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眼:你想要一株双生藤吗?它可以助你窃取他人功名,让你出仕入相呢。
苏焕和李锦同是琼霜书院的书生,这一年两人一同进京赶考,李锦金榜题名,苏焕名落孙山。放榜那日,贡院门前挤满了前来看榜的书生,人群熙熙攘攘,聒噪不停,有人抱怨,有人庆幸,还有人破口大骂考官有眼无珠,不懂得欣赏自己的文采。一时间黄榜前有人欢天喜地手舞足蹈,有人捶胸顿足失魂落魄,好不热闹。
李锦被几个相熟的书生簇拥着,大家七嘴八舌向他祝贺。一人道:“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可喜可贺啊。李兄今后入仕为官,可别忘了我们这些昔日的好友啊。”另一人道:“李兄这回位列三甲,高中探花,殿试时便可以见到当今天子的龙颜,这是何其荣幸之事,我等只有羡慕的份啊。”
众人忙着和未来的探花郎攀附关系,却把苏焕挤到了一旁。看着李锦神采飞扬的样子,苏焕心头愈发郁闷,索性转身离去,眼不见心不烦。
胡乱在街上走着,苏焕不忘四处打量周围的景致。京城的街道比家乡的整洁广阔,京城的商铺比家乡的鳞次栉比,京城的百姓比家乡的富足有礼,连京城的女子都要比家乡的长得美丽动人……
京城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繁华。可是很快,自己却要离开这个繁华富庶之地了。为什么同样是琼霜书院的学生,由同一位夫子所授,李锦高中,自己却落榜了呢?论学识,论勤奋,论悟性,自己可一点都不比李锦差啊,偏偏就是差了那么点运气。今日一张黄榜,往后便是两种不一样的人生。真是不甘心啊……
苏焕只顾想着心事,连几时撞了人都不知道,直到女子“哎哟”一声摔倒在地上,苏焕才回过神来。
那是一名穿着绿罗裙的年轻女子,容颜秀丽,肤色白净,此刻坐在地上抱着一盆紫色的花,瞪着苏焕的样子宛如一株生机勃勃的绿萝,甚是鲜活惹眼。
苏焕扶她起来,连声致歉:“对不住,在下一时没看清路,撞到了姑娘,你哪里伤着了吗?”
女子嘻嘻一笑,露出两颗白糯的虎牙:“这位读书人,你见过世上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吗?”
苏焕不明所以,摇头道:“在下未曾留意过。”
女子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眨啊眨,脆生生道:“我叫绿萝,你可以唤我‘阿萝’。”
苏焕觉得对方莫名其妙,实在没心情搭理她,见她无恙,便打算绕过她往前走。谁知才迈开两步,袖子便被对方拉住了。苏焕是读过圣贤书的人,“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的教条早已深深刻进脑海之中,低头看了一眼扯住自己衣袖的一双白嫩小手,苏焕再也无法镇定,他抖了抖袖子压低了声音道:“姑娘,快放手。白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想干什么?”
阿萝无辜道:“我不想干什么啊,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世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
苏焕“哦”了一声,然后慢慢抽回自己的袖子:“说完了吗?说完了麻烦让一让,在下还要赶路。”
刚走两步,对方又不依不饶拦住了自己的去路,满怀期待地问:“你知道我手中的这盆花是什么花吗?”
苏焕抬眼看了一下绿衣姑娘,心说,你脑子有坑呢?大街上缠着一个陌生人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可看了看对方清丽的一张脸,忍了忍终究没骂出来。
“你肯定猜不到,这盆花叫如愿花,它的花香可以令人产生幻觉,人心中幻想期待的,梦寐以求的,念念不忘的,都可以在幻境中如愿以偿,美梦成真。不信你闻闻?”
一盆紫色的花而已,哪有这么神奇?未加多想,苏焕便凑近花朵,细嗅了一口。一缕幽香沁入肺腑,似有似无,似浓似淡,香气袭人,瞬间牵动起全身每一根神经。苏焕的脑海中忽然生出一幕幕幻象,眼前的绿衣女子不见了,周围嘈杂的人群不见了,而他忽然置身在了金碧辉煌的金銮殿上,手持牙笏身穿朱紫色官袍,俨然成了朝廷大臣;一眨眼,场景变幻,他在雕梁画栋的府中迎娶一位品貌俱佳的京城贵女,婚后得三品大员的岳丈提携,他仕途顺畅,步步高升,很快就成了炙手可热的朝廷新贵;场景再次变幻,这一次他携带了妻儿衣锦还乡,春风得意,家乡的一众乡邻人人羡慕不已。
“李锦,你出息了,都在京城当大官了。我早说这小子有出息,如今大家看看,是不是?”村子里一位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老叟笑眯眯地说道。
老叟的话听在耳中,苏焕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踉跄两步,从幻象中回过神来。眼前依旧是熙熙攘攘的街道,绿衣女子抱着花站在自己面前。
“看到自己的心愿了吗?”阿萝抱着花循循善诱,“这世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也没有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人,即便是孪生兄弟,他们的容貌也并非完全一样。可是,这世上就是有人羡慕他人,恨不得变成对方的样子,取代对方,拥有对方光鲜亮丽的人生。”
难道自己真的嫉妒李锦,想要取而代之?幻境中的场景的确是自己多年渴慕的人生,可为什么对方会用一盆奇怪的花窥探出自己的内心呢?
苏焕惊疑地问道:“你究竟是谁?”
