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异妖传·美人皮
飞天灯笼2020-07-31 13:3910,871

  题眼:你想要美貌倾城,夫君宠爱吗?披上这张美人皮,你就可以如愿以偿。

  芳娘离家出走了。

  丈夫的喜新厌旧,小妾的恃宠而骄,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受够了。芳娘在一个姑娘最美好的年纪,娇艳得像一朵花的十八岁,嫁给了当时一穷二白的丈夫。嫁做人妇的芳娘十分勤勉贤惠,和丈夫一起从走街串户收丝开始,起早摸黑,辛苦劳作,终于在数年后,盘下了一间店铺做起了绸缎的生意。

  由于芳娘心灵手巧,又擅经营,店里售卖的绸缎比起京城其他绸缎店,布料更显精美,花色更显新颖。店铺的生意一天天兴隆,赚的钱也越来越多。正当芳娘以为苦尽甘来,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的想象中时,丈夫却往家里领回了一名容貌妖冶的女子。

  那女子桃腮杏眼,粉面含春,站在自己丈夫的身边,斜睨自己的眼神中满是挑衅和轻蔑:“段郎,这就是你往日跟我提起的黄脸婆?肤色不够白,鼻子又不够挺,眼角还向下耷拉,哎呀,这么一看果然是一脸老态,难怪段郎你总在我面前抱怨呢。”

  “你……”芳娘气得几乎仰倒,指着对方的鼻尖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这么嚣张?这个家中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一碗一碟都是我帮着我夫君一起打拼回来的,你一个外面来的狐狸精,有什么底气在我面前放肆?”

  “段郎……她好凶,人家害怕嘛……”女子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直往段郎怀里钻去。

  “好啦,这以后都是一家人,这么凶她干什么?杏杏才十七岁,别吓着她了。你身为当家主母,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吗?” 段郎一脸疼爱地将杏杏搂在怀里,理所当然地指责着自己结发妻子的不是。

  芳娘愣在原地,这叫什么话?因为勾引自己丈夫的狐狸精才十七岁,所以她就要让着她?因为自己是当家主母,所以就要宽宏大量容忍丈夫纳妾?

  难道天底下所有的妻子都要容忍丈夫纳妾才叫大度,才叫贤惠?

  芳娘沉下脸道:“谁跟她是一家人?你要纳妾,我不许。”

  段郎也微沉了脸色:“自古男子三妻四妾,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我念你对这个家劳苦功高,所以才一再对你礼让,你莫要得寸进尺!”

  “段郎,你也知道我对这个家劳苦功高。”伸出一双结满老茧的手递到对方面前,芳娘冷笑,“当年你一穷二白,是谁起早贪黑与你一同收丝?是谁入夜不眠坐在织布机前辛苦劳作,只为了织出质地上乘的丝绸,好让你第二天拿去绸缎铺卖个好价钱?我为此熬坏了双眼,熬粗了双手,熬成了一个黄脸婆,难道只为了今天换你一句‘纳妾’?”

  段郎毫不动容:“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纳妾我是纳定了。杏杏,我们走。”

  杏杏眼珠一转:“段郎,姐姐是一时想不开,我开导开导她,你先回房吧。”

  段郎冷哼一声离开,庭院中剩下两名女子,一个青春美貌,一个成熟端庄,二人互视彼此,目光中皆有厮杀之意。杏杏缓步走到芳娘面前,讥笑道:“姐姐,你真傻,赚钱养家是男人的事,女人只要貌美如花就够了。”

  绕着芳娘走了一圈,杏杏道,“你看看你,只知道辛苦劳作,娇嫩的肌肤没有了,纤细的双手没有了,把自己熬成了黄脸婆,段郎可会领你的情?姐姐,男人永远都只会喜欢年轻貌美的。丈夫变心了,女人还留下来干什么?留下来只会自取其辱。如果我是你,我早就离开了,这样至少还有尊严。”

  芳娘目光如箭,似要在对方身上刺出个窟窿来:“小狐狸,在我面前耍什么心机呢?我走了,岂不正好如了你的意。”

