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寻这头,斗香即将开始了。
今日那长春先生杜怀谦心情好,在比试正式开始之前,先给大家吹奏了一支笛曲。杜怀谦极擅笛曲,所吹奏的笛曲曲声悠扬,婉转动听,听得在场众人不住称赞。
可是一旁的青寻却没什么心情听曲,他不住地看向窗外,还在惦记着芅姜。
他原本是不打算参加斗香的,百里无忧却一再坚持。
百里无忧坚持的理由是:芅姜的失踪是不是和薛子敬有关还不好说,得有人去试探薛子敬一番,而最好的试探时机便是斗香的时候。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薛子敬才会放下警惕,他必须参加。
青寻认同了百里无忧的说法,所以便来了。
杜怀谦一曲奏罢,张宝藏宣布比试规则。
这一场比的是辨香,也就是青寻和薛子敬对香料性、味的了解程度。比试以竞赛的方式进行,比试中用的香料全都研成了粉末,放置在长相相同的容器之中。
这些容器中的香料或为一种、或为两种混合、三种混合,让薛子敬和青寻任意抽取,并说出名称,谁猜对了归谁,用于最后一日的调香。如果答错,则归对方所有。
简言之就是,青寻和薛子敬得先认出这些是什么香料,然后才能选到明日调香所需材料。至于这些香料的名称,答案就在容器最底部,拨开粉末,取出下面藏着的纸片便可以得知。
而在这样的规则之下,谁先谁后则变得极为重要。
张宝藏又拿出了骰子,让张宝藏让青寻和薛子敬以掷骰子的方式决定顺序。
薛子敬运气好,掷了个大点数,所以他占了先。
顺序一确定下来,薛子敬和张宝藏不由地便交换了一个眼神。
其实,这骰子张宝藏做过手脚了,青寻无论怎么掷,他都是会输给薛子敬的。
倒不是张宝藏想帮薛子敬作弊,张宝藏这么做也是不得已,实在是薛子敬第一天的表现太差了,让他觉得丢不起这个人。
可薛子敬却不觉得张宝藏给了他格外的关照,他冷笑了一声,余光瞟过青寻,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没办法,昨日的比试他委屈,炮制香料原本就不是他的专长,张宝藏偏要他和青寻比这个。再加上萧瑀、杜怀谦、两位公主这样的大人物在侧,他慌都慌死了,怎么会赢?
还好在今日比的是辨香,这是他所擅长的,而且他还有那个人的帮助,怎么都应该不会再输了吧!
那个人?
是的,那个人。
薛子敬会想到跑长安城找青寻斗香,就是因为那个人。至于那个人是谁,薛子敬并不认识,薛子敬只知道他说他命格富贵,不会久居人下,他还说他西行长安,可得偿所愿。
那次相遇之后,薛子敬便总能听到那个人在和他说话,在薛子敬每每遇到难事的时候,那个人的声音就会出现,帮他度过难关。逐渐地,他开始依赖那个人,离不开那个人,他甚至觉得那个人是来帮助他的神。
昨日半夜,那个人的声音又出现了,他让他安心比试,一切有他。
薛子敬对那个人已经依赖成习惯,想都没想便应了。
辨香的比试正式开始。
薛子敬率先拿起了面前的香料,送至鼻边闻了闻,道:“白芷。”
张府的下人接过薛子敬手中的香料,送至看客席,让众人一起来猜。显然这个没什么难度,大家都一致地点了点头。
谜底揭开,果不其然,白芷。
轮到青寻,青寻亦拿起了手边的,道:“细辛。”
众人一番参与,也都猜了出来。而那被猜出的白芷和细辛则按照规则,被归到了薛子敬和青寻的名下。
今日的这个开场不似昨日,终于有了点斗的意味。众人都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看着前方的薛子敬和青寻。
薛子敬接连三试,又选出了旱莲草、柏子仁、香附子。
青寻步步紧逼,同时找出了玄参、丁香、甘松。
开场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两人便已呈现出势均力敌的状态,一口气就选出了多种香料。
那张宝藏精通医理,深谙香事,他知道一个人的嗅觉灵敏度只能保持很短的时间,这么一堆香料要辨别出来决不能一蹴而就。于是便规定每比试一刻钟,歇半盏茶,以便于青寻和薛子敬调整状态,也方便看客席众人缓解嗅觉的疲乏,更好的参与游戏。
一刻钟刚好,青寻和薛子敬停下了。早已待命的张府家妓适时出现,开始弹奏起《高山流水》。
琴音似水,洋洋而下,舒缓的曲调让众人从紧张的氛围中逐渐放松了下来,再饮上一口冰镇梅汤,即便是炎炎夏日也变得十分舒爽。
青寻瞅着众人的注意力转到了别处,伺机试探薛子敬道:“阿姜在哪儿?”