后者用极轻柔的声音应道:“我叫阿萝,是如意苑的主人。如意苑贩卖各种奇花异草,譬如双生藤、忘忧草、如愿花、连理枝、相思豆、回魂果……这些花草各有神奇之处,可助世人达成心愿,使人们得偿所愿,称心如意。”顿了顿,阿萝道,“我想,你需要一株双生藤。”
双生藤是什么?一株植物就能让自己达成心愿?苏焕的目光流露出一丝迷茫,一丝动摇。在街上耽搁了这么久,是时候该回客栈收拾行李离开京城了,毕竟京城米贵,居之不易,盘缠也用得差不多了。苏焕浑浑噩噩绕过阿萝,向着自己暂住的客栈方向走去。
“试了这么多个,终于让我寻到一个生了心魔的。双生,你又有新的宿主了。”名唤阿萝的女子当街而立,眼神妖娆,风姿绰约,哪里还有一丝方才天真无害的模样。
苏焕走到客栈门口,忽然斜刺里一个身着青色对襟小袄的姑娘捂着脸低头朝自己冲过来,两人撞在了一起。苏焕被撞得退了两步,有些着恼:“京城的姑娘是怎么了?一个个走路都不看人的么?”
那姑娘撞了人之后,也没看苏焕,忽然蹲下身子抽泣起来,细薄的肩一抖一抖,引得路人侧目。苏焕尴尬道:“姑娘,别哭了成吗?在下好像没说什么重话吧?你这样哭,别人会以为是我在欺负你。”
那姑娘哭得更大声了。
苏焕觉得头疼,他蹲下身子用真诚的目光看着对方:“你想怎样?说出来大家可以商量嘛。”
后者抽泣一声,抹了抹脸上的泪,抬眼看向苏焕:“婢子不是故意撞你的,婢子是因为挨了小姐的打,心中委屈便跑了出来,走得急了不小心撞到了公子。”
苏焕讶异地看着丫鬟高高肿起的脸颊,听她说道:“婢子是礼部尚书容大人府上的丫鬟珠儿,我家小姐脾气不好,府中下人没少受她责骂。婢子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少不得首当其冲,打骂呵斥更是家常便饭。自服侍小姐以来,婢子脸上已不知挨了多少记巴掌。”
苏焕将珠儿扶起,叹息道:“生而为奴,已是不幸。若遇上高傲刻薄的主家,日子更是难过。我朝实行五籍之制,世家大族生来便是贵籍,布衣平民生来是良籍,商人是商籍,奴隶是奴籍,还有最末一等是贱籍。五籍之间等级分明,普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逾越等级。你生来是奴籍,除非主家开恩,去官府撤了你的奴籍,你便能恢复自由之身,成为平民。可是天底下哪里会有这样大方的主家?既然事情难以有转圜的余地,你倒不如小心服侍你家小姐,往后自个儿机灵点,多揣摩揣摩你家小姐的喜好,尽量少惹她生气,这样日子也好过一些。”
珠儿愤然甩开苏焕的手,一双泪光闪闪的眼睛瞪着对方:“公子一介读书人,没想到却是这般毫无志气。有人生来富贵,有人出身寒微,一个人的出生是自己无法选择的。可是,出身寒微的人就一定要服从自己的命运吗?他与生来富贵之人相比,究竟差在了哪里?”
苏焕怔在了原地,不知如何应答。
珠儿继续道:“我家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每天一大帮人服侍她,除了描眉点绛,穿衣打扮,等着嫁一个好夫婿,她还会什么?连缝补一件衣服都不会。倘若小姐与婢子一同外出谋生,只怕什么都不会的小姐顷刻间便要饿死。”
“这……”千金小姐好像并不需要外出谋生吧?
珠儿抹干眼泪,目光中有不甘,有忿恨,有怨怼:“婢子与小姐,不过差了一个出身。倘若婢子取代了她千金小姐的身份,婢子也一样能过上尊贵的生活。小姐倘若失去了贵族身份的庇护,又算哪门子的千金小姐?只会什么都不是。”
牢骚归牢骚,将对方取而代之也不过是说说而已。牢骚发完了,珠儿呼出一口气,跑向街心,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中。
苏焕回到客栈的房间内,李锦还未回来,不想也知道,这时候他必然被一些有心攀附的人缠着联络感情呢。两人是同窗好友,为节省银子便同住一间房,来时两人一起,回去时却是自己一个人。
想到方才那个忿恨的丫鬟,原来这世上的每个人都会有心有不甘的那一刻。苏焕想了想,起身离开了客栈。
绿意盎然的如意苑内,一袭绿色裙裾的阿萝笑吟吟道:“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
苏焕看了一眼如意苑内摆放的花花草草,忐忑问道:“你之前说,我需要一株双生藤,这里哪一株是双生藤呢?”
阿萝微微一笑:“我的客人,请容我为你介绍这里的奇花异草。”
如意苑的布局十分奇怪,四面白墙堆砌,每一面墙上都有一扇雕花木窗,此刻正向外打开着,屋顶却是一整块巨大的圆形水晶罩子,整间屋子格外敞亮,日光从四面八方照入,映得屋内花架上摆放的花草鲜活斑驳,生机盎然。
阿萝指着花架上的一盆朱红色小果道:“这是相思豆。有诗云: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世上痴情之人,取一颗相思豆研磨成粉,混在酒中给心仪之人喝下,便能令对方从此对你情根深种,矢志不渝。”
一个巨大的白瓷缸里种着两棵紧紧交缠在一起的树,树冠葱茏碧绿,树干紧密合抱,宛如一对缠绵恩爱的恋人。阿萝柔声道:“这是连理枝。‘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取下双方的一缕头发,编成同心结,埋入连理枝下,从此便能‘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还有忘忧草……”阿萝指着一株绿意盎然的草,草叶层层叠叠,每一片的形状都宛似一只鹅掌,互相交叠在一起。
“若有人整日忧心忡忡,愁眉不展,可将忘忧草折下一枚佩戴在身上,便可解他忧思,令他忘记烦恼,无忧无虑,重拾笑颜。”
世上真有如此神奇的花草?听着阿萝一一介绍着,苏焕的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阿萝微微一笑,终于将手指指向了一盆蜿蜒缠绕在花架上的绿色藤蔓:“这是双生藤。有人羡慕他人生在锦绣之堆,仆役成群,金玉满堂,钟鸣鼎食,恨不得取而代之;有人嫉妒他人金榜题名,春风得意,仕途通顺,步步高升,恨不得以身相替。”
苏焕眸光微动。
阿萝继续道:“这世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也没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想要变成对方的样子,取代对方那是痴人说梦。天下最高明的易容术也不可能把人彻头彻尾变成另一个人,总会有破绽,可是双生藤却可以毫无破绽地把人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
苏焕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如何变?”
