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硺颜还深陷在梦境之中。
之前他戏弄芅姜戏弄得开心,却怎么都没想到,他自己居然也有陷入梦境的一天。
海水拍打着崖壁,发出巨大的声响,浪花飞溅,与天空徘徊的海鸟相接,而后又没入海面,随着浪涛远去,延绵不断,直到海天的尽头。
在海边的高崖上,那稚气未脱的少年持着马鞭,指着海面,一脸豪壮地说道:“硺颜,你少瞧不起人,将来,我一定是要成就一番事业的。我要青史留名,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事迹。”
硺颜双臂环抱,倚着石块斜瞟了一眼少年,眼底满是不屑。
那天天高地阔,湛蓝的天空漂浮着白云,清晰地倒映在海面上,风有些喧嚣。
那天少年穿着一身红衣,骑着白马,明眸如星,意气奋发。
忽然见到了许久不曾见过的人,硺颜在睡梦之中笑了。那是他和少年的初遇,少年很是轻狂,他也很是无聊。
那日之后过了很久,他们又一次的相遇。
少年还是那个少年,可他已经沦落街头,成为乞丐,受尽了凌辱。
硺颜随手丢给了他一个馒头,少年却愤然地将馒头扔了出去,回道:“我不需要同情和施舍!”
硺颜轻笑了一声,眼底还是那满满的嫌弃。他傲慢地一把将钱袋丢到了少年的面前,道:“我就是要施舍你怎么样?”
那天少年衣衫褴褛,落魄至极,却有一身孑然傲骨。
那天少年仇视地瞪着硺颜,恨得咬牙切齿,仿佛硺颜就是他的仇人。
少年有极好的道学天赋,不久之后便被一个老道士发现了,老道士将他带入了深山,开始了修行。
硺颜很是无聊,无聊到总想着要找点乐子来打发时间,很巧,他也上了山,然后他第三次的遇到了少年。
少年还是那个少年,不过长高了,结实了,精致的脸蛋也有了棱角,但却还是那样的不讨人喜欢。
他威胁硺颜说:“硺颜,你是魔,我是道,你胆敢上门挑衅,我便是要收了你的。”
他还记仇的说:“硺颜,你以前对我做过的事情我可一件都没忘,你现在就要全都讨回来。”
硺颜轻蔑一笑:“哟,小鬼这是长本事了?”他话没说完,两人就动起了手。
少年修行不久,而硺颜是魔。
少年只会硬来,而硺颜却会玩弄人心。
少年输了,输得惨烈。
硺颜却笑了,他找到了乐子,不想走了。
少年对输给硺颜一事耿耿于怀,他又找到了硺颜。
硺颜说:“真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不如你先把这山座头都种上桃树吧,这山上光秃秃的,忒丑。”
少年不服:“为什么是种桃树而不是梨树,不是杏树?”
硺颜又笑了,手指叩了一下少年的脑门:“你傻呀,当然是我喜欢桃树!”
从那天起,山上开始有了桃树。少年每输一次,都会多出十来棵,再输一次,又多出十来棵,如此年复,一年一年……不知不觉桃树已遍布山头,春天一到,漫山桃花竞相绽放,灼灼如天边的云霞,一路延棉。
山间不知年岁,相逢终须离别。
那年春,满山的桃花依旧烂漫。
少年还是那个少年,明眸如新,意气奋发。
少年却又不再是那个少年,他早已蜕变,只是不知何时开始,他有了心事。
他说:“硺颜,师傅我让我下山,去寻求自己的道。”
他说:“山上的最后一块空地我也已经种上了桃树,以后,到了春天开花的时候,你走到哪儿都可以看到桃花了。”
硺颜轻蔑一笑,还是那般不屑。出息,不过就是离别,这些年道家的随缘随定都白修了吗?他问他:“你要去哪儿?”
少年道:“长安城。”
硺颜思考了一会儿又问:“那……长安城好玩吗?”
少年的目光一瞬间亮了起来,忧郁的脸上也渐渐地有了笑容。
那天落英如雪,纷繁地迷离了双眼。
那天少年的笑容灿若骄阳,仿佛一笑便已过了百年。
一魔一道,一蓑烟雨,一路相伴。
长安城和山上不同,阅不尽的繁华,赏不完的风景。
硺颜又无聊了,无聊到招惹了满城的神鬼精怪,还有不能招惹的人。
少年也是无奈,无奈得只能跟在硺颜身后不停的收拾烂摊子。
那一日,通道观的人找到了少年,发出了邀请,邀请少年加入通道观。原来他帮硺颜收拾的那些烂摊子已经让他有了不小的名气。
通道观是当朝的皇家道观,有着全天下最好的藏书,最精通道学的人才,还有最优越的修道环境。
少年纠结了,他问硺颜:“你这么爱惹是生非,我要进了通道观,不能再帮你了,你怎么办?”