那薛子敬心中正在感慨,原来权贵的日子可以这般惬意,养家妓,看斗香,夏日随意用冰,被青寻问得一愣,侧过了头:“她在哪里为何问我?”
青寻却冷冷地又问:“阿姜失踪是不是和你有关?”
薛子敬愈发感到莫明其妙:“她失踪了?她失踪了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青寻没说话,琴声却戛然而止。那弹琴的女子退下之后,比试又开始了。
薛子敬虽然不想理会青寻,可是他心里却有些没底。芅姜失踪了吗?青寻这口气,好似认定了和他有关一样,不会是那个人把芅姜掳走,然后出卖了他吧?
想到这儿,他偷瞄了一眼青寻,可再一转念,就算是那个人把芅姜掳走的与又怎样?只要不是他干的,青寻总归拿他没办法。
他不再心虚,收回目光便拿起了新的香料。
这些香料的摆放看似随意,其实不然,张宝藏早就做了区分,并把分辨的方式告诉了薛子敬。只不过张宝藏有着自己的道德底线,他也不想再一进步逾越,所以他最后只是提示薛子敬,哪些是单独一种的香料,哪些是两种混合的和三种混合的,没有透露更多。
薛子敬此刻拿起的就是两种混合的,他根据张宝藏的提示,自然一眼便分辨出来了。只是这混合物的味道极怪,他怎么闻都只能闻出其中一种。他有些犹豫,没吱声。
青寻却没等他公布答案,拿起其中一个便道:“青桂香。”
青寻的速度太快,快到薛子敬都愣住了,大家的目光也都落在了薛子敬的身上,好奇他为什么不回答。
薛子敬迫于压力,不得不给出答案:“青木香,还有……酸枣仁?”
香料底部的纸片取出,薛子敬运气不错,他答对了。
薛子敬长舒一口气,用余光又扫了一眼青寻。
青寻却还是那般从容镇定,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可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越是这样,薛子敬就越感觉到不安,总觉得他在酝酿着什么。
薛子敬不敢胡思乱想,他强行地收回心神,继续比试。
果不其然,青寻又一次地针对了他。他刚刚拿起香料,青寻便已给出了答案,速度之快,令在场众人无不震惊。
至此,薛子敬算是明白了,青寻就是要和他过不去。他不愿被青寻追着打,也加快了速度。于是乎二人你追我逐,陷入了激战。
再看那看客席。
原先,看客席众人还能悠哉地看着比试,参与参与试香,到后来就只来得及意思性的看看,再到后来连看都来不及看了,一个个的目光就只停留在在青寻,薛子敬,还有那揭示答案的香侍之间,生怕一个不注意就错过了什么。
薛子敬这儿,他也不轻松。
虽然他在整个过程表现得还算镇定,然而汗水却已经湿透了他的衣衫,还在顺着后颈往下流。他紧张得手都快不听使唤了,好不容易才熬到休息时间。
他如获大赦地松了一口气,可一看案上,他怔住了,剩下的香料竟全是混合的,单独一种的都已经被挑光了。
比试之时,他只顾着不能落后青寻,所以便挑着简单的选。可是不知道那张宝藏是不是也把区分香料的方式告诉了青寻,青寻居然选的也都是单独的,没一个是混合的。
单独的香料选完便意味着下面的难度增大,他面临的形势比先前还要严峻。想到这儿,他心下一紧,不由地看向了青寻。
青寻却也在看他,目光冰冷,面无表情,开口便又是方才的问题:“阿姜在哪儿?”
薛子敬心中郁闷,极不耐烦地回道:“她在哪儿你问我干什么?”
