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异妖传·婆娑果
飞天灯笼2020-07-31 13:3911,832

  题眼:你想要一颗婆娑果吗?它可以让你尝到世间最美味的食物,让你食之成瘾呢。

  云州城有四绝:陈记酒铺的神仙酒、玉林楼的菜肴、百味斋的芙蓉糕、流觞阁的美人。

  每当陈碌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都不由想起四个月前自己遇到的那位神秘公子。

  四个月前——

  “又输光了,晦气!”

  陈记酒铺的陈碌又输了个底朝天,骂骂咧咧从赌坊走出来。唉,辛辛苦苦卖酒大半年赚来的银子,进了赌坊一天就输光了。夜色里灯火婆娑,灯光将他的身影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经过永德街的玉林搂时,陈碌往里一望,只见酒楼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菜肴的鲜香不时飘出,令人闻之垂涎欲滴。为什么玉林搂的生意就这么兴隆呢?听说玉林搂的掌柜是乞丐出身,只因手中有一道烹饪菜肴的秘方,这才得以乌鸦变凤凰,靠着这道秘方在短短五年之内一跃成了云州城富甲一方的商贾。

  不过一个乞丐,却能富甲一方,自己却守着祖上的一家小酒铺惨淡经营。人比人气死人,陈碌心中顿生不平之意。如果他的酒铺生意也这般兴隆,财源广进,他就不会因为输光了钱被赌坊赶出来。那些来陈记酒铺买酒的人就不能多买几壶酒吗?什么时候酒仓里囤积了大半个仓库的酒能顺利卖出去呢?输光了银子的他现在很需要钱,只要再给他一笔钱,下一次去赌坊就一定可以翻本。

  陈碌站在阴影里,双手抄在袖中,一脸嫉妒地望着灯火通明的玉林搂,浑然不知自己的神情已经落入了一双狭长的细目中。

  少年公子从夜色中走出,长眉如画,唇色如樱,身着轻盈飘逸的雪锻长袍,一张脸俊美清艳,漂亮得不似凡人。

  “你想要一颗婆娑果吗?它可以助你达成心愿。”

  一颗殷红如血的果子静静躺在少年公子雪白如玉的掌心,夜色下晶莹的果子有着动人心魄的美丽光泽。

  吓了一跳的陈碌狐疑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美得不似凡人的少年公子,对方身后是浓黑广浩的夜空,眼前人仿佛是从泼天夜色中走出来的精灵,用最诚挚的目光邀请世间的凡人向它许一个愿望。

  “你是谁啊?我干吗信你?万一你是骗子怎么办?”

  “我姓巫,你可以不信我,但你将来一定会后悔。何况你现在身无分文,我能骗你什么?”少年公子气定神闲道。

  “……”对方说得好有道理,自己竟然无言以对。怔了片刻,陈碌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有何稀奇?”少年公子轻笑一声。

  “这是山楂?”这么明显就被人看穿了心思,陈碌有些发窘,盯着对方手心里的小红果狐疑地问,“你拿颗山楂就想诓人?我凭什么信你?”

  “这是婆娑果,你把它的浆液滴入酒中,可酿出天下最香醇的酒,人一旦喝了这种酒,就会上瘾。到时候你的酒就会源源不断被这些人买回去,你还会发愁没钱赚吗?”按捺住想揍人的冲动,少年公子耐心解释,不过脸上的神情怎么看都有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这颗山楂……不……婆娑果卖多少钱?先说好了,贵过五文钱我是不会买的,毕竟一颗山楂……”陈碌看着对方脸上的神色,将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你信不过我不要紧,我赠你婆娑果是为了助你达成心愿,待你富贵之时,我再来找你要酬金,如何?”

  陈碌衡量一番,觉得反正自己也不吃亏,何况如果真的酿出天下最香醇的美酒,那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人心中的贪念一旦被勾起,又怎会轻易收回。

  望着那道走远的身影,少年公子低头看了一眼空无一物的掌心,无声冷笑。世人贪婪又愚蠢,谁又能抵得住婆娑果的诱惑呢?