  杏杏见出言激不走芳娘,索性也不装了:“你留下来,只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这以后,段府内三人便在同一个屋檐下过起了妻妾同堂的生活。

  杏杏是铁了心要挤走芳娘,为此她不断变着花样与芳娘起争执,然后在段郎面前哭诉,用一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指控芳娘是如何的强横,自己又是如何的柔弱。

  娇滴滴的美妾依偎在自己怀中寻求庇护,多么惹人怜爱。正因为如此,才越发衬托得家里那个黄脸婆是多么的可恶。

  “这个悍妇,气量狭隘,心肠恶毒,半点都容不下人,真该早点休了她。”

  “段郎,姐姐为这个家付出甚多,十分不易,休妻的话段郎往后不可再提。杏杏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想姐姐一朝被休,成为下堂妇。女子被休,那是很丢人的事呀。”

  “杏杏,你真善良。”

  杏杏微微一笑,幸福地依偎在段郎的怀中。

  然而段府的日子稍微平静了不久,风波又起。在杏杏又一次被芳娘推进池塘差点淹死后,段郎彻底愤怒了,他狠狠甩了芳娘一个响亮的耳光:“悍妇,杏杏这么善良,你为什么就容不下她!”

  芳娘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目光怨毒地看向坐在梨花木椅中装柔弱的杏杏:“明明是这狐狸精自己跳进池塘演了一出苦肉计,目的就是想要栽赃陷害我!”

  “苦肉计?她都差点淹死了。你这悍妇简直不可理喻,谁会用自己的生命来栽赃陷害别人?”

  芳娘想说,眼前这狐狸精就会。可是说了又怎样?是不是栽赃陷害重要吗?男人爱你的时候,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男人不爱你的时候,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

  一场争执,一个耳光,芳娘终于心灰意冷,收拾了包袱离家出走。

  段府朱红色大门前,杏杏假意来挽留,杏眼中满是胜利者的得意:“姐姐,这一局,你输了。哦,忘了告诉你,杏杏从小在江边长大,水性好着呢。”

  “你很得意吗?劝你不要得意太早,你怎么从别人手中抢来的东西,终有一天会有人用同样的手段从你手中夺走。”芳娘的目光如钢刀一般在杏杏娇艳的脸上剐过,“花无百日红,是花,总会有衰败凋谢的一天。”

  芳娘离开了段府,一路胡乱地走,走着走着面前出现了一条湖。湖水碧波荡漾,清澈得能倒映出人影。芳娘在湖边蹲下,望着水中略显老态的脸黯然神伤。

  黯淡发黄的肌肤,耷拉的眼角,不够挺直的鼻梁,微微下撇的嘴唇,脸上的每一处都在无情地揭露着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红颜易老,郎心薄幸。

  想到杏杏那张娇艳青春的脸庞,芳娘心中便觉得一股怒火熊熊烧起。持美行凶,多么卑劣!可她又能如何?自己辛苦经营的家业,往日你侬我侬的夫君,如今通通都输给了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不就是有一张青春漂亮的脸么?真想剥下她那张美人皮,看她没有了那张令人神魂颠倒的美人皮,还怎么勾引别人的相公。

  芳娘望着湖中容色憔悴的妇人,一瞬间心中百味杂陈,万般滋味。悲伤、愤怒、痛恨、嫉妒……种种情绪最后汇聚成一种强烈的不甘——

  如果她有一张美绝人寰的脸,她还会输得一败涂地吗?

  她一定会从那狐狸精手里把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件件夺回来!

  芳娘凝视着湖中的倒影,一人穿着淡紫衣裙,容色憔悴,正是自己。可旁边一个穿着红衣的美貌女子又是谁呢?

  芳娘站起身慌忙往身后望去,红衣女子正立在她身后,见状朝她微微一笑:“你想要一张美绝人寰的脸,是吗?”