硺颜不屑地一笑:“当年,是谁夸下海口,说要青史留名的?这般婆婆妈妈,对得起这么多年的苦学吗?”
少年是有志向的少年,少年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少年。
第二天,少年便入了通道观。可自打那天之后,硺颜却消失了,好似人间蒸发一样,少年再也没见到过他,可长安城里关于硺颜的各种传言就一直没断过。
修行是清苦的,却也是考验毅力的,每每在少年撑不下去的时候,他都能听到有关硺颜的传闻,都会嘴角忍不住的上扬,脑海中浮现出硺颜那瞧不起人的模样,就又有了动力。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沧海桑田。
转眼又是数十年,朝代更替,世事变迁。
那天的风依旧喧嚣。
那天落叶被风吹得四散,散落了满院。
那天有一个人来到了通道观,张口就对少年道:“道长,借你拂尘一用。”
少年还是那个少年,却已不再是那个少年。
少年阅尽沧桑,早已没了当初的少年意气,沉稳地好似一尊佛象,眼底难见波澜。
他认出了硺颜:“是你……”
硺颜却笑了,嘴角上扬,眼睛眯成了两道缝,一如既往地不正经:“咦,道长,我们认识吗?”
少年转身,伸手接住一片树上飘下的落叶,然后又接住了一片,重复着那个在山上常做的动作。
硺颜恍然大悟,一把揽住了少年的肩膀,“哈哈”大笑:“小鬼,原来是你啊,”
少年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笑意,微小得几乎无法察觉。他虽已不再是当初的少年,硺颜却还是那个硺颜。
从那儿之后,硺颜又有了乐子。他三天两头就往通道观跑,而每次到这儿,他总能吃到少年为他准备的点心,饮到他最爱的酒,看到那个已长出一把山羊胡须,不再稚嫩的少年。
通道观要改迁了,新帝重新规划了皇城,通道观也应旨迁移,搬到了与兴善寺对立的一处高岗上。
重新规划的皇城颇为讲究,融合了风水易学,选取了六处高地搭建重要的建筑。而迁移过去的通道观也重新取名,叫做了玄都观。
新的道观落成,这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少年的面色却不佳。而新的道观搬迁之后便煞气冲天,时常出现异状,时不时的还有人丧命。
硺颜问少年:“小鬼,你真不打算改改你们观里的风水吗,这么接二连三的出事,以后谁还敢来?”
少年沉默了,良久之后,他深深地看着硺颜,说:“硺颜,你爱的酒我已经让人备了二十坛,应该够你喝很久了,你爱的点心,我也跟糕点师傅说过,你来便会给你做。”
硺颜一愣:“哟,怎么说得跟生离死别一样,我们道长这是又被什么给刺激到了?”
少年目光一阵变幻,又过了良久,拿过了硺颜手中的酒杯,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少年极少饮酒,饮酒必醉,一醉便倒。一杯下肚,他又倒了。
硺颜瞥了瞥少年,满是嫌弃,没出息还是没出息。
他又瞅了瞅少年,却发现少年笑了,在睡梦中他笑得天真烂漫,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回到了那一天,回到了那片桃花源。
一场北风来急,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这场大雪比往年来都要早一些,温度也是一落千丈。
玄都观内气氛一片低迷,全观的人都站在藏书阁前,目送着少年一步步走向其中。
玄都观出事了,出了大事。
由于建造之时出现了偏差,新观冲撞了地煞之气,观中修道之人或死或伤,事态还在不断扩大。
解决的办法唯有一途:需一个修为高深之人以己身强行压制煞气,待到新观成了气候,三清之气自可将煞气化解,而这个修为高深之人便是少年。
少年心怀大义,他说,他愿舍身压制煞气。
少年意志极坚,他说,这是他的道。
掌门百般无奈,终是应允。
雪越下越大,少年也离封印之地越来越近。他推开藏书楼的门,他看向了镇煞的法阵,可他却看到了硺颜。
硺颜还是那个硺颜,玩世不恭,一脸坏笑。
他说:“小鬼,你还真打算用自己来镇煞气啊?”
