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楠穿过一条又一条游廊,漫无目的地走着,软禁在王宫里头,在没有彻底撕破脸之前,还是可以四处走走的,那几个宫人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
他心里当然有自己的小算盘,四处走一走,熟悉一下地形,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发现一个狗洞之类的,好歹能够逃生啊,再不济,找到那小胖子在哪儿,也是好的,毕竟有人说几句话,自己心里也不至于那么没底。
他没有找到福盈,却发现了另外一个少年。
少年在一处小院子里蹲马步,他的头上顶着一摞书,书上放着一只碗,虽然是秋天,但太阳正烈,大约站的时间又久,少年的双膝不停地颤抖,太阳照见他两颊的两道白光,应该是汗水一直淌着。其楠随口问道:“这是谁家孩子练杂技呢?”
一个宫人脸色一阵尴尬,“这是我们月隐公子。”
其楠闻道心里一震,忍不住再仔细瞧了瞧,隔着二十步的距离,少年穿着灰黄衣衫一脸汗水表情痛苦,而先前见他的时候,一般都是重大的节日,两国之间为示友好,互赠礼物,那时的他们,皆身着华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有上好的玉簪绾着,无论是仪容还是神态,皆是肃整温和的样子,标准的皇子风范。因此方才乍一看他,还真的没认出来。
真的没有想到,私底下的月隐居然有这般遭遇,他忍不住问道:“你们月隐公子这是犯了什么大错吗,要受如此惩罚?”
那宫人如实回答,“我们公子并没有犯什么大错,不过是南王待他严厉些罢了,每逢查他的书,有答不上来或者答得让南王感觉不满意之处,便要惩罚月隐公子。有时候南王因国事而烦恼,也会对月隐公子发火。”
其楠感觉大为震惊,同进也庆幸自己的父亲不是黑泽,同为皇子,自己从未受过如此遭遇,他的父亲白陆王待他特别好,从来没有以如此奇怪的理由惩罚过他,甚至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基本上不会惩罚他。看着不远处那个少年,身形略显单薄,神情难受而无助,看似出身显赫尊贵,其实在深深宫墙里所受的苛责委屈,有可能多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因为他有一个智慧深沉且权力心重的的父亲,可以想像,这个单薄少年每天都在怎样的压力之下,战战兢兢度过每一天的。
此时,月隐紧紧咬住了嘴唇,他的膝盖抖动的频率更大了,简直像在筛糠。
其楠突然涌起一阵恻隐之心,尽管他自己的处境亦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但眼前的情景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在身边几个宫人来不及阻拦之下,迅速跑过去,拿掉了月隐头顶的书和碗。
罚站的时候,头顶的书不能掉,书上的碗更不能掉,否则还会遭受二次责罚。这是导致少年膝盖筛糠般抖动的原因,而且罚站的时间很久,他根本支撑不住,可以再过片刻,他简直要晕厥过去了。头顶上陡然一空,使得整个身子也感觉轻松百倍了,他迅速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恐惧的光,因为能够改变惩罚规则的,仅仅一人而已。
但眼前出现的人并不是父亲,月隐眼里的恐惧迅速消散开来,“是你?”
其楠一笑,“是我,论年纪你还得叫我哥呢。”
一瞬间的放松之后,月隐脸色变得冷漠起来,“我父亲要罚我,你过来捣什么乱!”
“不把这东西拿下来,估计再过一会儿,你可能要晕倒了。公子这是犯了什么错?我来这儿也有两天了,都没见过有一个宫人受惩,反而堂堂南国皇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受罚,这实在是让人看着不忍心哪。”
月隐并不领情,脸色越来越冷,“与你无关,赶紧给我放上来!”
这时候,周围的奴仆宫女皆大惊失色,纷纷劝其楠不要多管闲事。
月隐的宫人先开口了,“其楠公子,虽然你好心救我们公子,但南王的责罚不是儿戏,一会儿让他知道了这事,我们公子更要遭殃了,所以你这根本就不是救我们公子,反而是在害他呀。”
而跟着其楠的几个宫人也纷纷道:“是呀是呀,公子赶紧把书和碗放回去,我们南王的责罚,少一刻都不行。一会儿让他知道了,不仅我们月隐公子要受更多的责罚,只怕在场的人,包括其楠公子你自己,都会被迁怒呢。”
其楠一笑,“这件事情你不说出去,我不说出去,黑泽叔怎么会知道?你们也都看见了,你们公子基本不堪责罚,刚才那小脸苍白腿似筛糠的可怜劲儿,谁见了都会不忍心。敢情你们除了向南王打小报告之外,就没别的事儿可干了?”