  这个自称是姽婳的美貌女子说自己是画眉坊的主人,画眉坊有着令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移容秘术,这种秘术可以令无盐丑女变成绝代佳人,可以令耄耋老妪变回青春少女。

  “我可以为你改头换面,让你拥有一张令天下女子都嫉妒的脸。只不过美丽是有代价的,你愿意付出代价吗?”

  “只要可以斗赢那个狐狸精,付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

  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女人真是令人喜欢啊。姽婳笑了,将一张桃花色的纸笺递给她:“这是画眉笺,你在这张笺上写下你的名字,就算是与画眉坊签下了契约。你拿着画眉笺随时可以到城西桃花巷的画眉坊找我,我在那里恭迎大驾。”

  姽婳说完之后,便身姿摇曳地离去。她相信不需要等多久,这个女人就会自动找上门来,成为她手下一件完美的作品。果然,三天后芳娘就出现在了画眉坊的门前,容色憔悴的她拿着画眉笺见到了那个美貌无比的姽婳。

  喝下了姽婳调配的汤药,她躺在贵妃榻上,看着姽婳手中手掌大小的一枚玉刀,担忧地问:“真的要在我脸上动刀吗?会很疼吗?”

  姽婳的声音十分温柔,带着蛊惑人心的煽动力:“会有一点点疼,可是女为悦己者容,为了挽回变心的丈夫,夺回失去的一切,忍受一点点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姽婳的话说中了芳娘的要害,后者心一横,眼一闭,在汤药的作用下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见状,姽婳手中的玉刀落下,一刀又一刀,如同一个苛刻的琢玉师开始雕琢一件完美的玉石……

  一个月后,芳娘回到了段府。

  站在段府朱红色的大门前,她轻柔一笑,如同一朵开得正好的芍药花,鲜艳明盛:“这么惊讶地看着我干什么?我只不过回了一趟娘家而已。”

  面前的女子眼波灵动,修眉入鬓,鼻梁高挺,肌肤白嫩,嘴唇红润,嘴角微微上翘,再无先前的憔悴老态,整个人仿佛被高明的画师重新画了一遍,人还是原来的人,可是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变美了,也变年轻了。

  段郎目不转睛地望着好颜色的芳娘,眼中的惊艳藏也藏不住:“芳娘,你回了一趟娘家,怎的变化这么大?”

  芳娘避而不答:“段郎,你我分别一个月之久,你一点儿都不想我吗?”

  “想,怎么不想。”

  “想什么,有什么好想的!跑出去一个月音讯全无,谁知道你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杏杏见了段郎一副神魂颠倒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忍下一口恶气挽着段郎的胳膊柔声道,“段郎,这天底下哪有为人妻子的离家出走一个月音讯全无的道理?这般妇德败坏的女子理她做什么?妾身屋里炖了一盅银耳莲子羹,段郎就随妾身进屋喝了吧。”

  段郎的一双眼睛至始至终没有离开芳娘,他轻轻挣脱了杏杏,走向芳娘:“芳娘,路上辛苦了吧?你这一走就是一个月之久,令我甚是挂念呢。如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芳娘由着段郎扶着回了房,与杏杏擦肩而过的时候,两女眼风相撞,空气中又是一番厮杀之意。

  当晚,段郎就歇在了芳娘的房中。红绡帐暖,一夜缱绻。

  杏杏失宠了,自芳娘回来后,仗着自己容貌的优势,重新夺回了当家主母的地位。男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谁长得美就爱谁。杏杏很是苦恼,一边在心中唾弃着男人的贱性,一边寻思着故技重施赶走芳娘。

  这一晚,杏杏在自己房中摔碎了碗碟,捧着肚子叫唤起来。闻声赶来的段郎将跌在地上的她抱到榻上,急问出了何事。杏杏双目含泪委屈道:“妾身见姐姐每日必喝一碗雪蛤汤,想着姐姐这段时间皮肤光滑细腻,容貌美丽年轻,大约就是喝了这雪蛤汤的缘故。妾身也想有姐姐这样的好颜色,便在今日冒昧向姐姐讨了一碗,谁知喝了之后便腹痛难忍……”

  杏杏葱白的手指紧紧抓着段郎的衣袖,哭泣道,“段郎,妾身蒲柳之姿,即便是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妾身腹中的孩儿……唉,我可怜的孩儿……”恰到好处地收了声。

  段郎大惊:“杏杏,你什么时候有了身孕?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呢?”