“取一根双生藤,将对方的血滴一滴在藤条上,然后割破自己的掌心,把双生藤从掌心种入自己的身体。”
苏焕面色犹豫。
阿萝折下一根藤条,递给他:“放心,双生藤不会要你的性命,只是需要你以一身精血奉养罢了。你想要得到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难道连一点代价都不愿付吗?这世上可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苏焕犹豫之色顿去,目光坚定,从阿萝手中接过了双生藤。
这一晚,李锦很晚才回客栈,见苏焕在榻上早已入睡,便轻手轻脚洗漱一番,倒在了另一张榻上。两张榻一东一西,一张紧贴东墙摆放,一张紧贴西墙摆放,是客栈为了招揽生意特别推出的房间,价钱实惠,很适合他们这些进京赶考的读书人。
房间内月华如霜,桌上的香炉内点着一支安神香,李锦在榻上支起身往苏焕那边打量。很明显,苏焕考场失意,恐怕担心自己难以入眠,这才点了一支安神香,早早入睡。
这一次两人一同来京城,回去的却是苏焕一人,李锦觉得面对醒着的苏焕,不知如何安慰。如今对方睡了,反倒省去了尴尬。房间内安神香的香味淡淡沁入鼻息,李锦觉得有些乏累,心想这安神香的效用怎的这般立竿见影?睡意袭来,躺在榻上慢慢进入了梦乡。
苏焕睁开眼来,试着唤了一声李锦,对方毫无察觉。苏焕起身下榻,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匕首,走到李锦身前,目光复杂地看着对方。内心一个声音道:“十年同窗好友,为了一己之私,今日便要夺走对方的人生,良心何安?”
另一个声音道:“机会稍纵即逝,待他走马上任,官服在身,出行时身边随从必然一大堆,那时候再下手就迟了。”
苏焕心中反复煎熬,终于目光一凝,在对方的手指上飞快划了一道小口,取出藏在怀中的双生藤,将李锦手指对着藤枝,滴了一滴血在上面。
双生藤碧绿的藤枝上滴上了人血,忽然变得发烫,犹如活物般在苏焕掌中扭动。苏焕压下心中的惊骇,咬牙用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掌心,那绿色的藤条宛如一条灵活的小蛇,从掌心的伤口飞快钻了进去。
苏焕感觉全身不适,像有一串火焰在身体里四处游走,那火焰游走到了脸上,烫得愈发厉害。苏焕捧着脸疼得在地上打滚,又不敢喊叫,怕引来旁人。
如此咬牙坚持了一盏茶的时间,苏焕几乎疼死过去,待到察觉身体再无异样,他爬起来点亮灯烛,踉跄地走到铜镜前,待看清镜子里的那张脸时,惊骇地倒退两步,坐倒在地。
重新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苏焕朝着榻上昏睡不醒的李锦走了过去,幽暗的烛光照得他的脸晦暗不明,神情狰狞犹如鬼魅。匕首在手中微微颤抖,然后猛地扎进了李锦的心口……
这之后,苏焕顶替了李锦,以当朝探花的身份入翰林院担任编修一职。为了仕途顺畅,苏焕积极结交官场上的同僚,常与一群年轻官吏往来,呼朋引伴,觥筹交错。
这一日,怜月楼的包厢内,苏焕多喝了两杯酒,叹道:“不到京城不知官小,到了京城才知九品芝麻官遍地都是,翰林院编修六品小官,实在是不足挂齿。”
一个同僚道:“李兄所言甚是。官场讲究资历,我等小官吏年轻资历浅,又没有家族背景可依赖,要想步步高升,难啊,不知要熬到何年何月。”
另一个同僚道:“上面那些老家伙不告老还乡,是轮不到我们高升的。”
又有人道:“诸位何必气馁,虽说官场讲究论资排辈,可是若有贵人提携,从八九品的芝麻小官扶摇直上,便不是难事。我朝又不是没有这个先例,诸位还记得司徒大将军吗?”
“记得又如何?都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可惜这位司徒将军却命丧北疆,死得不明不白,家中亲朋盼不到他凯旋而归的那天喽。”
苏焕听得奇怪:“你们口中的司徒将军,究竟发生了何事?”
先前那人道:“十年前戍守北疆的八皇子遭敌军夜袭,有一名军中小将誓死护着八皇子杀出重围,后来这名小将得八皇子青睐,在八皇子的提携下,立下不少军功,一路高升,短短几年之内便从一名小小的校尉变成了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若不是从一品的骠骑大将军是皇后娘娘的亲大哥,只怕八皇子便要将这名校尉抬举上去了。”
苏焕道:“这名校尉就是后来的司徒大将军?可你说他死得不明不白?”
那人还想再说,后面一人插嘴道:“今日诸位欢聚一堂,说这些扫兴事做什么?李兄,你只需知道,官场的势力盘根错节,复杂难辨,但有贵人相助,必能保你仕途顺畅。”
此言一说,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一致认定,只要有贵人提携,升官发财就不是难事。
苏焕又叹一声:“武将可征战沙场,杀敌报国。只要立下军功,再得贵人提携,便可扶摇直上。我等一介文人,肩不能提手不能抗,要如何才能有贵人青眼相加呢?”