一个宫人道:“一码归一码,南王责罚公子,我们在场的没有一人可以替他赦免,所以即使其楠公子好心体恤我们公子,也是没办法改变的事,还请公子体谅一下我们这些人当差的不易。”
其楠看着月隐,身子单薄,一层灰黄衣衫几乎湿透,紧紧贴在身上,他的脸转向四周,“不如这样,你们公子的受罚还差多久,我来替他。”然后不等别人说话,就把那一摞书和碗放在自己头上,自己作了个半步蹲,嘴里说道:“月隐弟弟快些进屋歇着吧,你们大家也替我看好时间。”
月隐身子并不动,他咬咬牙,“你简直是在胡闹!赶紧把东西还给我。”
其楠却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说:“我也来体验一下南国皇子严律的生活,把身子骨和意志力都磨得严实一点儿,免得以后我们两人接管两个国家以后,月隐弟弟要把我比下去了。”
月隐正准备说什么,忽听到一个声音响起,“南王来了。”
一袭浓黑王袍飘摇走近,一众人都垂首而立,不敢作声,月隐更是早上跪下来,如临大敌一般,“父亲……”
黑泽王根本不看月隐,饶有兴趣地把目光落在其楠身上,“你这是打黑泽叔的脸?”
“非也非也,黑泽叔管教月隐弟,我绝对不敢插手,不过是看到这种责罚的方式自己从未受过,好奇想领略一下而已,这才片刻,还真有点受不了呢。刚才我还在说笑,我父亲从来没有这样责罚过我,把我养出一副慵懒身子骨,以后和我月隐弟弟接管王位了,我都要差他一大截呢,嘿嘿嘿……”
黑泽王不说话,转过脸看了跪在地上的月隐一眼,只是轻轻一瞥,少年竟然打了个哆嗦,而其他的宫人更是吓得战战兢兢的。
其楠看在眼里,料想黑泽王平日肯定威严无比,所有人都如此怕他,他和自己的父亲真是两种性格的人呢,回想起来,父亲发火的次数少得可怜,平日里都一副温和的笑脸,真不知道这样的两个人当初是如何结下兄弟盟誓,一起推翻雍华王朝的?他又干笑了两下,然后直起身子来,“黑泽叔,话又说回来,您不怕把月隐弟的身子给罚坏了?以后我们两人接管南国北国的时候,我可是不战而胜呢。”
黑泽王斥了跪在地上的月隐一句,“还不快进屋去!”然后看着其楠,“你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正好有事找你呢。”
其楠的屋子里,坐在对面的黑泽王脸色阴晴不定,让他感觉到了压力,但他故作轻松,“黑泽叔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啪”的一声,黑泽将手拍向桌面,一件灰白色的东西出现在桌上,那精铁的一点寒光刺得其楠心头一凛,千防万防忽略了这一点,那时候为了救出晕迷在石室里的福盈,众士兵全部用手里的兵器把石门撑起一点缝隙,费尽千辛万苦把福盈给拖出来,其楠其实想到了这一点,还让众人收拾了一下痕迹,大概这一截子戟是被石门压到土里面的吧?但他还是想作最后一点挽救,如果打死都不承认,不知道眼前这个惯于谋略的南王会如何呢?因此他咳了一下,故意皱眉道:“这是什么?”
“一截戟,你们偷机关乌鸦的时候,留在现场的。”
其楠打了个哈哈,“黑泽叔说笑了,我并不认识此物,为什么凭着一截废铁,就可以把丢失乌鸦之事赖到我身上……”
“咦?”黑泽王盯着其楠的眼睛,眼角闪过一丝狡黠的光,“我可没有说我丢失了乌鸦,你为何知道我丢失了机关乌鸦?”
其楠大惊起来,自己并不笨,但在这个心思深不见底又久历沙场的南王面前,几个回合,智商就下降到孩童的水平,他嗫嚅着,“你方才不是说什么‘偷机关乌鸦’之类的么?”
黑泽王笑得诡异,“我说的是‘偷机关乌鸦’,而不是‘偷走机关乌鸦’,如果没有偷成功,它还在那里呢?你现在如此语气肯定地说它已丢失,可见你与这事脱不了干系。”
其楠还要再争辩,却发现词穷起来,“这事不是我做的,不信你问我父亲,还有啊,我出来这么久,他如果过来找我,肯定会生气的,所以我得回家了。”
黑泽王的笑容更加深邃,“看看,又告诉了我一点信息,你父亲根本不知道你来这儿。”然后他的脸凑近其楠,声音低下来,“如果你在这儿消失的话,你父亲也不会知道的。”