  杏杏柔顺地依偎在段郎怀中,梨花带雨道:“妾身也是前几日才得知的,小孩子都是很小气的,妾身怕未满三个月说出来,孩儿会生气。”

  事关子嗣,段郎不得不重视,视线移到地上碎了一地的碗碟上,他蹙眉吩咐一旁的婢女:“去请夫人来。”

  “段郎,济人堂的冯大夫医术高明,你去把他请来好不好?”

  “好好好,你看我这记性。”段郎应下,连忙又吩咐一名小厮去请冯大夫。

  小厮刚走,便听到一声柔美婉转如夜莺的声音——

  “哟,这是怎么了?” 芳娘人未到声先到,一路裙带当风摇曳而来,倚靠在门扉上讶异地望着屋里的一幕。

  “芳娘,杏杏她……”看着对方灼灼如芍药的一张脸,段郎的怒气忽然就发作不得,期期艾艾道,“杏杏喝了一碗你送来的雪蛤汤,如今腹痛难忍,若是伤了她腹中孩儿可如何是好?”

  芳娘一双美目扫过哀哀哭泣的女子,目光如冰,忽地一笑:“段郎莫怕,巧得很,今晚我喝过雪蛤汤也觉得有些不舒服,便请了本草堂的陈大夫过来瞧瞧。”

  芳娘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睛看着段郎,红唇开合:“段郎,你猜是怎么回事?”未等对方回答,后者便接着说道,“不过就是雪蛤没清洗干净的缘故。我问了厨房的管事,原来的厨娘有事回乡去了,今天换了个新厨娘,许是她清洗雪蛤没经验。”

  杏杏哭泣道:“妾身怀了段郎的孩子,姐姐多年未出有所嫉妒,妹妹都是理解的,可姐姐为何要害我呢?这是段郎的孩子呀。姐姐一句话全部推给厨娘,这对妹妹公平吗?”

  芳娘的笑容如一把淬毒的匕首:“妹妹为何要诬陷我?不是都说了是雪蛤没清洗干净的缘故吗?你若实在不放心,陈大夫还没走呢,不如就请他过来替你瞧瞧。”

  芳娘立刻遣人去喊陈大夫。

  杏杏脸色一白,抓着段郎的衣袖道:“段郎,妾身想让济人堂的冯大夫替妾身诊视,冯大夫可是有名的妇科圣手。至于本草堂的陈大夫,妾身听都没听说过啊。”

  芳娘道:“妹妹这话错了,看病服药讲究的是速度,陈大夫就在咱们府上,你不让他看,却要舍近求远找冯大夫,这是何缘故?”

  一句话堵得杏杏哑口无言,生怕段郎生疑,杏杏不敢再坚持,结果就是陈大夫诊脉后,段郎立刻知道了杏杏没有身孕的事实。

  陈大夫走后,看着段郎阴沉的脸色,杏杏连忙下榻跪在地上为自己辩解,说由于自己太想为段郎生儿育女,这才误将恶心呕吐当成了害喜。

  听着对方拙劣的谎言,段郎不发一言,目光却越发冰冷。

  不多一会儿,小厮领着济人堂的一名大夫匆匆赶来,芳娘站在门前,衣饰华贵,容色灼灼,一派当家主母的气势,眼中分明是看穿一切的精明,一语双关道:“冯大夫,你来晚了。”

  冯大夫察言观色十分在行,一见屋内跪在地上的女子便明白事情已穿帮,不再多言,只道:“的确是冯某来晚了。”拱了拱手告辞离开。

  段郎阴沉着脸看了杏杏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芳娘缓步走到杏杏面前,俯身看她:“栽在你手上一次,是我没有戒心。但栽在你手上两次,那就是我蠢。你以为我还会给你这样的机会吗?”