一人献计道:“李兄生得一副好相貌,若能娶一名京城贵女,得岳丈提携,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有人反对:“唐兄此言差矣,京城贵女眼界甚高,非皇族不嫁,退而求其次也是高门子弟,像我等寒门读书人,这些贵女何曾高看过一眼?”
前面那人道:“凡事总有例外,户部陈侍郎的千金还和府里的琴师私奔了呢,可见这些贵女并非个个只看重门第。”
反对的那人想了想,忽然道:“如此,我倒想起一名女子,此女是礼部尚书容大人的千金,听说性情彪悍,无人敢娶,至今尚待嫁闺中。李兄,你可有胆量娶一个母夜叉回家?那位容小姐如今已有十九芳龄,是京城出了名的老女,你以探花郎的身份前去提亲,我看容大人多半就会允了这门亲事。”
众人大笑。十九岁的老女,还是个母夜叉。这要娶回家来,人家娶亲要钱,李锦娶亲要命啊。
众人只当是玩笑话,苏焕却认真道:“性情彪悍,怎么个彪悍法?”
那人道:“对待府里的丫鬟奴仆,稍有不如意便非打即骂。听说前阵子还逼得一个丫鬟受不了打骂,半夜偷偷离府出走了,至今音讯全无。”
苏焕若有所思。
有人打趣道:“哟,看咱们的探花郎,约莫是对那个蛮小姐动心了。”
苏焕一口饮尽杯中美酒,意味深长道:“诸位觉得娶一个母夜叉回家很好笑吗?”
众人哄堂大笑:“难道不好笑吗?母夜叉啊,京城出了名的老女啊……”
苏焕却摇摇手指:“非也,在你们眼中娶回来的是母夜叉,可在我眼中娶回来的分明是保我官运亨通的一件宝物。”
众人一愣,片刻后有人拱手笑道:“李兄胸怀大志,忍辱负重,实在令我等甘拜下风,佩服之至啊。”
其余众人纷纷道:“佩服,实在佩服,李兄这回看来要做出大牺牲了啊。”
宴席吃完,一群人有说有笑离开了怜月楼。
京城历来是野心勃勃之人角逐的名利场,既然有了想法,就要尽快付之行动,以免被他人捷足先登。未过几日,苏焕便差了小厮去容府递帖子,表示自入朝以来,十分仰慕容大人的风采和气度,愿以晚辈的身份登门拜访,若能得大人些微指教,则荣幸之至。
容府很快回了帖子,三日后容大人在府中设宴款待探花郎,一番交谈,竟颇为投机,容大人见苏焕相貌堂堂,器宇不凡,抚着美髯直叹:“后生可畏,前途无量啊。”之后在得知探花郎尚未婚配后,爽朗一笑,唤出躲在山水屏风后的女儿,道,“姝媛,你不是一直好奇被圣上金口嘉奖的探花郎长什么样吗?探花郎如今就在我们府上做客,你出来一看便知。”
“哎呀,爹……”一名娇滴滴的华服少女从屏风后转出,嘟着嘴轻轻一跺脚,“羞死人了,人家好好躲在屏风后面看,爹偏要揭穿姝媛。”
苏焕见这位千金小姐玉容仙姿,不胜娇羞,哪里有半分传说中的凶悍,忍不住心神一荡,起身行了一礼:“小生李锦见过小姐。”
华服少女偷偷打量苏焕一眼,见对方眉目俊朗,举止斯文,红着脸回了一礼,娇羞地跑开了。
容大人摇着头笑道:“是老夫把她宠坏了,半点规矩都不懂,总是这般冒冒失失,年纪也不小了,将来可怎么找婆家?急煞老夫了。”
苏焕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容姝媛,直到那道窈窕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处,才回过神来,顺水推舟道:“在下倒觉得容小姐天真烂漫,率真可爱,很令人喜欢呢。将来不知有谁有那样的福分,能娶得这样一位端庄贤淑的女子为妻。”
容大夫目光闪动,微微一笑,两人接着把酒言欢,高谈论阔。
苏焕首次登门拜访,就获得了容大人的好感,之后更是成了容府的常客。双方熟络之后,容大人也不避讳,直言道:“老夫仕途多年,门生遍布天下,朝上迎合者诸多,朝下奉承者更多,可谓‘诸事顺利,无有烦忧’,唯有一事令老夫甚是心烦。”
苏焕立刻道:“大人有何烦恼,在下愿赴汤蹈火为大人效劳。”
容大人道:“赴汤蹈火倒不必了。老夫膝下一女,名唤姝媛,你也见过的,因性子急躁,苛待下人,那挨了打骂的下人便到府外编排生事,添油加醋说道一番。京师重地权贵云集,本来就是是非之地,一点鸡毛蒜皮之事就可以演变成无人不知的谈资。待听到一些传闻后,老夫虽及时派人处理了那下人,但小女性情凶悍苛待下人的恶女名声已然传遍京城。小女受声名所累,至今无人上门提亲。”
苏焕道:“在下虽与容小姐有一面之缘,但容小姐天真烂漫,娇俏活泼,品貌端庄,性情温和,哪里像传言中的凶悍?众口铄金向来可恶,在下只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不会轻信捕风捉影之事。实不相瞒,自在下第一眼见到容小姐,便已为小姐风采所倾,若大人不嫌弃在下只是个芝麻绿豆般的小官吏,在下斗胆想跟大人结下这门亲,只是怕委屈了容小姐。”
容大人爽朗大笑:“探花郎言重了,你有意结亲,老夫岂有不允之理?何况你是当朝探花,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小女嫁与你,也不算委屈了她。”
有了容大人的首肯,一个月后,苏焕便将恶名在外的容小姐娶回了家。平日里与苏焕往来的一群年轻小官吏瞠目结舌,喜宴上喝得红光满面,调侃道:“新郎官,多多保重。”
嘻嘻哈哈散了宴席而去。
新房里红烛高燃,苏焕挑开新妇的盖头,烛光下是一张娇艳柔美的脸,只看了苏焕一眼,便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去。苏焕被同僚灌多了酒,只道了一句“娘子辛苦”便醉倒在榻上,呼呼大睡。
翌日一早,苏焕醒来,发现自己穿着雪白中衣,踏板上一双皂靴整齐摆放,衣架上自己的外袍一丝不苟地悬挂着,房间内的一切都被收拾得整齐干净,新妇却不见踪影。苏焕有些疑惑,唤来自己随身的小厮询问是否有人整理过房间,那小厮道:“因昨儿夜里是大人的新婚之夜,早上并没有人进过房间打扫。”
苏焕道:“夫人呢?”