  之后陈记酒铺酿的酒开始在云州城风靡,这酒色泽晶莹,香醇美味,饮一口回味无穷,饮两口齿颊留香,饮三口翩翩欲仙,顿时将曾经风靡一时的梨花白,夜琥珀都比了下去,引得城中人人趋之若鹜。

  陈碌给这酒取了一个名字——神仙酒。

  这之后,云州城原有的三绝便成了四绝。而陈碌也因此赚得盆满钵盈,可惜再多的银子也填不满千金坊那个无底洞。

  千金坊就是陈碌平常爱去的赌坊,千金二字顾名思义,取千金散尽还复来之意。不过可惜,陈碌千金散尽,也没见半个子儿回来。

  再次输光的陈碌气急败坏,见赌坊的伙计又要赶他,忍不住闹将起来:“你们开的是赌坊吗?有输有赢才叫赌,十赌九输那就是有鬼,逢赌必输那就是明抢!”

  “我们千金坊怎么不是有输有赢?只不过你运气差是真的,赢的是别人,输的是你。走走走,输光了就耍赖,人人都像你这样,赌坊还开不开了?”伙计推搡着他,骂骂咧咧将他往外赶。

  原本想着用卖酒得来的钱翻本,结果上次的本没捞回,这回带来的银子又赔了进去。陈碌心头憋气,越想越不服气,输红了眼的人总是格外奋勇。陈碌一把推开伙计,拨开拥挤的赌徒,冲到赌桌前叫嚣道:“这骰子一定有问题,说不定灌了水银。”说罢便要抓起骰子砸开,赌坊的伙计岂容他胡闹,立时有人冲上,一左一右钳制住他,一人发狠道:“敢在千金坊闹市,胆子不小啊,信不信兄弟们一人一刀剁了你?”

  人群有些骚动,陈碌仗着人多,顿时叫嚷道:“赌坊要杀人了,你们看到没有?千金坊靠不光彩的手段赢走我们的钱,大家还不醒悟吗?骰子如果没问题,为何不敢让我砸?”

  钳制住他的两个伙计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答。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有人道:“其实我也输了好多,偶尔能赢一次,我总以为是自己赌运不好呢。”

  另一人道:“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千金坊赌了这么多回,每回都是输多赢少,难道这里头有缘故?”

  议论声越来越多,伙计们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忽听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一个锦衣男子站在二楼的一间包厢前俯视楼下的人:“诸位,在下是千金坊的掌柜孙禹,千金坊向来规规矩矩做生意,从无投机取巧之事。这位客人说我们的骰子有问题,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说罢回头喊了一声,“阿二。”

  一名劲装短打的汉子从包厢内走出,对着孙禹抱拳一礼:“主人。”

  孙禹道:“你去把骰子捏开,让大家看看千金坊的骰子究竟有没有问题。”

  阿二应了一声,走下楼梯。在孙禹的示意下,陈碌从赌桌上挑了一粒骰子递给阿二,后者拿在手中用内力一捏,木头制成的骰子便碎成木屑纷纷掉落,显然这个阿二内力深厚,身手不俗。这要是谁敢在赌坊闹事,骨头被这家伙也这般捏一捏……一想到那种惨不忍睹的画面,众人的目光都有些发直,连先前闹事的陈碌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大家怎么都不说话了?哦,只捏碎一粒不够有信服力是吗?”孙禹“恍然大悟”,吩咐道,“阿二,听到没有?”

  阿二默不作声,陈碌被逼迫着又从赌桌上挑了一粒骰子,立刻又被阿二用内力捏碎。

  在捏碎第三粒骰子的时候,终于有人回过神来:“陈掌柜,不必再捏骰子给我们瞧了,我们都相信千金坊没有问题。”

  是啊,众目睽睽之下,骰子是陈碌自己挑的,又当着大家的面被阿二捏碎,哪里有半分水银的影子?

  陈碌闹了个灰头土脸,好在孙禹不计前嫌,说是千金坊开门迎客,四海之内皆是有缘人。在他的吩咐下,陈碌被赌坊的伙计客客气气送了出去。

  一场风波,就此翻过,赌坊重新热闹了起来。

  包厢的门被关上,阿二手腕一翻,手指间变戏法一样突然多了三粒骰子,骨碌碌滚落到桌面上。

  “那陈碌做梦都没想到,我们会给他来一招‘李代桃僵’,幸好主人早有妙计,否则真让那陈碌将灌了水银的骰子砸开,众目睽睽之下后果不堪设想。”

  原本和颜悦色的孙禹此时阴沉着脸,坐在桌前冷嗤一声道:“千金坊敢打开门做这等无本的买卖,自然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若我应付不了闹事的赌徒,千金坊主事的位子我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坐,不如趁早拱手让人。”

  阿二道:“赌之一字害人不浅,多少人沾染了赌博,输得倾家荡产。前人的血泪史历历在目,手下真不明白,这陈碌在我们赌坊输了那么多银子,怎么还不醒悟?”