青寻目光微收,没再继续问下去,只是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最好把她放了。”
薛子敬心下一惊,抬起目光瞅向青寻,只觉得青寻此刻的目光让他后脊背有些发凉。
休息过后,比试继续。
薛子敬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青寻想干什么。他将手伸向面前的香料,瞅了一眼青寻却又犹豫了,赶忙换成了另一个,然后拿起来闻了闻,道:“藿香和茅香。”
青寻却根本不看香料,只看着他,拿起一个便道:“乳香、丁皮。”
答案揭晓,双方都是正确的。
可薛子敬却在青寻的目光威逼之下,有些喘不过气。他不明白,芅姜不见了青寻为什么不去找,偏偏要这么针对着他?而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香室内,薛子敬和青寻的比试正紧张的进行着,而张府的一端,百里无忧和白琬都快急疯了。
芅姜不见了,真的不见了,他们几乎翻遍了整座张府却还是找不到一丝线索。
白琬望着百里无忧,焦急地问道:“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啊?”
百里无忧也很担忧,芅姜失踪是小,体内那玩意是大,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后果可不堪设想。她被白琬问得头大,不耐烦地吼了一声:“我怎么知道,你别什么都问我啊!”
白琬被吼得一怔,僵了片刻,心里觉得委屈,扭头就走。
百里无忧没想到白琬会是这反应,下意识的拉住了他:“你要去哪儿?”
白琬没好气道:“阿姜从来都不吼我!”
百里无忧一听白琬这是在嫌弃她,一把将白琬拽了回来:“臭小鬼,你搞清楚,你们家阿姜不见了,现在我在找她,你还给我摆脸色?”
白琬哼哼了两声不说话了。
百里无忧没什么心思和白琬计较,看了看他,道:“现在张府都找遍了也找不到人,也不知道青寻那边有没有进展,我们怕是得去青寻那儿看看。”
可她话刚才说完,白琬跨步就走,一点也没个回应。
百里无忧一阵郁闷,瞅着白琬的背影气得直咬牙。这小白眼狼有没有良心啊,这么热的天她还陪着他找人,她图什么呀?
百里无忧和白琬两人各自带着怨气,到了青寻薛子敬斗香之处。
此刻,青寻和薛子敬的比试已经进入到白热化的状态,双方还在厮杀。而那薛子敬在青寻的相激之下没呈现出劣势,反倒是越战越勇。
“泽兰、木樨花。”
“崖柏、金颜香。”
“白芨、冬青子。”
“紫藤香、肉豆蔻。”
“……”
“……”
看客席上,众人看着青寻和薛子敬都快跟不上节奏了。一旁,那负责揭示谜底的香侍也是一阵手忙脚乱。
白琬和百里无忧两人站在屋门口面面相觑了一下,都有些搞不懂状况。
那清河公主拿起杯子正要喝水,一眼就看到了百里无忧。她有些诧异,瞅了瞅众人,压低声音喊道:“无忧,你怎么才来?”
百里无忧闷声叹了口气,走到了清河公主身旁,道:“有些事情耽搁了。”说着,她冲前方的青寻和薛子敬抬了抬下巴:“怎么样了?”
高阳公主笑道:“今日的比试可是出乎意料的精彩。”
百里无忧微微一愣,精彩?薛子敬那三脚猫的功夫根本不堪青寻一击,会精彩?
张宝藏看到百里无忧来了,命人拿来了坐垫。百里无忧挨着清河公主坐了下去,带着疑问,打量了一番薛子敬。
薛子敬的状态的确与昨日不同,虽然在青寻步步紧逼之下显得有些局促,可也没有因此就失了方寸,倒像是换了个人。
百里无忧思忖了片刻,又看向青寻。
青寻正也在看她,两人一番眼神交流,百里无忧摇了摇头。
青寻看出来了,这是又没找到芅姜。他目光微动了一下,再次转向了薛子敬。他忽然意识到他对薛子敬的敲打还得进一步加强。
他不再和薛子敬玩你追我赶的游戏,下手变得狠辣了起来。他也不再去管拿起的是哪种混合物,只就盯着最好用,调香时最缺不得的拿。
薛子敬只知道混合物难辨,却没想到青寻一拿一个准,全都是他想要的。他看看这个香料又看向那个香料,慌了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伸,就怕一撒手,东西立马又被青寻拿走。
青寻和薛子敬的战事愈演愈烈。
花园的枯井里,芅姜还在因为无法出去,望着井口发呆。
一片落叶盘盘旋旋飘落井中,正落在她的眼皮子上。她无精打采地叹了一声,心中倍感凄凉。也不知道是谁要困住她,到现在都不露面,她都快要失去耐性了!