小厮道:“夫人一大早就起来了,正和陪嫁丫鬟翠儿在库房整理嫁妆。”
苏焕忙把自己拾掇一番,来到库房,却见容姝媛正指挥几个家丁搬抬自己的嫁妆,那些贴了大红喜字的箱子又重又大,累得家丁们满头大汗。忽然一个家丁脚下打滑,抬着的一只箱子磕到了门槛,容姝媛仿佛受惊不小,嗓音都尖了几分:“小心不要磕坏了,嫁妆若是有个闪失,那是不吉利的。”
家丁们搬抬时更加小心了。
苏焕鼻子里闻到一股幽香,抽抽鼻子道:“娘子,你的箱子里装的是什么物件,怎的有一股特别浓郁的香气?”
容姝媛一惊,连忙笑道:“相公难道不知么?女儿家的嫁妆箱子都是香樟木做的,自然闻起来就有一股香樟木的气味了。”
苏焕哦了一声,漫不经心道:“娘子起的真早,倒显得为夫懒惰了。”
容姝媛道:“妾身习惯早起。”
苏焕道:“房间是娘子收拾的?”
容姝媛点头:“是的,妾身最看不得房间乱了,每每看见,必要收拾齐整。”
苏焕的目光在对方细嫩白皙的手上掠过,道:“娘子未嫁我之前是千金大小姐,嫁了我之后却要亲力亲为干这些粗活,委屈娘子了。”
容姝媛脸色微微一变,笑道:“女儿家出嫁从夫,自然要学着做点家事,好令夫家满意。”
站在容姝媛身边的丫鬟翠儿不发一言,一直看着家丁们把嫁妆箱子抬进库房,脸色有些苍白,许是站得久了,有些头晕,身子一歪,竟然将容姝媛撞得趔趄了两步。
翠儿醒过神来,连忙跪地磕头,脸上神情惊骇无比:“小姐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方才有些头晕,不知怎的就撞到小姐了,小姐千万不要惩罚奴婢……”
苏焕微微有些惊讶,这丫鬟何至于怕成这样?
容姝媛扶起翠儿,柔声道:“好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累的话就回去歇一会儿,这儿没你的事了。”
翠儿唯唯诺诺,朝苏焕胡乱行了一礼,就退下了。
这个容小姐跟传言中的太不一样了,又贤惠又温和,难道是被掉包了?可容大人没理由这么做啊。苏焕不再说什么,看着翠儿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翠儿身上穿的青色对襟小袄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呢?
苏焕是个名利心很重的人,为了功名可以不择手段,他可以忍受良心的谴责,用双生藤窃取了李锦的锦绣人生,也可以忍受旁人的耻笑,以迎娶京城老女为代价,为自己争取贵人的提携。他为了功名仕途,不惜赔上自己的一切。
苏焕什么都可以忍,唯独有一种苦楚无法忍受,那就是双生藤带给他的煎熬。
种在身体里的双生藤每到月圆之夜便要发作一回,每每疼得他满地打滚,还不敢高声痛呼,只能咬牙发出如野兽一般的嘶吼。往日府里只他一人,只需以夜读诗书的借口待在书房,不许下人靠近打扰即可。这一次有了新妇,还要寻一个妥当的借口支开对方才好。
临近月圆之夜,苏焕道:“这几日我需静心整理一些文书,要在书房待到很晚,娘子不必等我,早些歇下即可。”
容姝媛柔顺地应了。
之后每到月圆之夜,苏焕便独自歇在书房,容姝媛也不多问,而且她素日里喜欢凡事自己动手,甚少要丫鬟服侍,平日睡觉更加不需要丫鬟守夜。所以月圆之夜,夫妇二人一个夜宿书房,一个安睡寝室,倒也相安无事。
这一晚苏焕在书房忍受着噬骨的疼痛,翌日一早脸色惨白地推门而出,目露不甘地仰面望天,心道:“如今我已经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一切,我还要这诡异的双生藤做什么呢?我有钱有势,我可以请天下最好的易容师给我易容,双生藤对我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在疼痛的煎熬下,苏焕下定决心要摆脱双生藤的控制。
如意苑中,苏焕说明来意,问道:“我何时能摆脱这种犹如被无数虫蚁啃咬吸食的苦楚?”
阿萝听罢,轻笑一声:“年轻人,做人怎么可以这样贪心,既要人前显贵,又要人后不受罪?连双生藤的苦楚都受不了,怎堪大任?你们凡人不是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真的让你熬练筋骨了,你又受不住,这不是开玩笑嘛?需知这双生藤一旦种入身体,便会以宿主的一身精血饲养,不死不休。”
“这么说,我今生今世都摆脱不了双生藤的煎熬了?”
“当然不能,除非你死。”
苏焕目光中迸出一丝狠意:“若我把你杀了,把这如意苑毁了,我是不是就能解除这种痛苦了?”
阿萝站在满屋的奇花异草中,绿色裙裾飘逸若仙,轻狂一笑:“好想法,不过可惜,有这个想法的人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什么意思?”
“你说呢?”阿萝提着一只水壶一边为花草浇水,一边道,“知道当朝的辅国大将军司徒煜是怎么死的吗?”