  孙禹挑眉道:“你不明白?”

  阿二摇头:“不明白。”

  孙禹唇畔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因为这是瘾。凡事皆有瘾,贪吃的有食瘾,喝酒的有酒瘾,好色的有嫖瘾,赌博的有赌瘾,当官的有官瘾。人一旦有了瘾,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即使结局注定财失人亡,倾家荡产,声名狼藉,也会一意孤行,又怎会醒悟?世人皆有瘾,阿二,你的瘾是什么?”

  阿二挠头:“手下喜欢吃玉林楼的厨子做的菜,每隔三天必要去吃一次,不吃就浑身难受。这算不算瘾?”

  孙禹点头:“算。”

  阿二搓手道:“嘿嘿,不是我吹牛,玉林楼的菜实在鲜美,鲜到让人恨不得吞掉自己的舌头。”

  孙禹起身道:“玉林楼的菜的确是少有的美味,不过我现在要去流觞阁寻美人唱曲了,只有流觞阁的美人才能解我的瘾。”

  望着孙禹离去的背影,阿二恍然大悟,原来主人的瘾是嫖瘾。

  一弯明月缓缓升起,空气中浮动着一丝女子脂粉的幽香,隐约能听到歌姬低声吟唱的声音。入夜之后的流觞阁中灯火明盛,美人如云。一间雅致的房间内,孙禹惬意地就着一名妙龄女子的手喝光了她杯中的酒,赞叹道:“这酒本是凡物,不知为何由丽娘喂给我喝,就觉得分外香醇,简直回味无穷。”

  名唤丽娘的女子容色妩媚,眼波如水,闻言露齿一笑,嗔道:“孙大哥又戏弄人家,这是云州城四绝之一的神仙酒,本来就香醇可口,回味无穷。来我们流觞阁的客人都说,喝了神仙酒,连神仙都不愿做呢。”

  孙禹大笑,将柔弱无骨的美人一把搂在怀中,爱不释手:“好好好,丽娘说什么都是对的。美人与酒,向来是世人心头所爱。丽娘人又美,歌声又动人,更是我孙禹心尖尖上的人啊。”

  丽娘粉面含春,颜色愈美,一双雪白的玉臂搂住孙禹的颈项,娇糯道:“杜妈妈说,男人的甜言蜜语是天下最大的谎言,当不得真的。”

  杜妈妈是流觞阁的老鸨。孙禹在丽娘细软的腰肢上掐了一把,笑道:“杜妈妈年老色衰,她那是妒忌你们年轻貌美,拿话诓你呢。你我相识以来,我少过你的衣食吃穿不曾?少过你的绫罗绸缎不曾?少过你的金银首饰不曾?丽娘,问问你的心,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哎呀,你真讨厌!”风月场上打滚的女子心思最是玲珑,丽娘坐在男子怀中,抡起粉拳轻轻捶了对方两下,“那是杜妈妈说的,又不是丽娘说的。孙大哥对丽娘一掷千金,丽娘心中欢喜都来不及呢。”

  孙禹得意大笑:“美人知道就好。不过我孙禹能为美人一掷千金,也要多谢那些来千金坊的赌客,没有他们大把大把输钱,我孙禹哪有银子博美人一笑呢。”

  烟花之地历来就是销金窟,恩客愿为自己一掷千金,对方的情义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至少白花花的银子是真的。何况当时情义千斤,也抵不过日后人心易变,丽娘扶了扶发髻上孙禹送的一支沉甸甸的金钗,笑着又劝了一杯酒。

  一杯神仙酒下肚,孙禹感叹道:“陈碌这小子脑袋蠢了点,酿酒的手艺倒是不错。平日里粗手笨脚的一个人,竟然会酿出这等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酒,看他也不是心灵手巧的人啊,难道这酿酒的手艺是祖传的?”

  “想那么多干什么?孙大哥只要知道,来了我流觞阁,便能同时见识到云州城四绝就是了。你大可以一边品尝着玉林楼厨子做的菜,一边畅饮神仙酒,一边欣赏流觞阁姑娘们美妙的歌舞,宵夜时再吃上几块百味斋的芙蓉糕,岂不美妙?”