  杏杏坐在地上,目光怨毒地看着芳娘窈窕离去的背影,手指紧紧掐入掌心。

  芳娘从没有如此畅快过,坐在梳妆镜前描眉点绛,一番打扮后,她得意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原来自己也可以过得这般养尊处优,每天把自己装扮完美就可以轻易拥有眼前的一切,为什么自己从前却要那么辛苦收丝,辛苦操劳呢?只要有一张美貌非凡的脸,仿佛任何事都变得如此轻易又顺心。

  白玉一样的手轻轻抚过脸颊,想到自己曾因为杏杏的诬陷,被段郎扇的一个耳光,芳娘目光一寒。杏杏给她的羞辱和痛苦,是时候连本带利还给对方了。

  一个炎热的夏日,芳娘先是抱怨天气闷热,又提议去丽河游湖,好借着湖上清风消除暑意。段郎欣然同意,芳娘大度邀请杏杏一同前往。

  杏杏原本想推脱,却遭段郎训斥:“上次雪蛤汤一事原本是你错怪了芳娘,可她并没有与你计较。芳娘如此大度,不计前嫌,你怎的这般小肚鸡肠?人家好意邀请,你当应允才是。”

  杏杏无奈,只好随着两人去了。一路乘坐画舫沿湖观看两岸美景,三人倒也时不时说笑几句。

  “段郎,你看那是什么?好漂亮的一条锦鲤……哎呀,它游到那边去了。”芳娘指着河中游动的一条金色锦鲤兴奋不已,拉着段郎就往画舫的另一头走去。

  大惊小怪,不就是想吸引段郎的注意吗?杏杏暗中翻个白眼,站在甲板上继续欣赏着水天一色的风光。忽然身后被人狠狠一推,杏杏尖叫一声便“噗通”掉入了河中。

  “段郎,救我……”杏杏在水中浮浮沉沉,挥舞着手臂向段郎呼救。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掉到水里了?”闻讯赶来的段郎打算跳河相救,被芳娘一把拉住——

  “段郎莫急,上次妹妹掉入池塘时,妹妹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说——杏杏从小在江边长大,水性好着呢。”

  芳娘望着河中浮浮沉沉却始终沉不下去的杏杏,目光不带一丝温度:“段郎难道不想见识一下妹妹的水性到底有多好?”

  段郎蹙眉道:“人命关天啊,芳娘。这时候就不要再使性子了,赶紧把人救上来。”

  芳娘仰天一笑:“我当初蒙冤受屈,被逼得离家出走,差点成为下堂妇,这天大的委屈我都生生咽下。试问我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种不公平的命运?既然老天不给我公道,我如今自己给自己讨个公道,有何不可?”

  “你……”

  芳娘望向河中,一双美目迸发出决绝:“放心,她死不了。若她死了,我以命相偿!”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段郎无法,只得站在甲板上无措地望着河中。

  在河水中“挣扎”的杏杏此刻恨死了芳娘。她当然不会真的溺水而亡,又不想在段郎面前揭穿自己,只好潜入水中想要游至远处,等脱离段郎的视线范围之后再游上岸,然后借口有人救了自己。

  可惜芳娘没给她这个机会。水中提前潜着四名黑衣人,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将她去路全部堵死。杏杏潜在水中时间已久,再也支撑不住,只好白着脸在段郎阴沉的目光下游了上去。

  一切真相大白。

  杏杏被赶出段府的那天,段郎握着芳娘柔嫩白皙的一双手,一脸歉意:“芳娘,当日是我错怪你了。我竟不知领回来的是这样一个表面善良内心恶毒的女子,竟然几次三番诬陷你。芳娘放心,从今往后你不会再受任何委屈。”

  芳娘依旧是一副贤惠大度的模样:“段郎不必内疚,你能同意我把人赶出府,就是对我最大的补偿了。”

  芳娘成了段府唯一的女主人,可惜再美的容貌也有看腻的一天。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日子过了没多久,本性难移的段郎又往家里领回一名美貌的女子絮儿。