少年坦然一笑,不再隐瞒:“你,都知道了。”
硺颜又问:“那你的志向呢?”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又笑了笑。
硺颜摆了摆手:“回去吧小鬼,这里用不着你了。”
少年不解地看着硺颜。
硺颜却什么也没有解释,转过身,缓缓地走向了设置好的法阵。
少年怔住了,他在这一瞬间明白了硺颜的来意,他激动地追上前,问硺颜:“硺颜,为什么?”
硺颜的嘴角挂着习惯的笑容,望着前方:“大概,因为我够无聊。”
少年知道,镇煞之人一旦就位,法阵便会启动,到时候硺颜便真的出不来了。
他又往前一步,焦急的喊道:“硺颜,这不是儿戏,谁也不知道这一进去期限是多少年,你快出来。”
硺颜朗声大笑,笑得从未有过的欢愉。
他说:“小鬼,我相信你不会舍得让我在里面待太久。”
他说:“小鬼,别忘了你当初的誓言。”
法阵开启,书架移位,光影变幻,硺颜的身影逐渐的被包裹在了其中。
少年再也挪不开步子,眼中满满地都是硺颜。有当初相遇时的硺颜,有一次一次挑战他的底线的硺颜,有在山上一起种桃树的硺颜,还有此时此刻,舍身成就他的大义的硺颜……
在法阵之中,硺颜的身形逐渐虚无。
少年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他失声大喊:“硺颜,你等着我,不过百年,我一定会让玄都观成为天下第一道观。”
他大喊:“硺颜,你出来一定会看到许多许多你喜欢的桃树。”
他大喊:“硺颜……”
法阵的开启便意味着镇煞之人正式的与外界隔离,少年说了什么硺颜一句也没听到,而硺颜对少年最后的记忆也只停留在少年一脸动容地看着他入阵。
明明是修道之人,却还超脱不了凡俗,儿女情长;明明都已经历经沧桑,居然还像个孩子似的,经不起风浪,没出息,还是没出息!
不知不觉,硺颜的梦醒了。他摇了摇头,眼底尽是笑意,一边回忆,一边掏出芅姜给的瓶子“哼”了一声。
让梦魔做梦,亏芅姜想得出来,她还真是小肚鸡肠,竟然用这种方式报复。
想到这儿,硺颜忽然很想去玄都观看看。
屋外柳絮飘飞,如落雪一般,散落满城,他踏着飞絮来到了玄都观。
玄都观一如昨日,人来人往,少年却不在了,而观中还多出了千株桃树。
此时花期已过,桃树上密密地长满了枝叶,已不复花期时的盛况。
硺颜定定的看着这些桃树,思绪如潮。
他因寂寞而招惹上少年,却也因寂寞与少年结交,看着少年成长蜕变。
他总是嘲笑少年没出息,但真正没出息的是谁呢?
是谁最害怕寂寞,又甘守百年寂寞,为的就只是留住那漫山桃花的绚烂,一块点心,一壶酒的温暖。
聚散如流沙,沧桑不过百年,斯人已去,独留满道观桃树。
在芅姜的梦境里,她的祖父姜重为了能重振姜氏,汲汲营营,苦心谋划,可最终却还是没能挽回姜氏在齐国败落的事实。
细细想来,舍身镇煞的他和那姜重又有着多大的区别?
不过都是痴人,而已!
硺颜带着感慨,又走到了经香阁前。
芅姜不在铺中,只有青寻和白琬在,百里无忧也在。
不知道青寻和百里无忧说了什么,百里无忧憋红了脸,气呼呼的,好像很想发脾气的样子。
硺颜远远地看着他们,莫明的有一丝羡慕。
他看着看着,视线逐渐的模糊了。恍惚间,他似乎看到玄都观的桃花全都开了,云蒸霞蔚,滟滟远去,好看地让人转不开眼睛。
少年就站在桃树之下,身上沾满了落花。
少年还是那个少年,明眸如星,意气奋发,微微一笑,灿若骄阳。
少年还是那样一声一声地在唤着他的名字:“硺颜……硺颜……”
不经意间,硺颜又扬起了嘴角,只觉得一切的一切是那么好笑。
他掏出了芅姜给的那只水晶瓶子,轻哼了一声,一把抛向了空中,耳边却还在不断地回荡那首《玄都观桃花》: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颜郎去后栽。
尾记:承节郎孙俊民家于震泽,岁除夜,梦长大人,其高出屋,行通衢,一手持牛角,一手持铁钉槌,睥睨其家,以牛角拟门上,欲钉之。梦中与之辨解,长人乃去,以其角钉对门姚氏家。其春,姚氏举家病疫,死者数人。(出《睽车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