  “的确美妙,还是丽娘深得我心。”

  孙禹衣袖一挥,屋中红烛熄灭,淡淡月华洒入房间,只见孙禹抱起丽娘走向床榻,伴随女子的一声惊呼,两人齐齐跌入深深的鸳鸯帐中……

  流觞阁敛财有道,为拉拢客人,不惜重金请来玉林楼的厨子为客人现做一席琳琅满目热气腾腾的菜肴。据说玉林楼的厨子能将任何一道素菜做出山珍海味的鲜美味道,诀窍便在于一道秘方。玉林楼的掌柜甄仁德手中有一道秘方,普通的一道菜只要加了他这道秘方,必能保证菜肴鲜美得令食客垂涎欲滴。

  玉林楼也因此每日里人声鼎沸,客似云来。身为这间酒楼的主人,甄仁德自然财源滚滚,日食万钱。

  说起这位甄掌柜的发迹经历,不得不用“不可思议”这四个字来形容。甄仁德原是乞丐出身,少年时尝尽人世艰辛,为了抢半块别人不要的烧饼,能在大街上与狗夺食,活得是既心酸又卑微。五年前在街上乞讨,路遇有缘人,对方赠了他一道秘方,后者便从小摊子开始做起,短短五年的时间便创下了玉林楼这么大的家业。自己也从一个卑微的乞丐摇身一变,变成了云州城的富庶商贾,娶妻生子,豪屋大宅,人生过得是惬意又快活。

  这一天,甄府的后花园里,一名粉雕玉琢白胖可爱的小孩玩弹弓正玩得满头大汗,身边仆从一大堆,小心翼翼围着他,生怕他磕了碰了。旁边一张石凳上坐着一位衣饰华贵的老夫人,正一脸慈爱地招呼自己的孙子:“宝儿,玩了半天也累了,饿不饿?过来吃些糕点。”

  那名叫宝儿的小孩喘着气跑过来,在石桌旁坐了,随手取过面前的一碟糕点,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道:“奶奶,这百味斋的芙蓉糕又香又糯,真好吃。”

  老夫人慈祥道:“宝儿,你喜欢吃芙蓉糕,奶奶以后叫人多买点回来。

  “娘,你怎么不看看宝儿都胖成什么样了,还让他吃?”一个一脸市侩精明相的中年男子走过来,眼风扫过一旁的仆从,“你们都下去。”

  待仆从退下,甄仁德一把夺过宝儿面前的碟子,将一整碟的芙蓉糕都倒在了地上,对着自己的独子冷声道,“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吃,都胖成一头猪了,走几步都喘得跟头牛一样,以后除了每日三餐,不许吃其他的东西,听见没有!”

  宝儿才四岁,正是爱吃爱玩爱闹的年纪,不明白一向疼爱自己的爹为何突然发火,唬得“哇”一声哭了出来。

  心爱的孙子被训斥,老夫人顿时不乐意了,一把将孙子搂在怀里:“你这是干什么?从前日子过得艰难,吃了上顿没下顿,居无定所四处漂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今咱们家发达了,绫罗绸缎穿着,高宅大屋住着,自然也要山珍海味吃着。你不许我们吃玉林楼烹饪的菜肴,虽然我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但我还不是听从了吗?如今我孙子爱吃百味斋的芙蓉糕,我们家又不是买不起,为何不许他吃?”

  “娘,凡事都要有节制。宝儿才四岁,可你看看他都胖成什么样了?”

  “小孩子胖一点才可爱,难道都像乞丐一样瘦骨嶙峋才叫好吗?”想起从前娘俩乞讨为生的贫贱生活,老夫人忍不住低头抹泪。

  甄仁德长叹一声,口气也缓和了下来:“世上的食物都有本来的味道,再好的厨子做出来的美味,即便令人垂涎欲滴,也绝对不可能令人成瘾。若一道食物会令人成瘾,那必然是放了一些蹊跷的东西。百味斋的芙蓉糕分明香过了头,也糯过了头,以后不要再给宝儿吃了。”

  老夫人愣了片刻,忽然道:“你一直不许我和宝儿吃玉林楼的菜肴,难道就是这个原因?是不是跟你五年前得到的秘方有关系?”