  “啪”的一声,菱花镜被狠狠摔在地上。芳娘气炸了肺,为何赶走一个又来一个?难道女人的一生就是在妻妾争斗中度过吗?为什么她不可以拥有一桩美满的婚事,和自己的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芳娘觉得,一定是自己还不够美,不然段郎为何这么轻易移情别恋?如同入魔一般的芳娘再次想到了画眉坊,只有那个神秘的画眉坊主人姽婳,才可以助她达成心愿。

  “你想变得再美一点?”画眉坊中,姽婳的笑容有些捉摸不透。

  “你的样子……”芳娘惊讶地望着面前美貌却陌生的女子。

  “我替自己换了一张脸,美吗?”姽婳抚了抚自己的脸,眼波流动,顾盼生姿。

  芳娘先是一惊,然后便释然了。姽婳会移容秘术,替自己换一张脸大概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这么一想,芳娘便点点头由衷赞美:“这张脸,天上嫦娥也不过如此了。”

  姽婳笑颜如花,又问了一遍:“你想变得再美一点?”

  “当然,我恨不得变成天底下最美的女人,这样段郎就不会变心了。”芳娘坚定地答。

  “之前来找我的一个姑娘也这么说过。”姽婳柔柔一笑,“后来,我帮她实现了心愿。”

  芳娘露出羡慕的神色:“那个姑娘之后的人生一定很美满吧?”

  “她以布衣平民的身份嫁入东宫,成了太子最爱的女人。”

  “果然美貌的女子总是那么好命。”芳娘露出向往的神色。

  喝下一碗汤药,芳娘再次躺在了美人榻上……

  数日后,芳娘回到段府,段郎看着面若桃花五官精致的女子,几乎说不出话来。仗着出色的容貌和比十六岁少女还要年轻光滑的身体,芳娘再次笼络住了段郎的心,絮儿被毫无悬念地送走了。这之后但凡有女子入府,芳娘皆会去画眉坊见一次姽婳,借助对方的移容秘术使自己的容貌变得越来越美,完美得无可挑剔。

  直到有一天,芳娘在府中听见下人窃窃私语的议论——

  “夫人已年过二十五,为何颜色不见衰败,反而像一朵花越开越艳?简直胜过豆蔻年华的少女。”

  “就是,这不是很奇怪吗?你们谁见过常开不败的花吗?”

  “这世上怎么会有颜色永不衰败的美人,又怎么会有永不凋谢的花?”

  “说到美人,我倒想起一位。听说东宫太子妃原本是个平民女子,因为太过美貌,被太子看上,嫁入东宫成了太子妃。可是一年之后,这位太子妃就香消玉殒了。”

  “若说病故谁会信?三千宠爱在一身,定然遭人嫉妒。我看八成是被东宫其他的妃嫔给害了。”

  “谁知道呢,皇室的事我们平民如何知晓?不过太子失去了太子妃,太过悲痛,请出昆仑无极宫的弟子倒是真的。”

  “昆仑是修仙之地,昆仑弟子不是捉妖的吗?”

  “问题就在这儿,总之太子妃这件事奇怪得很,竟然跟妖物扯上了关系。

  “那我们夫人……”

  “嘘,小声点,还想不想在这里干啦?”

  一年之后,香消玉殒。芳娘心中不知为何忽然恐惧无比,从她见到姽婳的那天起到如今已快满一年,而姽婳亲口提过,她曾经帮一个平民女子移容变美,令她仰仗绝世的美貌一朝跃上枝头,成了人人羡慕的东宫太子妃。

  芳娘跌跌撞撞跑回屋里,在菱花镜前审视自己的容貌。这一年以来,她只顾着和段郎领回来的女子争斗,竟然忘了过问外面的事。连府里的仆人都听闻太子妃之死的蹊跷,她却还对自己的美貌沾沾自喜。

  那个姽婳究竟是什么人?普通人哪里会有那样神奇的本领令一个人移容换面,变成绝世美女?倘若这个人真有这样的本领,那么此人还是凡人吗?对方分文不取替每个为容貌苦恼的女子改变容貌,目的是什么?昆仑无极宫的弟子是捉妖的,妖在哪里?妖是何人?