她吹掉左眼上的叶片,站起身,又看向了日头。
这已经是她不知道第几次地重复这个动作了。算算时间,青寻和薛子敬今日的比试一定早就开始了,不知道今日战况如何,薛子敬是不是又像昨日一般,输得狼狈,而她现在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想到这些,她一阵心烦,发泄似地又一次冲向井口。
可这封印却结实得厉害,她倒霉催地再一次被反弹回来。随着“轰……”一声闷响,重重地撞在井壁上。
芅姜这一落地,枯井内瞬间安静了,静得好似没有了活物。
过了好久,芅姜才有了反应。她咳嗽了两声,强忍着剧痛赶忙看向井口,可井口的封印却还是原样,毫无破裂的痕迹。
娘地,为什么她就是冲不破这个封印?她忍无可忍地爆了一句粗口,强撑着坐了起来,心中愈感烦躁。
她被困在这井底出不去也就算了,张府的那股邪气来源还没查明,薛子敬到底有没有问题还不好说,什么破事都凑到了一起……
便就在芅姜烦闷不已的时刻,突然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太弱了……太弱了……”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重重回声。
芅姜心下一惊,转头看去,且见着一只人脸的小黑羊趴在井口,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这只小黑羊芅姜昨晚见过,就是因为它,芅姜才掉到了这枯井之中。
芅姜有些激动,站起身便道:“居然是你……你是谁?你为什么把我困在井底?你想干什么?”
小黑羊用前蹄敲了敲井口边缘,道:“只有愚蠢的人才会等别人给他答案,而你,简直又弱又蠢!”
又弱又蠢?芅姜有些想笑,真是好一个狂妄的家伙!
她揉着疼得厉害的左臂,反问道:“哦,那和我这种蠢人说话的你算什么,是更蠢的吗?”
小黑羊冷笑了一声,没理芅姜,却又道:“听说青寻是你的猎物?”
芅姜道:“那又怎样?”
小黑羊“哼”了一声:“我来知会你一声,他现在是我的猎物”
芅姜一听到小黑羊在打青寻的主意,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你要吃他?”
那小黑羊却愈发张狂,用蹄子指了指芅姜:“你,还有你的长安城也都是我的猎物!”说完便跳下了井口。
芅姜一看小黑羊要走,跨前一步便想去追,可是被困井底的她又怎么可能出得去?最终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黑羊离开。
来劲敌了,还是个狠角色,她得通知青寻!
芅姜目送着小黑羊离开,第一反应便是想到了这个。可她再一想自己当前的处境,却又颓了。她连出都出不去,怎么通知青寻?
说起来她真的恼火,虽然她已经接触过那小黑羊两次了,可是那小黑羊到底长什么样她到现在都没看清楚。她只知道那小黑羊的身上蒙了一层水雾,水汽朦胧地她根本辨不清五官。
她深呼出一口气,又一次地抬头看向了封印。事到如今,百里无忧和白琬是指望不上了,青寻和薛子敬斗香,葵娘又没来张府,她要出去,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她的目光变得无比的深沉,她的双手也握得无比的紧,她飞跃而起,再一次地冲向了井口……
青寻和薛子敬的斗香之处。
青寻还未及放下手中香料,眼前忽闪出芅姜遇险的画面,惊得他一颤。“阿姜……”
众人不知此事,都在等着青寻报香料名,一看他在发愣也都跟着愣住了。
高阳公主迟疑了片刻,问百里无忧:“无忧,青寻怎么了?”
百里无忧怀疑和芅姜有关,循着青寻的目光便看向了窗外。可窗外一切如旧,并无芅姜的身影,只有那蝉鸣愈显聒噪。
百里无忧有些无奈,提醒青寻了一声:“青寻……”
青寻这才答道:“乳香、乌香、龙脑香。”
那薛子敬原以为青寻辨不出香料,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却没想到白激动了一场。他有些失落,僵了僵,又怕众人看出他的心思,忙将手伸向了那所剩无几的香料。
可青寻的心却已不在斗香上了,他只是失神地看着窗外,连香都不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