  甄仁德缄默片刻,到底不发一言,甩袖离去。

  陈记酒铺关门歇业了,空落落的酒铺后院里,陈碌望着空空荡荡的酒仓连声叹气。用婆娑果酿出的神仙酒早已卖光,如今赌瘾犯了,手中没银子使,想去千金坊赌一把玩玩都不行,也忒扫兴。抓耳挠腮的陈碌忽然想起,上次那位神秘公子赠了他一颗婆娑果之后,曾说过若还想要婆娑果,可去城外的一处竹林找他。

  陈碌再不犹豫,出门而去。

  云州城外的一处竹林里,一个少年公子坐在一杆翠竹上仰头赏月。长眉如画,唇色如樱,身着轻盈飘逸的雪锻长袍,在凄清的深夜,仿佛一只停驻在此的精灵。听见竹林中响起的脚步声,少年公子微微俯下头,一张脸俊美清艳,漂亮得不似凡人。

  看见来人,少年公子淡淡道:“你来了?”

  明月皎洁,翠竹幽深,花草凝露,虫鸣悦耳。这样的夜色,这样的美景,急匆匆赶来的陈碌可没心思欣赏,一见到对方便急忙问道:“婆娑果确实是个好东西,公子说过我随时可以找你再要,这话还算数吗?”

  “当然。你想要多少?”

  “越多越好。”陈碌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贪婪,悉数都落入了少年公子的眼里……

  一个月后——

  关门歇业已有一月的陈记酒铺重新开张了,翘首以待的人们奔走相告,蜂拥而至。景府的后花园内,一名松绿锦袍的青年男子百无聊赖地坐在凉亭内,拿起石桌上的一壶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饮了一口,脸上立刻露出嫌弃的表情,唉声叹气道:“自从喝过神仙酒,这世上其他的酒便再也不能称之为‘酒’,唉,昔日觉得梨花白,夜琥珀是难得的佳酿,可跟神仙酒一比,简直连白水都不如啊。”

  这名青年男子便是百味斋的掌柜景仲,此人平生无其他嗜好,唯好杯中物而已。陈记酒铺歇业之后,被神仙酒养刁了嘴的景仲再也喝不下去其他的酒,不是嫌梨花白太过寡淡,犹如白水,就是嫌夜琥珀太过香甜,犹如蜜水,无丝毫酒味。景仲日日盼着能再次喝上神仙酒,派了一名小厮天天去陈记酒铺蹲守。这般蹲守了一些时日,终于等来了好消息。

  青衣小厮捧着一壶神仙酒一路跑得气喘吁吁,快嘴快舌地向景仲描述了买酒的情形:“老爷见谅,并非小的做事不卖力,实在是买酒的人太多了,小的挤破了头才抢到了这么一壶。”

  景仲抬眼:“你没跟对方说,景府的人买酒,不差钱吗?”

  “小的就是这么说的,那陈掌柜说了,今日的酒已经卖光了,再买就要等明天了。”

  “好东西自然遭人抢,明天就明天吧。”

  拍开封泥,一股酒香扑鼻而来,景仲深深嗅了一口,陶醉极了。饮上一口,那股醇香的酒味便丝丝缕缕沁入肺腑。景仲感叹,如此美酒,难怪一喝就上瘾。

  自此之后,神仙酒源源不断,售卖不绝,再也不曾关门歇业过。其中缘故,自然是陈碌得了神秘公子所赠的九十八颗婆娑果。有了本钱,陈碌恶习难改,又成了千金坊的常客。而千金坊的主人孙禹得了赌徒的钱,自然去流觞阁丽娘那儿挥金如土,潇洒风流。因流觞阁常请玉林楼的厨子现做菜肴,故而玉林楼财源广进,其中一笔大买卖便是来自流觞阁。随着家底逐渐丰厚,甄仁德做梦也想不到,甄老夫人因为疼爱孙子宝儿,常常背着他买回各种昂贵的吃食给宝儿吃,尤其是百味斋的芙蓉糕。

  而百味斋的掌柜景仲,即便神仙酒的价格涨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由于自己手中掌握着云州城四绝之一的芙蓉糕,所以他根本不用为钱发愁,每日令小厮买回一壶贵到离谱的神仙酒,惬意畅饮。

  云州城中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寻常,然而寻常的背后却有一双狭长的细目在暗处牢牢盯着城中人的一举一动。

  忽有一日,变故发生。

  百味斋的掌柜景仲在一个深夜离奇死在自己房中,脸上表情惊恐,仿佛生前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一幕。胸口被掏了一个大洞,验尸的仵作仔细验看过尸身,发现肝脏不翼而飞,房间内血腥气经久未散,桌上尚有半壶未喝完的神仙酒。