  姽婳不是分文不取,她曾说过美丽是有代价的。姽婳问她可愿意付出代价,芳娘记得自己当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想也不想就说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那死去的太子妃的回答也跟自己一样吗?芳娘越想越恐惧。

  派去京城打探消息的人用银子贿赂了宫里的人,飞鸽传书回来一个令人惊怖的消息——太子妃当日在自己的寝宫蹊跷暴毙,一张绝世美貌的脸皮不翼而飞,只剩一个血淋淋的脑袋。

  因为此事太过蹊跷惊骇,恐引起朝野哗然,宫里封锁了消息,但还是有宫人暗中议论,屡禁不止。

  是谁取走了太子妃的脸皮,这个答案在芳娘心中呼之欲出。她每次见到姽婳,对方都是不同的脸,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那些脸都美得天下罕见。芳娘立刻收拾包袱卷了细软连夜离开了段府。

  夜色浓黑,马车一路飞驰在街道上,眼见着离城门越来越近,马车忽然剧烈颠簸了一下,停在了原地,车外动静全无。

  芳娘一颗心砰砰直跳,她试着叫唤了一声马车外的车夫,对方却无回应。芳娘一把推开车门,便望见一袭红衣的美貌女子立在城门前,夜风吹得她发丝飞扬,一袭红衣绽放在夜色中,宛如凤凰浴火。

  “芳娘深夜出城,所为何事?”

  马车外车夫早已不知去向,芳娘努力稳住心神:“是姽婳姑娘啊,我有急事需出城一次,姽婳姑娘怎么这么巧也在这里?”

  姽婳一双美目看着芳娘默不作声,直到对方脸上强装镇定的神色分崩离析,这才柔柔一笑:“再有半个月就满一年了,近一年的时间,我一点一点地助你改变容貌,把你变美,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容貌几乎到了完美到不可挑剔的程度?”

  芳娘神色惊惧地看着她,对方又道,“芳娘,你当初答应过我什么?我助你变美,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是也不是?”

  芳娘白着脸道:“难道你要剥我的皮,我也给你吗?”

  “你都知道了?”姽婳仰天一笑,妖相毕现,“上次我问你,我的这张脸美吗?你说天上嫦娥也不过如此。你猜猜,这张脸皮是谁的?”不等芳娘回答,姽婳便接着道,“这张脸可是太子妃的呢。”

  芳娘彻底崩溃,几乎瘫在马车上。

  姽婳向马车缓缓踱了几步:“事到如今,不妨告诉你,我费心替你们改变容貌,让你们变成绝世美人,可不是为了助人为乐。毕竟用妖术幻化成的容貌要长时间保持,实在太耗费妖力。我又那么爱美,当然是直接剥了你们的皮省事啊……”

  芳娘睁大了双目看着姽婳越走越近——

  “芳娘。我让你变美,让你得到了夫君的宠爱,难道你不需要为你得到的这些东西付出一点代价吗?”

  “天下女子再爱美,谁又会为了一张皮相付出性命为代价?”芳娘又惊又怒,“你利用世人爱美之心,蛊惑人心害人性命,你这妖物就不怕遭天谴?”

  “怕什么天谴?凡人自愿与妖物订下契约,你情我愿,天都管不着。”姽婳一步一步向芳娘踱过来,纤纤五指在半空中化作利爪,猛地朝芳娘的脸上抓来,“这张脸皮已经足够完美,这时候剥了也好。”

  横竖不过是个死,还怕什么呢?芳娘把心一横,在对方的利爪堪堪伸来的瞬间,亲手抓破了自己的脸,反正也活不成了,不是要取走自己的脸皮么,尽管来取好了。

  看着眼前这张如花似玉堪比芙蓉的雪白面孔上,污血遍布,形如鬼魅,姽婳愣住了,随即恼火非常,仰面发出一声嘶吼,如不知名的兽,在月光下化出原形——眼如铜铃,阔口长舌,鳞片覆身,四爪着地,形似蜥蜴,丑陋无比。