“此人不是因为戍守北疆多年,杀敌无数,遭北地蛮夷报复,被北地细作下了毒蛊害死的么?”苏焕想到朝野上的传闻,那些同僚私底下是这么说的,因为司徒大将军死得蹊跷,听说是在营帐中被蛊虫吸干了血肉,只剩了一具干枯如树干的躯体。因为将军之死代表了一个王朝的尊严,司徒煜的死有损国威,故而他的死成了忌讳,朝廷严禁坊间私下非议。
“是吗?你们人啊,总是喜欢道听途说,自以为是的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阿萝叹道,“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故事要从十年前说起——
十年前八皇子戍守北疆,其账下有两名无名小卒,一名阿煜,一名阿青。阿煜忠心勇敢,阿青贪生怕死。有一次营地遭敌军夜袭,阿煜誓死护着八皇子杀出重围,自己受了很重的伤,却把八皇子护得毫发无伤。后来这个阿煜得到八皇子青睐,在八皇子的提携下,立下不少军功,一路高升,短短几年之内便从校尉做起,一路做到了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
可是那名阿青因为打战时贪生怕死,在军中数年一直都得不到升迁。他看着昔日的同袍战友阿煜,如今已成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心中十分嫉妒,恨不得取而代之。那时候我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双生藤可以助他达成心愿,他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后来他靠着偷袭暗杀了阿煜,自己坐上了辅国大将军的位置,享用着阿煜血战沙场挣来的功名富贵。直到有一天,他因为受不了双生藤的煎熬,想要背弃我们之间的盟约。
“如你一样,想要杀死昔日的恩人。”阿萝道。
“所以,司徒煜不是被北地毒蛊所害,是被你杀死的?”苏焕道。
“不对,确切的说,是我操控他身体里的双生藤吸干了他的血肉。”
苏焕悚然。
阿萝满意地看着对方的神色,露出令人害怕的笑容:“我能操控天下所有的草木一族,包括你身体内的双生藤,你当真要与我为敌么?”
苏焕哑着嗓子道:“为什么是我?天下生出嫉妒之心的人比比皆是,为什么选我?”
阿萝道:“双生藤凝聚了天地之间的邪气滋生而成,需要特别的养分滋养,人类的血肉之躯便是它最好的供养者。可是受天条所限,双生藤不能随意选择宿主,必须对方心甘情愿奉以一身精血供养。你若仅仅是嫉妒,便也罢了,偏偏还生出了取而代之的想法。”
苏焕失魂落魄地走出如意苑,刚回到府里不久,小厮就来禀告,说是有人自称是大人故友,来找大人叙旧。小厮不敢怠慢,已将人请去了花厅。
苏焕道:“可知对方姓名?什么模样?”
小厮摇头:“来人只说是大人故友,未曾透露姓名。模样么,头上戴着斗笠,小的看不清。”
苏焕举步去了花厅。
来人是名男子,自称是李锦同乡,因到京城办事,受李锦父母所托,替他们问一问,为何儿子在京城当官已有一段时日,却迟迟未接父母来京团聚。
苏焕的目光一直审视着对方被斗笠遮掩的面容,道:“因新官上任,万事繁杂,忙忙碌碌到今天,不知不觉已过了大半年,未能及时将父母接到京城团聚,是我的不是。这几天我准备一下,马上安排人手去家乡把父母接来。”
顿了顿,道:“不知阁下是哪位?”
对方的声音有些深沉,没有回答苏焕,却问道:“不知李大人去接父母,接的是李家的父母,还是苏家的父母?”
苏焕大吃一惊,也沉下声音道:“来人既说是在下的同乡,可否摘下斗笠以真面目示人?这般藏头露尾是为哪般?”
男子阴沉沉一笑:“苏焕,我若摘下斗笠,以真面目展示人前,你当如何自处?”
对方一句话,犹如在平静的海面激起千层浪。苏焕震惊地看着男子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李锦?”
“看到我还活着,你一定很惊讶吧?我的同窗好友苏焕。”李锦目光如冰,面带嘲讽地看着苏焕。
原来那日在客栈,李锦中了迷香昏睡之后,苏焕变成李锦的样子,然后用匕首捅了李锦一刀,因为太过紧张,那原本捅向心脏的一刀便偏了方向,李锦得以大难不死。苏焕将李锦偷偷放在了客栈里一队胡商的马车上,期盼离开京城的胡商能将李锦一路带离中土,越远越好,最好能带到西域,不论是人还是尸首,永远都别再回到中土。
李锦在路上颠簸了几日,醒了过来,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觉得自己又累又渴,腹中饥饿难忍,伤口犹如火烧,整个人只剩下了半条命。李锦敲打车门,听到动静的胡商过来查看装着货物的马车,发现了李锦,几个人指着他叽里咕噜地议论着,李锦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在全身无力的情况下被胡商赶下了马车,丢弃在路上。
苏焕不知道李锦是怎么熬下来的,只知道他养好了伤,一路靠着乞讨回到京城,四处打听当朝探花郎的情况,终于让他寻到了自己这里。
“李锦,我当初是鬼迷心窍,如今我过得人不人鬼不鬼,已经受到了惩罚。你想要回属于自己的一切,我全部还给你便是。”苏焕道。
“你果真是苏焕。”李锦冷笑,“你是如何把自己的脸变得与我一样的?易容术?”