  府中财物未失,不像是悍匪劫财;伤口匪夷所思,不像是人力所为;屋内门窗紧闭,不像是猛兽来袭。衙门的捕快查来查去,也只在景仲尸身所躺之处发现了一个断断续续的血字——巫。显然是景仲临死前用了最后的一点力气写下,并藏在了身体下面,以防凶手看到。

  捕快问景府的小厮:“最近你家老爷可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与他相识的人可有姓巫的?有没有谁与你家老爷有过争执?”

  小厮抹泪道:“我家老爷性情温和,从不与人结怨。唯一的嗜好便是贪杯,尤其喜欢喝酒,神仙酒便是我家老爷最爱喝的一种酒。”

  神仙酒是云州城四绝,很多人都爱喝,这并没什么稀奇。几名捕快面面相觑,毫无头绪。忽然一名捕快道:“会不会是妖物作祟?”

  一言既出,满堂寂静。房间内静得能听见众人惊骇的心跳声,直到聚集在门外的百姓议论纷纷,捕快才回过神来,一名机灵的捕快道:“休要胡言乱语,以免城中人心动乱。咱们立刻回衙门将案情陈述给大人,相信大人自有论断。”

  命衙役将尸体抬回衙门,捕快们走出房间,驱赶围观的人群:“官府办案,不得围观,速速回避!”

  人群轰然散去,个个惴惴不安,其中尤以一名衣着富贵的中年男子为甚。中年男子一脸惊惶,一路快跑回到了甄府,躲在房间内闭门不出,喝了一口压惊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口中自言自语:“是他,一定是他!他来收取酬金了!”

  能给出婆娑果这么神奇的东西,那名自称姓巫的神秘公子又怎么会是凡人?自己早该想到的,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位巫公子,他是妖啊……

  甄仁德只觉冷汗连连,有种大祸临头的预感。下一个会不会就轮到他了?

  五年前他还是个沿街乞讨的乞丐,贫贱卑微,风餐露宿。他受够了这样的生活,内心强烈期盼着有一天自己能富贵荣华,出人头地。不知是否是内心的渴望太过强烈,终于招来了那名自称姓巫的神秘公子,对方赠了他婆娑果,说这是一颗神奇的果子,可以助他达成心愿。他明知眼前这个美得不似凡人的少年公子有问题,可还是抵不住内心的贪婪,终于还是接过了对方递出的饵。

  那名巫公子临走前曾说,待他富贵之日,便来找他收取酬金。

  原来所谓的酬金,便是自己的性命。妖物果然是妖物,如此狠毒,如此煞费苦心引人入套。

  甄仁德定了定心神,不行,自己绝对不可以坐以待毙。五年来自己辛苦经营玉林楼,如今的自己早已不是一贫如洗的乞丐,而是荣华富贵,家财万贯。就算没了婆娑果,关了玉林楼,这五年赚到的钱财也多到自己一辈子吃穿不完。如今这位巫公子对自己还有什么用处?难道自己一辈子要受这妖物摆布胁迫?

  不如除了这妖物,日后自己也可高枕无忧。

  甄仁德心思转动,目光中闪过一丝算计,招来下人吩咐道:“去请云州城外摘星观的观主无涯道长前来,我有要事相商。注意,悄悄去请,路上不要让别人看见。”

  下人走后,甄仁德坐在房中轻轻吁了一口气。

  想到妖物喜怒无常,残忍凶悍,甄仁德目光微闪,心思微动。若是这妖物被摘星观的老道长除了,那该多好。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一道清清冷冷如寒冰碎玉一般的声音在屋内响起,甄仁德顺着声音的来源抬头往梁上一看,只见梁上趴着一只长耳尖嘴的妖物,似狐非狐,似狸非狸,一双细长的妖目正幽幽盯着他。

  甄仁德唬得三魂去了两魂半,抖得话都不利索了:“你……你是……”

  “噢,不认得我了吗?你刚才还在心里期盼我被那老道士除了呢。唉,凡人总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好虚伪啊。”那妖物口吐人言,眨眼间便化作少年公子的模样,坐在雕着蟠龙祥云纹的大梁上,一脸的失落和伤感。

  甄仁德只觉大难临头,口干舌燥:“巫公子,你有所误会了,小的对您一片忠心,怎么会想请道士除你呢?”