  世有异妖,名为姽婳,此妖对容貌有着近乎变态的偏执,因无法忍受自己丑陋的原形,所以喜欢剥下美人皮戴在自己脸上。嫌凡人女子的容貌不够完美,常唆使对方让自己为她们动刀改变容貌,直到女子的容貌变得极美,完美到不可挑剔,姽婳便会取走对方的美人皮。

  而此时,芳娘却将姽婳精心雕琢了一年的美人皮直接抓破了,对方匍匐在地上,一双兽目凶狠地盯着芳娘,口吐人言,声音嘶哑难辨,再无女子的柔婉:“你敢毁了我的美人皮,今日我腹中便是你葬身之地!”

  芳娘见到姽婳的原形,惊骇无比,顾不得脸上的剧痛,手忙脚乱爬下马车想夺路而逃,妖物见状,四爪抓地,身后巨尾一甩,狠狠抽向芳娘。

  啪的一声闷响,芳娘被妖物的尾巴抽中,身子如同断线的纸鸢飞了出去,落地的瞬间,见妖物阔口一张,吐出一条腥臭的长舌,灵活如巨蟒,朝她席卷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半空中忽有一人御风而来,手中仙剑脱手而出,一剑将妖物的长舌斩断,污血飞溅中,妖物一声尖啸,剧痛难当,四爪摆动,扭动丑陋的身躯惊慌失措地逃了。

  芳娘最后一次来到画眉坊,在案上一堆桃花色的画眉笺中寻找了一番,取走了写有自己名字的画眉笺。离开画眉坊的时候,一阵风吹过院中,纱幔飞舞,案上的画眉笺飞舞着落到地上,那上面写着一个个女子的闺名,太子妃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当然,这些女子都没有芳娘幸运……

  那日她原本要被凶悍的妖物吞入腹中,却有仙门弟子及时出现,那弟子诛杀妖物后,去而复返,看了看她一张血迹斑斑的脸,说自己可以医好她的脸,问她是否愿意医治。

  芳娘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容貌再美,若一生只是为了取悦别人而活,那也不过是一个披着美人皮的傀儡罢了。”那弟子见芳娘不愿医脸,也不勉强,只点头说了一句,飘然远去。

  芳娘顶着一张丑陋破相的脸回了段府,府中下人见了她如见鬼魅,个个惊吓不已。她的夫君见了她,起初还虚情假意做出一副关心的样子,待听她说往后她的脸再也医治不好时,昔日与她甜言蜜语恩爱缠绵的夫君瞬间变了脸色,目光中的厌恶恐惧藏也藏不住。

  芳娘心中冷笑,想到这一年以来自己为了夺回夫君的宠爱所做的荒唐事,想到段郎不停领进府的莺莺燕燕,想到自己将一个三心二意薄情寡义的男人当成此生的良人,而对方一直以来不过是贪图自己的美貌,对自己何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心爱护?

  芳娘幡然醒悟,一封休书,和离而去。

  出门的时候,段郎在身后犹犹豫豫追问:“芳娘,你要去哪儿?你是当家主母,府中事物繁多,还有咱们的绸缎铺生意,一向都是你在打理,如今你要撂摊子不管了吗?”

  “段郎,你我已和离,从今往后天各一方,互不相干。我去哪儿,你不必过问。府中事物繁多,你的那些莺莺燕燕若有本事,大可让她们接手管理。我有手有脚,能写会算,对外能经商看铺,对内会料理家务,天下之大,你说我哪里去不得?你挽留我,不是因为你不舍,而是因为我除了这张脸,对你还有其他的用处。段郎,你扪心自问,如果我对你没有任何用处了,你是会将我细心呵护,还是会将我扫地出门?”

  “……”段郎惶然不能答。

  芳娘仰天大笑三声,出门后头也不回决绝离去。

继续阅读:第三章 异妖传·双生藤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人面螺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