苏焕摇头,简单把双生藤的来龙去脉说了一下。
李锦叹息:“我从前一直以为有了功名便有了一切,直到这次遭逢劫难,我才看破生死,看淡功名。人生一世,功名富贵转头成空,有什么比实实在在活着更值得庆幸的事呢?这个探花郎你想做便继续做吧,我不会与你争。”
李锦说完便要离开,苏焕拉住他袖子道:“你一路奔波劳碌,来了我这儿,我岂有让你再出去露宿街头的道理?若你还念往日同窗情分,便在我府上休憩几日,我再赠予你一些盘缠,好让你回乡与亲人团聚。”
李锦冷冷道:“不必了,我不想两次都死在同一人手上。”
苏焕脸色一变,李锦拂袖离去。
花厅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苏焕走出花厅,吩咐一名心腹小厮:“去回风堂请修罗刀出面,替我杀一个人。这一次,我不会再失手。”
“扑通”一声,不远处的回廊传来女子极力隐忍的闷哼声。
苏焕立刻警觉地追了上去,却见容姝媛一脸惊慌地摔倒在地,显然是走得急了不小心摔了一跤。
“夫人,你怎么了?”苏焕上前扶起容姝媛,声音无波无澜,听在容姝媛耳中却十分令人惊骇。
“方才妾身想去厨房看看今晚的晚膳做些什么,想吩咐厨娘做几道夫君爱吃的菜,因走得急了些,便绊倒在地,惹夫君笑话了。”容姝媛白着脸道。
苏焕伸手拨开对方脸上的一缕乱发,平淡道:“可是这条路并不通向厨房啊,”
容姝媛的脸又白了几分。
苏焕眼睛紧紧盯着对方道:“你都看见了?”
容姝媛忙摇头:“妾身什么都没看见。”
苏焕脸上的笑容很是阴森,手指掐住容姝媛的脖子:“没有人可以挡我的路,李锦必须死,你也必须死。”
脖子被掐,容姝媛徒劳挣扎着,呼吸越来越艰难,感觉快要窒息。她断断续续道:“妾身不会泄露你的秘密,因为妾身……也不是真的容姝媛……”
苏焕一愣,放下了容姝媛,后者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妾身跟夫君是同路中人,又怎么会挡夫君的路?”
眼前的女子并不是容姝媛,确切的说,她是容小姐的贴身丫鬟珠儿。容姝媛的母亲怀着她时曾受过惊吓,以致容姝媛生来便有胎病,随着年岁增长,病状越发严重,经大夫诊断其患有癫狂之症,喜怒无常,癫狂无状,病情时好时坏,正常的时候便是一名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发作时便会随意打骂下人,下手不知轻重。容姝媛曾经因为给她梳头的丫鬟不小心梳断了她几根头发,便大发雷霆,下令将那丫鬟活活杖毙了。因为容大人袒护的缘故,容姝媛害死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却可以不受律法的制裁。
京城恶女的名声并非空穴来风,得了风声的京城贵族子弟,有哪一家会娶这样一个疯妇回去?是以容姝媛到了十九岁都未能顺利出嫁。
府里的下人都怕她,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容姝媛一发病,又要拿他们开刀。珠儿是她的贴身丫鬟,平日里挨的打骂更多,每天担惊受怕地活着。直到那天,容姝媛又因为小事重重甩了她几个耳光,她受不了跑了出来。
那天她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名唤阿萝的绿衣女子,对方给了她一根双生藤,说是可以帮助她改变自己卑微的命运。
“容姝媛杀了人,却可以逃脱律法的制裁,这世上还有公道吗?她疯疯癫癫,随意打骂下人,折辱下人,难道身为奴仆的我们就是天生贱命,就该被人随意践踏,要骂就骂,要打就打?一个疯妇而已,凭什么让我们一大帮人整天唯唯诺诺地伺候她?就凭她出生贵籍,而我们出生奴籍吗?”珠儿忿恨道。
“那天在客栈门前遇到的穿着青色对襟小袄的姑娘,难道就是你?”苏焕恍然大悟。
珠儿愣道:“那天我挨了打,跑到街上遇到的读书人,难道就是你?”
两个人看着彼此已经改头换面的面容,皆是目光复杂。
“既然你不是容小姐,那么真正的容小姐去哪儿了?”过了一会儿,苏焕想到了这个问题。
珠儿道:“那天晚上小姐熟睡之后,我用双生藤变成小姐的模样,然后杀了她。可是我没有办法把小姐的尸体带出容府,只好用了很多石灰粉和香料,把尸体藏在了大箱子里。第二天我假装成小姐,谎称贴身丫鬟珠儿因不堪受气,半夜离府出走了。后来你上门提亲,老爷便将我嫁过来了,那只装着容小姐尸体的大箱子也被我带过来,放在了库房。”
苏焕想起那几只香气浓郁的香樟木箱,不由一阵作呕。想到容大人这么爽快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冷哼一声道:“难怪这么爽快就把女儿嫁给我,这个容姝媛是疯子,全京城都知道,我却不知道,呵呵,瞒得真是好啊。”
珠儿道:“今天我见到了那个与你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你当真要杀了他?”
苏焕奇道:“不杀了他,留着他随时揭发我?”
珠儿不解:“他不是说不会与你争?”
苏焕冷笑一声:“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从此便能出相入仕,功名在握,换了是你,你会轻易放弃吗?对方害你性命,夺你功名,你会轻易饶恕吗?”
珠儿惶然不能答。
三天后,苏焕便派人处理了那只香樟木箱,遣人运出了京城,随意在荒郊野外埋葬了尸体,又将箱子劈裂,焚烧殆尽,不留下一丝痕迹。
苏焕自以为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眼下就等着回风堂的杀手带回令自己心安的好消息。这一晚约了几位同僚在怜月楼和歌姬厮混到半夜,苏焕醉意踉跄地坐上轿子回府,行至一条幽深暗巷,一黑衣蒙面人手持弯刀拦住了去路。
轿子落在地上,苏焕被颠了一下,不满地掀开轿帘训斥家仆:“会抬轿吗?不会的话以后都不用给本官抬轿了,回家种地去吧。”
“大人,前面有人。”轿夫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
一道银白色的弧光反射过来,苏焕眯了眯眼。圆月弯刀,杀气凛冽。苏焕并不认识对方,但他认识那把紫褐色的弯刀,那是修罗刀。修罗刀既是刀名,亦是人名。
苏焕拍了拍醉酒的脑袋,走出轿子负手而立:“修罗刀,你可是完成任务了?”
