萝笙被这小东西吸引,小心翼翼接过来捧在手里,问小医倌:“你从哪里弄来的这小鸟,它怎么就飞不动?”
小医倌依旧满脸开心:“姐,是不是很好玩?这是祁汾翠鸟,只产于祁汾湖,它特别能吃,一旦吃饱就飞不起来。”说着还轻轻戳了戳小鸟圆鼓鼓的肚子,“姐你看,肚子是不是像个大汤圆?”
萝笙浅浅一笑,温柔地抚摸翠鸟的肚子:“看来真是吃饱了。”
虽是不易察觉的笑意,但小医倌特别激动地喊:“姐终于笑了,这么多天以来还是第一次笑呢。”
“是吗?”
“是啊,看来太子的心意没有白费。”
萝笙倏地变了脸色,小声问:“小茶,你刚刚说的是,太子?”
“嗯,这翠鸟就是太子交给我的,他说祁汾翠鸟长得很乖又很可爱,拿来给姐玩玩解闷。”
“太子这么说的?”
她心里想,这话真是像在逗小孩子。
“是呀,翠鸟还是太子亲手抓的呢。听说太子把人家侍卫捕的小鱼全拿走了,然后蹲守在芦苇丛里喂翠鸟,等它吃饱飞不动了,太子就抓了回来。”
萝笙愣了一愣:“小茶,太子为何要去湖边抓只翠鸟?”
小医倌一脸正色:“方才已经说了嘛,太子说祁汾翠鸟长得很乖又很可爱,拿来给姐玩玩解闷。”
说完好像意识到重点并不在此,挠了挠头又补充了句:“太子应该是看姐受了伤不能走动十分无聊,所以才弄了小宠物给你玩,就像爹也曾在冬天给我抓过小麻雀玩,不过那已经是小时候的事了。”
萝笙看了一眼这个小医倌,约莫年纪不超过十二岁,笑着逗他:“你才多大年纪,就说以前是小时候了,我看你现在也是小时候啊。”
小医倌气鼓鼓道:“才不是小时候,人家现在九岁,已经是翩翩俊美少年了,再长两年就可以把姐姐娶回家!”
萝笙扑哧一笑,“哟,多大志向,小茶未来娶的媳妇儿可得比姐姐美才行。”
小医倌很坚持:“本公子认为,姐姐就是这世上最美的人,要不怎么太子和九公子一见你就两眼放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