  “呵,你觉得我信吗?”少年公子从梁上慢慢飘落,雪锻长袍无风自舞,长眉如画,唇色如樱,一张俊美清艳的脸上绽出天真无害的笑颜,“甄仁德,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是我改变了你卑微贫穷的命运,是我赐你富贵荣华,你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可你看看你做了什么?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一切,便想过河拆桥,哪有那么容易?你的所作所为令我很不高兴,所以我决定了,我要收回你所拥有的一切。”

  少年公子伸出右手,掌心摊开,一团冰绿色火焰像花朵一般绽放在其上。

  “没有我,你会有这间华美的高屋大宅吗?”手掌轻抬,火焰在空中散开,如千万点细碎的光,落在屋子的某个角落,便迅速燃烧起来,屋子内奢华的木料被灼烧后,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甄仁德又惊又怕,想夺门而逃,少年公子衣袖轻扬,甄仁德便觉脚下如有千斤之力,再也动弹不得。

  甄府内听到动静的仆人们纷纷赶来,见了屋内的景象,俱是大喊:“失火了!老爷,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出来啊。”有机灵的便去寻盆装了水来灭火。

  几盆水朝屋内浇去,未靠近火焰便被弹开,泼在地上,依旧水是水,火是火。

  “这是妖火,凡水灭不了的,你们省省吧。”

  经过那少年公子的提醒,众人这才注意到这火焰是冰绿色的,接着又听对方说道,“这是我和甄仁德之间的恩怨,不想死的赶紧滚。”

  那身着雪锻长袍的公子站在火焰中,神态自若,毫无被火焰灼烧的痛苦。这哪里是凡人,分明是个妖物。众人反应过来,发一声喊,顿时丢了盆,作鸟兽散。

  “爹——”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宝儿出现在门外,见到屋内的情景,大吃一惊。

  “宝儿,快逃!”甄仁德急得大叫。

  “呵呵,这不是你膝下唯一的孩子吗?”少年公子朝宝儿指了指,后者便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这个坏蛋,是你烧了我家的房子,你去死,去死!”宝儿见了这个奇怪的陌生人,高声怒骂。

  少年公子看着急得满头大汗的甄仁德,笑容诡异:“甄仁德,原本我受天条所限,是不能随意害人性命的。不过你从我手里得到了足足九十九颗婆娑果,你一生的福禄寿都已用尽,我若此刻害你孩儿性命,天条也罚不得我,因为那是你无福受用天伦之乐。”

  “不!谁都不许害我孩儿!”原来九十九颗婆娑果是用自己一生的福禄寿换来的,这就是对方想收取的酬金。甄仁德悔不当初,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

  抬手招了招,宝儿的身子便被一股力量拉起,飞向少年公子。

  “这是吃了婆娑果么?那你的肝脏一定又肥美又香醇,我最喜欢了。”上下打量一番肥胖的宝儿,五指化成利爪,在宝儿的惨呼声,甄仁德的怒吼声里,少年公子将血淋淋的肝脏掏了出来,丢开已然气绝的孩子,低头享用起美味的人肝来。

  爱子被杀,甄仁德瞪着凶手的眼中几乎滴出血来,恶毒咒骂道:“你这丧心病狂的妖物,你不会有好结果的!”

  少年公子吃完人肝,舔舔殷红如血的樱唇,轻笑一声:“丧心病狂?说我还是说你自己呢?当初我给你婆娑果的时候,我可有隐瞒半分?这果子酿成的浆液放入菜肴中,会令食客上瘾,时日久了会对身体有害。你那时候可是毫不犹豫就要走了婆娑果,这些年来你不停地赚着昧心钱,冷眼看着那些食客上瘾,可曾有半分悔过之心?”