黑衣杀手冷冷道:“还没,不过快了。”
苏焕怒道:“本官付了酬金,你不去执行任务,杵在本官面前干什么?回风堂的杀手就是这样的规矩?”
黑衣杀手依旧是冷得如冰块一般的声音:“回风堂的规矩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有人付了双倍的酬金,要取你性命。”
苏焕酒意醒了大半,提高了声音道:“是谁?”
“自然是我。”一个身影自黑暗处缓步踱出。
“李锦?不可能,你身无分文,哪里付得起那么高的酬金?”苏焕不可置信地看着负手站在黑衣人左侧的李锦。
“若有老夫呢?总该付得起了吧?”又有一人自暗处走出,是一脸怒色的容大人。
夜里很静,这条暗巷只有他们几个人,苏焕紧张得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口干舌燥地问:“岳父这是何故?为何要联合一个外人对付小婿?”
“好你个苏焕,到了这时候还装蒜。得知姝媛被珠儿那贱婢害了性命,你不将她交给老夫,反倒刻意隐瞒老夫,袒护这个贱婢。你难道不该杀吗?”
苏焕怎么也没想到为何容大人会知道此事,见他目露疑惑,容大人冷冷一笑:“想不明白老夫为何会知道?若不是翠儿偷偷回到容府告诉老夫,老夫至今还被你蒙在鼓里。”
原来早在珠儿杀害容姝媛的那晚,翠儿就躲在窗外目睹了一切。之后翠儿作为陪嫁丫鬟跟着假容姝媛嫁到苏焕府上,日日所见皆是取代了小姐的珠儿过着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久而久之翠儿的心中生出了嫉妒:凭什么都是丫鬟,珠儿却可以取代小姐的人生,嫁得玉树临风的探花郎为妻,过上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生活,而自己却要为奴为婢伺候这个假小姐呢?还要因为库房里的那具尸体,整日担惊受怕,害怕珠儿哪一日会将自己灭口。
与其为奴为婢,担惊受怕地活着,不如去向容大人告密,立下功劳好向容大人提出脱离奴籍的要求,还可以顺便索取一份报酬,从此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去。可惜告密的翠儿最后也没得到好下场,因为容大人在翠儿说出一切后,毫不犹豫就把翠儿灭口了。
看着苏焕惊疑不定的一张脸,李锦微微一笑:“有了翠儿的告密,我再找到容大人说出你取代我的真相,容大人没有一丝怀疑,立刻就选择相信了我。”
原来李锦那日来找苏焕,本是来打探一番对方的底细,说什么看破生死,看淡功名,那不过是以退为进,以言语先稳住苏焕而已。
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人可以轻易放弃功名利禄,苏焕如此,李锦亦如此。双方一个摆出悔不当初的样子,一个做出超然世外的姿态,那不过是互相演了一场拙劣的戏罢了。
“我还得多谢你告诉我双生藤的奇异之处。”李锦淡笑道,“我在你府外盯了三天,见你府里下人抬出一个香樟木箱子打算运走,我便好奇跟了上去。我一路跟到郊外,什么都看明白了,也什么都想明白了。用石灰粉腌制尸体,可保尸体不腐,面目如生。我那日在府里见过你夫人一面,你夫人的相貌和死去的女子一模一样。你与你的夫人,都是鱼目混珠的赝品。”
读书时,李锦就思虑周密,滴水不漏,其人相当聪慧。苏焕只觉这一次是一败涂地,再无翻案的可能。
只不过有个问题他想不明白——
“你三天后才发现容姝媛的尸体,那么这三天,修罗刀就没找上你么?他为何没有杀了你?”
李锦道:“就在你我碰面的第一天,我就遇到了前来刺杀我的杀手。不过我说服了对方,许诺两倍的酬金令他反过来杀你。”
苏焕摇头:“这不可能,回风堂绝对容不下一个临阵倒戈的杀手。”
李锦道:“刀口舔血,所求何物?不过一个‘财’字。再说加上我的这张脸,加上容大人的作保,难道还不能除去你这个赝品吗?我对修道刀说,只要杀了你,我便能取代你,原有的一切都不会改变,杀你还是杀我,这不是很好选吗?”
弯刀映着月光,照进苏焕眼中。修罗刀在夜色里划出一道凛冽的光,划过苏焕的咽喉,噗哧一声,血线冲天而起,苏焕惨叫一声,仰面倒地。
夜色浓黑,巷子里冷风阵阵,吹得人心头发冷。真是不甘心啊,妄想取代别人的人生,窃取他人的功名,费尽心机得来的一切,转瞬间便化为乌有……
仿佛看穿了苏焕的心思,李锦哂笑:“苏焕,你一门心思想取代别人,可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被人取代?”
血流了一地,苏焕的视线看向很远的天空,叹息道:“枉我自认聪明,机关算尽,反误了自己性命……”
修罗刀看着苏焕喃喃自语,神情惨烈,然后没了声音,头一歪气绝身亡。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科考,寒窗苦读十年的读书人纷纷进京赶考。放榜那日,贡院门前挤满了前来看榜的书生,人群熙熙攘攘,聒噪不停,有人抱怨,有人庆幸,还有人破口大骂考官有眼无珠,不懂得欣赏自己的文采。一时间黄榜前有人欢天喜地手舞足蹈,有人捶胸顿足失魂落魄,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眼前的一幕在京城百姓的眼里早已见怪不怪。
绿意盎然的如意苑内,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看着如意苑内摆放的奇花异草,忐忑问道:“你之前说,我需要一株双生藤,这双生藤真的可以让我取代别人的人生吗?”
一袭绿色裙裾的女子站在满屋的花草中笑吟吟道:“当然。我的客人,请容我为你介绍这里的奇花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