  甄仁德惶然不能答。

  少年公子冷笑一声:“当初你说,反正这东西害的是别人,那些人死了与你何干?你只要一生过得荣华富贵就好了。不过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凡是收下我婆娑果的人,都是这么想的。真是不幸啊,你们凡人愚蠢又贪婪,互相投毒还自作聪明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想想都好笑。”少年公子说完,自己忍不住笑起来。

  见对方双目死死地盯着自己,少年公子又道,“觉得难以置信吗?云州城可并不只有你一个人用婆娑果。我既能将婆娑果给你,自然也可以给别人。知道百味斋的掌柜景仲是怎么死的吗?是我杀死的。他在多年前收下了我赠予他的婆娑果,开了百味斋售卖芙蓉糕,以此赚取不义之财。如你一样,他也用光了一生的福禄寿,命格发生了变化,成了短寿夭折之命,所以我取走了他的性命。你的宝儿正是吃多了掺有婆娑果浆液的芙蓉糕,所以才会变得这么痴肥,他的肝成了我巫岐最喜欢的美味。”

  巫岐长长一叹:“害人终害己,世人愚昧又贪婪,总是认为自己作恶,祸害的是别人,定然害不到自己和亲人身上。可惜,别人也是这么想的。你用婆娑果害别人,可曾想过你的宝儿有一天也会被别人用婆娑果所害?”

  甄仁德几乎被这妖物逼疯了,连自己的母亲何时走进来都浑然不知。直到老夫人挥起龙头拐杖朝妖物打去,他才惊觉,待要阻止已是不及。

  少年公子只轻轻挥一挥衣袖,老夫人便如一只断线的纸鸢飞了出去,摔在屋子外面的空地上,一声骨骼碎裂的闷响之后,气绝身亡。

  “没有我,你家这位老夫人只是街上的一个老乞婆,如何会过上这种养尊处优的生活。不懂得感恩便罢了,还想要恩将仇报,真是讨厌啊。”少年公子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轻描淡写说道。

  人命在这妖物眼里,大概跟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两样。甄仁德濒临崩溃,恨不得对方立刻杀死自己,可惜对方现在还不想让他死。

  少年公子拎起甄仁德衣服后领,两人飞出甄府大宅,在云州城半空腾云驾雾,很快就来到了玉林楼。

  一人一妖落在楼顶,少年公子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叹道,“多热闹的一家酒楼啊,既然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那么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吧。”

  少年公子说完,衣着华贵的商人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出去,如一只麻袋一样从楼顶猛地摔了下去,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这之后,云州城里渐渐有了流言,有人说玉林楼的掌柜是被妖物害死的。往日常来玉林楼的食客也因坠楼之事太过古怪,怕沾染晦气,便不再光顾玉林楼了。而玉林楼的厨子也因为没了甄仁德提供的烹饪秘方,再也做不出鲜入骨髓的美味菜肴,很快就关门了。

  以做糕点闻名的百味斋因掌柜景仲亡故,再也无人能做出芙蓉糕原本的美味,勉强撑了一段时日也关门大吉。

  陈记酒铺的陈碌在见到百味斋景仲暴毙,和玉林楼的掌柜甄仁德家破人亡两件惨事后,吓破了胆,关了店门连夜出逃,不知去向,连酒仓里价值千金的神仙酒也弃之不顾。

  这么昂贵的神仙酒难道就一直摆在酒仓里?无人守着吗?有人好奇,便去陈记酒铺看稀奇。酒铺空无一人,院子的墙角边堆放着一排的酒缸。打开一个盖子,缸中美酒异香扑鼻,然而却无人敢喝。城中有谣传,说是喝多了神仙酒,人的肝会变得酒香浓郁,容易被喜欢吃人肝的妖物挖走肝脏。

  据说云州城外摘星观的无涯道长曾在知府大人府上出现过,之后知府大人便命人将这些酒抬往云州城外的一处断崖,通通倒进了悬崖深处。

  千金坊的坊主孙禹在一次又一次纵情声色后,终于死在了青楼女子丽娘的肚皮上。流觞阁因牵涉到了人命官司,被官府查封,两道封条交叉着贴在了朱红色大门上。树倒猢狲散,流觞阁的姑娘们纷纷离开此地,自寻生路,没入了俗世的烟火之中。

  昔日赫赫有名的云州城四绝,顷刻之间烟消瓦解。

  坊间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太阳却依旧每日在云州城的上空升起。一对母子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母亲一手挎着菜篮,一手牵着孩子一路走一路教训:“告诉过你多少遍了,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给你的东西。若对方是人牙子,把你毒晕了卖了怎么办?李奶奶家的小孙子就是这么被人牙子拐走的,你还不长点记性!”

  街角处站着一名灰袍男子,看着母子俩渐渐走远的背影,他将手中的糕点丢在地上,转身走入了人群。

  不要轻易接受别人递过来的饵,也许你正是对方的饵也说不定。

继续阅读:第二章 异妖传·美人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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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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